母親(1)
母親(1) 母親,她有一雙堅毅的眼,在無數(shù)個黑夜中,小刀曾看見那雙眼睛里迸發(fā)出灼人的精光。第一次看見時,小刀就不害怕。正是因為有那樣一雙眼睛,小刀知道,事情就有希望。 人的記憶有多脆弱啊,再痛苦的往事,只要過上一段時間正常的日子,它就會淡了,再怎么努力去想,都沒辦法重新體會那種切膚的痛?;蛘哌@也是人之所長,因為人人都需要把日子過下去。 母親說,刀韌,無論如何,要活著,或者哪天你也想到死,那就別白白便宜了讓你活不下去的人。永遠別示弱。過下去,就是王。 小刀和母親并沒有真正在一起生活過,某個年紀之前,小刀甚至并不知道她的母親是誰。作為生日禮物獲得的關(guān)于母親的信息,把小刀帶入了那條窄窄的暗巷。巷子兩旁污水橫流,人類的生活垃圾和動物尸體就躺在那些污水之中。那時年少的小刀沒敢走進去,她只是望著巷子的盡頭,卻覺得永遠望不到盡頭。也許是出于一種玄之又玄的感應(yīng),在小刀躊躇之際,巷子盡頭的門開了,她才驚覺,原來黑暗真有盡頭。母親與小刀就在巷子的兩端遙遙相對,她們并沒有說話,也沒有向彼此靠近,只是遙遠注視。小刀眼睛里看見的是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一切都暗淡枯燥,唯有一對眼睛叫人印象深刻。小刀屆時有個奇怪的念頭,有那樣一對眼睛的女人又怎么會把自己送進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的呢? 小刀一次次地來,母親也一次次地站在巷子盡頭,不知道她是原本就一直站在那里,還是因為知道小刀要來所以才在等她。盡管如此,她們?nèi)耘f沒有說話,也從未靠近。巷子長長的,一地腐臭,巷子好像也并不很長,小刀能看到母親的眼神。每次都是小刀先調(diào)轉(zhuǎn)回頭,她想她沒勇氣,沒勇氣用她干凈的鞋子踏過那些污水,沒勇氣經(jīng)過死不瞑目的動物,沒勇氣看到秩序井然的生活背后的骯臟雜亂,她沒勇氣相信那個人真是她的母親。 在一個夜里,小刀久未入眠,她似乎感覺到一種古怪的吸引,她披衣望月,月亮皎潔,如她的雙眼,多像她,真想她。小刀忽如夢游般無法自控,輕手輕腳地經(jīng)過亮潔的大廳,推開門,小步緊走,又瞬間再也不能忍受般地狂奔。天上的月始終守護,遠方的潮汐聲聲不息,小刀的眼里迸出熱淚,她不知道為什么,可她不再需要弄明白為什么。巷子依舊如墓,多了些形跡可疑的人,他們穿閃于巷口,若隱若現(xiàn),小刀感覺到危機四伏,她攥緊了手心,站在離巷口最近的大路上怔忪。 叫聲從巷子里傳來,說來也很奇怪,小刀一瞬間就能分辨那是母親的聲音,她們從來沒有說過話,可小刀卻覺得渾身被溫水充盈時,有過那樣近的聲音,那是她還在母體之內(nèi)嗎?人影如鬼影憧憧,無人對那叫聲有反應(yīng),小刀再次攥緊了拳頭,沖過了大路,在巷口停留,須臾間,她已沖向她從沒有勇氣去往的盡頭。 叫聲沒了。盡頭的門黑洞洞的,霉味絲絲浸入這里的一切,小刀的手臂上沾上了一兩朵死去的菌子。她想敲門,卻覺氣氛詭異,不敢敲,也似乎不能。一旁有同樣黑洞洞的窗,小刀湊上去,什么都看不見。真如墓xue,只有死寂。 她感到徹骨的寒意,腳被釘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如同木頭縫里生出的菌子,除非被人采了,否則只有爛掉的命。是母親采了她。無言的漆黑的夜里,忽然一雙眼眸折射著冷月的光。那是母親。她的目光將小刀采摘,她在窗內(nèi),始終沒有出來,但是小刀讀出她眼眸的深意。 她叫她快走。 小刀沒走。因為她還沒有找到剛才那些叫聲的答案。是母親的叫聲嗎?是嗎?小刀若是這樣走了,母親怎么辦呢? 門開了,那門厚重極了,洇滿了潮氣,觸手是濕的。母親緩緩從門后出來,小刀看見她垂下的雙手是黑的,隨即傳來腥味,小刀怕極了,可她還是沒有走,她離母親是那樣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母親的體溫,可月色暗淡,她竟看不清母親的臉,只有那雙眼,堅毅果決。可能是看小刀始終杵著不動,母親猛地上前來推了小刀一把,那一推之下,小刀硬生生踏入了小巷,母親的力氣很大,比小刀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的力氣都大,門又關(guān)上了,一切恢復(fù)死寂。母親像墓中幻影,不忍吞噬小刀的靈魂。小刀穿來的白衣上留下一個血手痕,母親的掌紋就刻在她身上。同時,她感到下腹酸脹,她的身體中第一次涌出經(jīng)血。她抬頭看見月亮。 一個女兒的命運,就是她的母親。自那個夜晚,小刀無數(shù)次站在母親的窗外,尋求那一雙眼睛的撫慰。那雙眼睛也確實無數(shù)次望向她,盡管無言,盡管她們沒有再靠近過??尚〉陡杏X到她的命運在發(fā)生改變。母親的雙手總是黑的,沾著不知什么血。小刀奇怪起來,母親每夜每夜,都在干什么? 小刀夜半出逃之事敗露,若不是被一個磨牙把自己磨醒的男孩撞見,小刀甚至覺得很快就能和母親說上話。她被換進了單獨的房間,門窗有鎖,門口有人。小刀從那帶著防盜窗的窗戶望出去,被鐵柵欄遮住的月亮只露出一層光暈,更多時候看不見。 輪番有人找她談話,追問她出逃的理由。理由?小刀不能說。那是她的秘密。也是她與某個人的秘密。閉口不言,就像母親。雙目灼灼,也像母親。 “你不會是找到家人了吧?” 不,不能說。依舊不應(yīng)不答。鐵柵欄后的月亮就連暈影也淡了。 “是mama?” 母親。是母親。小刀暫且不能喊那個女人“mama”,對她來說,mama是用日常積累出來的詞匯,而母親則是血骨相連,天生的。她不能想象母親成為mama時,會如何與她相處,她會對她說什么?會帶她一起去做什么?會對她笑嗎?可如果能想象,她又怎會和她分別。小刀于是搖頭。 “不是就好。不要犯傻,人只能被拋棄一次,再有第二次,就是自找的了。愛你的人不舍得扔掉你,她會無論如何都把你帶在身邊,就算在多困苦的境遇中,她都無法忍受與你分別。不早了,睡吧?!?/br> 小刀臉上有濕冷的水漬。 那天夜里,她做夢了,那條暗巷變得光明燦爛,兩旁布滿綠植鮮花,一派馨香中,母親仍在盡頭,她背對著她,似在準備飯湯,小刀往前走,腳下就泛起漣漪,漣漪一朵一朵,像小小的浪,連接著她和母親。小刀叫了一聲,mama。母親轉(zhuǎn)過身來,她的雙眼被一道陽光遮去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她要說什么,她會說什么? 下一刻,一片漆黑,小刀驚醒,只有防盜窗外一望無際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