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生
宮人急匆匆繞過望仙閣旁的叢叢珍菊,飄飄衣袂帶起凌厲的風(fēng),數(shù)瓣金蕊便無聲墜落委地。宮內(nèi)畫堂綺樓何其之多,不過這里因纏綿病榻的主人已沉寂數(shù)月,連同圣上御賜的花草也隨她一直干枯瘦癟,不見精神。 金玉爐悠悠散出能遮蔽枯骨朽味的濃郁香氣,鉆進(jìn)人的鼻腔里霸道地釋放熏醉的糜爛。她睜著雙眼,望見了灰槁重天上那輪暈開的金色落日,露出熔化的橘紅鐵水,最后盡灌進(jìn)這片閣樓,將她的血rou都埋鑄進(jìn)這一座芳香的陵墓。 “夫人,夫人!” 宮女看見掙扎起身的吳貴嬪,連忙扶她靠在床沿。 吳貴嬪喘了口氣,靜靜坐在那里。她的頭發(fā)很長,宮女取來檀木梳溫柔細(xì)致地開始給她打理。糾結(jié)亂發(fā)鋪陳開,在透進(jìn)來的旭光中顯得黑亮柔軟。 明明正是青春盛年,不料她卻突遭厄運(yùn)一病不起。 女子靜默無語,雙手不自覺地摩挲。她的雙手最能體現(xiàn)她的病狀,瘦骨嶙峋,指甲脫落,皮膚灰白。 宮女不自覺看向吳貴嬪的手,雖已伺候多日,但瞧一眼還是心驚膽顫。 她忽然開口問,“今天他去哪里了?” 宮女知她所問,畢竟習(xí)慣吳貴嬪平日不加敬語,依舊恭敬回道,“陛下正等容修儀誕子?!?/br> “是么。” 吳貴嬪的聲音如游絲,沒有任何起伏。她還在乎這些做什么,自己馬上就能解脫了,世間一切苦厄再與她無關(guān)。 “娘娘不問公主如何嗎?” “不問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她母親無福,先走一步?!眳琴F嬪嘆息。宮女看出她一日日悲觀消沉,只作身死之慮,此時也不知如何開口勸慰。 吳貴嬪之女名元綺,年兩歲,因母親重病養(yǎng)在皇后膝下?;屎箝L年無子,對此位皇女很是盡心。 今日除了吳貴嬪,后宮眾人都有幾分喜悅溢于言表。容修儀乃皇后之妹,經(jīng)皇后引薦入宮,不久得龍嗣,十月懷胎已快生產(chǎn)?;屎笕菽仙彄?dān)心meimei生子,讓許多宮人前去照料?;实圩铀孟”?,目前只得二女,自然對這個孩子也關(guān)心非常。 含德殿明顯熱鬧擁擠許多,圣駕在殿外廊廓歇息,皇后在一旁侍候?;实燮骋娝髿獠桓页龅纳駪B(tài),嘴角浮起些許笑意來,“梓潼,看你如此緊張,連我都沒有你這般上心,果然是姐妹么?!比菽仙従o張到發(fā)額出汗,被自己丈夫打趣,又是一陣?yán)浜诡D下。 而殿內(nèi)的女子與情況大不一樣,已因?yàn)槌鲅チ酥X。女醫(yī)們更加惶恐不安,不敢把情況報(bào)于外面等待的帝后。其中最年長的婦人忽然說:“皇家以子為貴,你們可要清楚?!贝巳嗣惷畲?,是經(jīng)驗(yàn)最豐富的皇家女醫(yī)官,地位無人可比。 眾人一時無言,明明容修儀已大事不妙,她還能如此冷心冷情說出這種話。大抵任何人看見產(chǎn)婦如此艱難,也不忍心多言。 陳妙翠凝神靜緒,面色如常,繼續(xù)與女醫(yī)們協(xié)作助產(chǎn)。被褥已是一片狼藉,污物血漬浸染潔白衣物。 一霎那,嬰兒有力的啼哭劃破了緊張寂靜,陳妙翠久懸的心瞬間安定下來。她呆呆望著被宮人們包裹好的嬰兒,不知該哭該笑。作為醫(yī)者,若不是顧慮家人,她又怎么會違背本性作出殺母取子的下作之舉呢? 陳妙翠終是忍不住失聲痛哭。 宮闈就是廝殺血場,她不這么做,不知何時被皇后報(bào)復(fù)驅(qū)趕。在啼哭聲中她忽然有種扭曲的快感,被逼碾死無法反抗的孕婦,以一種溫和威嚴(yán)的姿態(tài),完成了這件大事。陳妙翠很想跑出去朝皇帝稟明罪過,但雙腿一下子好似被折斷,她頓時倒地不起,臉上似哭似笑。 女醫(yī)們看她神情有些癲狂,讓她下去休息,她們把這個喜憂參半的消息稟報(bào)給皇帝。 孩子平安出生,但生母不幸逝世?;屎蟀@,皇帝垂淚,當(dāng)場追封容修儀,陪葬皇陵。這個孩子被皇帝再次抱到皇后宮中,由她來親自撫養(yǎng)。 景元綺得知母親接來的是小弟弟,胖乎乎的小手就往襁褓里圓潤的紅臉蛋上摸去。好軟,摸起來很舒服。 “呵呵,阿琦喜歡弟弟嗎?”容南蓮趕忙阻止女兒的亂動,眉目中盡是母性的溫柔。 景元綺露出了剛開始長的乳牙,學(xué)著容南蓮的語調(diào),懵懂地笑:“喜歡!” 容南蓮?fù)鴭雰?,目光像一條貪食的口舌噬遍他稚嫩的臉?!拔乙蚕矚g弟弟呢,畢竟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 景元綺沒聽出來母親語氣的詭異,吮吸起手指也同樣看著弟弟。他看起來好小一只,該怎么長到她這般大?不過聽她們說她以后有伴了,可以跟弟弟玩耍,她還是很興奮。 “娘娘,陛下請殿下去吳貴人那里?!边M(jìn)來的是一個宦官,衣衫有點(diǎn)凌亂,應(yīng)該是那里也出事了。 容南蓮的臉色一下子冰冷了起來,“知道了,我立馬安排宮人送她過去。” 見宦官走遠(yuǎn),容南蓮卻依舊沒有動作。景元綺聽不懂他們說的,繼續(xù)坐在母親和弟弟旁邊聽容南蓮絮絮叨叨。 吳貴人一直在吐血,吐出一朵朵殷紅的花兒?;ㄓ械拈_在床上,有的開在地下,還有一些在吳貴人的胸前舒展起身姿。 皇帝景珺望著她,生氣地說,“身體都這樣了,還不跟我說,平時鬧歸鬧,怎能這樣對自己!” 吳貴人見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還有臉面訓(xùn)斥自己,愣是攢了一口氣,厲聲罵道:“滾……滾!” 景珺哽住,“不想見我,那你見見孩子,我讓她過來了……” “我更不想見她,只恨死在了你手里!” 吳貴人說出這句話,頓時感覺身體輕盈如飄,急欲升天。好像這時候,一切病痛折磨消失無蹤了。 碧沼蓮開,火水搖漾,她好像見到自己乘上寶筏,度過迷川三天在琉璃池上大起梵筵。神明梵唱往生之曲,迎接蓮女前去極樂世界。 她的命運(yùn)不應(yīng)如此,不應(yīng)被這個男人掌控,最后凄慘病死在他的后宮里頭。吳貴人想起了一個人,她要撐著最后一口氣告訴她長大后要替母親報(bào)仇。 她等著女兒朝她跌跌撞撞地跑來,可一直沒等到?;蛟S她撐不到女兒來的時候了。也不知道,死后能不能見見父母,她要他們在陰間懲治這個畜生……還有她的兒子,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還想做很多事情,但是腦中已經(jīng)是混沌一片,無言歇入黑暗陰翳之中。 明水新妝,岸上王孫,俱沒秋草石麟。 吳貴人在景珺的懷中,帶著濃烈的恨,靜靜沒了生息。 半月亡二妃,縱然喜得貴子,皇帝也稱不上喜悅,吳貴人的亡逝,更讓他無比傷懷。他所懷抱的女子已成冢中枯骨,所有罪孽執(zhí)著也已隨著她的逝去變得不知本來面目,徒留人世的景珺恍惚以為自己依舊在吳地為藩王,看著江南蓮女乘船搖過綠塘,在夜中撥開蓮花去往月升之地。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燃滿燭火的望仙閣里走出,懷著后知的怒意徑直前去了皇后那里。 “陛下?!比菽仙徴龑氊愔约旱膬鹤樱娋艾B過來且面色不善,有些許疑惑。 景珺見這個女人波瀾不驚的模樣,壓下些許不適,正好女兒不在,他就直接開口詢問:“從你這里到望仙閣,一刻鐘便可以走到,為何不見元綺?” “原來您問的是這個,先前吳貴人一直久病,是妾疏忽了?!比菽仙彽貞?yīng)。 他盯著容南蓮,可她向來如此傲慢詭僻,難以刺痛她的心房。 不見她慰問宮中嬪妃,卻對子嗣如此上心……景珺反復(fù)琢磨這位賢后所做所為,終有疑慮,裝松懈之態(tài),笑著宣布:“皇后說的是,我也對孩子們關(guān)心甚少,為父不慈。明天開始,這兩個孩子我要接到身邊親自養(yǎng)育?!?/br> 話音未落,他便捕捉到容南蓮憤恨扭曲的面龐,對方也是偽裝好手,頃刻間又是盈盈一笑,點(diǎn)頭稱是。 夫妻之間,猜疑若此,真是世間笑話。 定吳貴人歸葬處時,皇帝給她追封皇后,與自己合葬裕陵。朝堂知吳貴人何人的,莫不驚駭,不知吳貴人何人的,亦吃驚揣測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