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四
“誒柯煜,你不打了?” 球場上,籃球嗙嗙砸地,又徐徐滾出三分線外,一男生小跑著去撿,回過頭時,柯煜已經(jīng)拾起外套搭上肩,邊擰開瓶蓋喝水,邊朝著球場出口邁。 他朝后揚了揚手,又輕點兩下后腦勺,黑發(fā)的尾髻汗黏又潮潤,后頸濕滑,衛(wèi)衣領口似乎都蒸燎著熱氣。 喝光的水瓶被他扔擲進垃圾桶,噗通一響,他抬眸望向前方寬闊馬路邊上的小徑。 行道密林之中,熟悉的身影正垮塌著肩脊,雙手懨懨揣兜,漫無目的地彳亍。 柯煜肩上的外套改為攬在手臂,正準備朝那個方向走。 耳邊響起一聲鳴笛。 他們家的車正緩停在路邊,后座的車窗降下,近一個半月沒回家的戚瑾向他招手。 “上車?!逼蓁凵袷疽饬讼屡赃呑?,“有話問 你。” 柯煜偏頭看了眼前方漸行漸遠的人,頓住腳,應從坐進戚瑾身邊。 “開學怎么樣,這學期還行吧?” 車朝前慢行,他撐著手臂靠在窗框,在他媽公式化的例行詢問之下,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句“還行?!?/br> 戚瑾上下打量了眼汗潮潮的柯煜,抽出紙巾遞給他,被他敷衍地往自己腦門上一按,又整個人癱向后座。 “聽說你給趙叔放了半個月的帶薪假?” 戚瑾徐徐看向前座司機,“我昨晚上聯(lián)系他來接機的時候,他甚至都不在芙城?!?/br> 柯煜聞聲從后視鏡里和趙叔訕訕的視線對上,趙叔心虛閃避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就戳中了他的笑點,他唇角咧出擴弧,嗯一聲, “你不在家,平時也用不上什么車?!?/br> “那你上下學呢?” “我最近樂意坐公交?!?/br> “兩周。每一天都坐?” “對啊?!?/br> 戚瑾飽含深意地看他,柯煜臉上的笑意絲毫未收,他托腔帶調,再向他媽點頭,“真的?!?/br> “那我馬上又要出去一兩個月,你是繼續(xù)坐公交給趙叔放假呢?還是咱們干脆就別再浪費人力給你配個擺件了,體諒體諒趙叔,早點放人去找新的工作機會?!?/br> 這話說得有點硬,柯煜望向窗外,笑弧擴得更大。 這放假的事一點沒讓戚瑾知道,但該簽收的保養(yǎng)費、出行費賬單還是一筆不落地過到她這兒。 她臨時回芙城,下機落地也聯(lián)系不上人,飛了十多個小時疲得不行還只能等到助理來接。 柯煜知道她媽還是有點動火的。 但趙叔是從外公那里轉聘到自己家的,用了好多年了,家里人對他一直都挺尊敬,除了接送下柯煜,也沒啥其他活兒。 柯煜知道她媽這火也是發(fā)不出來的。 “您可別把趙叔嚇著,人家三高了都?!?/br> 柯煜屈肘往前探,拍了拍趙叔的椅背,“放寬心叔,休假的錢我來掏,下個星期你接著玩兒,我有需要提前講。” 這不捧殺么。 “別別別,你可別。” 趙叔的白手套都攥出了緊紋,忙不迭地打著哈哈,他明顯聽到了戚瑾沉氣的聲音。 車廂里氣氛尷尬,最尷尬的還要屬自己工作失責的趙叔,他一邊應付著柯煜,一邊在意著戚瑾,很想插話,但說多錯多,只能眼神亂飄,直到終于讓他找著轉移話題的契機。 “誒,那是。” 他遠遠地從前窗眺望,“那不喜朝嗎?” 后排的兩人紛紛望過去。 車行進了差不多快一公里,景物慢速倒退。 千樾山如此安靜,人行道上幾乎看不見散步遛彎兒的業(yè)主,于是林喜朝孤零零的身影也愈發(fā)顯眼。 柯煜抬了下巴往前窗看,手從膝蓋上收回,微坐直身,摘了一直貼自己腦門上的傻缺紙團。 戚瑾將柯煜的反應盡收眼底,才慢他一步看過去。 窗外在起風,林喜朝坐在路邊的廊椅之上,耳發(fā)被風吹得輕刮在臉側,凌亂地遮住她的眉骨,她卻渾然未覺的模樣,眼盯著某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戚瑾出聲叫她,她被突然出現(xiàn)的他們嚇了一跳,愣了半瞬之后才反應過來,有些拘謹?shù)卣酒鹕?,猶豫不定地喊著戚阿姨。 “你怎么自己在外面?” “……就想出來逛逛?!?/br> 戚瑾久看她,“好?!?/br> “要早點回家?!?/br> “嗯,好的?!?/br> 不到一分鐘就結束對話。 車繼續(xù)往前,半遮的窗戶將林喜朝的身影模糊成暗灰色,柯煜從后窗收回視線,車廂內長久靜默。 戚瑾和他都察覺了。 林喜朝剛哭過,她眼圈還泛著不正常的紅。 “江老師把喜朝月考的成績單發(fā)給我看了。” 戚瑾大拇指摩挲著無名指上的婚戒,慢慢地轉圈, “考挺差?!?/br> 柯煜不置可否,他將手肘重新?lián)位剀嚳颍了剂艘粫翰耪f,“其實她文綜那些還行,但別人也不會差,而且她太偏科,光數(shù)學一門就能被拉50多分,也就剛剛摸著個及格。” “你看過了?” 柯煜輕答,“嗯?!?/br> “她在一中這個月過得怎么樣?!?/br> “不怎么樣?!?/br> 柯煜用手掌肘磨了磨自己的臉,對林喜朝的情況如數(shù)家珍,“進校一個月也依然是掉隊狀態(tài),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挺差,不愛說話,不太主動,每天過得挺悶挺憋屈。” “那她和你相處的怎么樣?” 柯煜搖了頭,“基本不交流?!?/br> 戚瑾再次轉頭,細細地審視柯煜。 柯煜在向她提出想要阿姨的女兒進一中的時候,她就把林喜朝轉學的各種事項都交給他來跟進。 這大概是他們從小就養(yǎng)成的教育習慣,要讓柯煜懂得不能隨隨便便跟父母提要求、提建議,如果要提,那自己主張的事情,就要一套套地把流程跑下來,要拿出可行性計劃,要把需求給落地,充分參與,才能明白一切都得之不易。 但說穿了林喜朝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柯煜的干涉和在意未免太多了些。 戚瑾轉過臉,抱臂撫了撫自己大衣的走線,還是決定開口, “我平時事情多有些顧不過來,但一個女孩住進咱們家,尤其是這個年齡段的女孩,方方面面要仔細的事情很多,雖然有些東西起頭了就要有始有終負責到底,但是?!?/br> “嗯?!?/br> 汽車緩慢駛進車庫。 柯煜干凈利落地截斷他媽的話,他坐直身將外套穿好,穿袖的時候偏身對上他媽凝視的眼,輕聳下肩,才終于有點順從地說,“我知道的?!?/br> 他們下車走進前院,進門時跟正在準備晚餐的林母打了聲招呼,雙雙朝樓上走。 等到走進電梯,戚瑾在反光鏡面里繼續(xù)觀察柯煜,她轉換思路,開口, “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下面也沒個弟弟meimei,周圍全都是些男孩,從來都是讓別人來遷就你?!?/br> “現(xiàn)在喜朝住進來也好,能讓你學著點跟女孩相處?!逼蓁Z氣稍頓,“就當是在照顧個meimei?!?/br> 電梯的樓層數(shù)滾動,停在二樓。 廂門叮地一響,緩緩拉開。 “我可沒把她當meimei。” 柯煜笑著講。 …… 柯煜在浴室沖了個澡,跨進衣帽間換了身新的行頭,衣柜第二格序列著成排表盒,他隨便摘了塊搭上手腕,一邊扣著表帶,一邊朝臥室走。 窗外響過一聲春雷,轟隆隆悶沉一震。 大風起,將垂墜及地的窗簾一角吹得鼓飛翻卷,院子里的花香氣裹卷著灰絲味漫襲而來,他朝著窗邊邁,手搭上窗柩。 目之所及處,前院的大門外,林喜朝才緩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她臉上帶著麻木與疲倦,暮氣沉沉,躊躇著推開樓下的柵欄門。 柯煜撐靠在窗臺看她。 這個姿勢似曾相識,往前倒推差不多快兩年,他們第一次見面,柯煜也是這樣看著她。 那時候幾近仲夏,日光厚熱,雨水充沛不絕,連回憶都帶著潮濕泥腐的腥sao之氣。 這些畫面被柯煜剝離在時間線以外,成為反復涂摹至紙張皸裂的速寫稿,成為某種下流欲望的源頭及佐證。 他慣常作以旁觀姿態(tài),在心里來回諦視,感受,辯證,觀測林喜朝,就像是觀測被插壓在厚重書本里,一朵缺失養(yǎng)分的干燥花。 在某個時間刻,現(xiàn)在還是未來,他意識到自己必定要面臨某種抉擇——是成為其重煥生機的養(yǎng)料,抑或是,毀人也迫己的燃料。 樓下的林喜朝走進家門,柯煜的指尖敲打在窗臺,趴地關上了窗- 新一周升旗儀式,學生們集合在cao場。 二樓三樓的人群從走廊上相向而行,柯煜和蔣淮呆到人散了個干凈才往下走,樓道里已經(jīng)通暢,他們散聊著天,柯煜揣著兜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直到邁步到拐角之處,蔣淮小小地嘁了一聲。 柯煜抬頭便對上林喜朝的目光。 他腳步頓了頓,但下一秒,林喜朝就埋頭提塊了步伐,幾乎是貼墻在走,很快就經(jīng)過了他倆。 柯煜回頭目送她的背影,又聽到蔣淮在一旁嘖聲, “那女孩兒真有意思,走廊這么寬她還讓著我倆,所以我倆身上是有啥東西么?!?/br> “而且我上次幫她請假,她也一點兒表示都沒有,也不過來說聲謝,真行。” “你還記得她?”柯煜偏頭看蔣淮。 “對啊?!?/br> “就為著去請假,找江春華的新辦公室就費了我很大勁,進門又被老春閑批了個幾分鐘,煩死。” 他聽到這里,舌尖滑了滑唇角,就好像想起什么似地問,“所以你上次是怎么幫她請的,你那會兒知道她叫什么?” 蔣淮愣住,下意識回,“她校牌上不寫了她名字嗎?!?/br> 然后,他幾乎是不經(jīng)思考地,極其順暢地報出了林喜朝的班級和名字, “高一文五,叫林喜朝?!?/br> 柯煜歪了歪頭,微抬下眉骨, “所以你上次是看到了她的校牌?” 兩人已經(jīng)邁步向樓梯,跨下第一級臺階,蔣淮打了個哈欠,嗯一聲,“對啊,你不是讓我進去給她遞藥,又要幫她請假,我遞藥的時候看了她校牌,知道她叫啥名,才方便給江春華請?!?/br> 柯煜點頭,繼續(xù)問,“那你剛剛看到她戴校牌了嗎?” 蔣淮更愣,他抬手摸向自己的后脖頸,想了想,“沒注意,戴了吧,我們不是都得戴嗎?” 他指向校服上斜斜扭扭扣上的銘牌,又去看柯煜,而柯煜胸前是空的。 蔣淮陡然頓住手,反應過來。 “所以你一直記得她是誰?!?/br> 柯煜輕扯唇角,從衣兜里掏出自己的校牌,指針啪嗒摁開,他抬腕別在胸前,垂眸慢慢說, “哪怕剛剛沒看她銘牌的情況下,還是一直記得她的名字?!?/br> 蔣淮徹底呆住。 嘴唇久久呈現(xiàn)一個欲言又止的張合狀態(tài)。 針腳穿過校服的化纖布料,再磕噠一扣,柯煜細致調整了角度,再抬眼,笑得有些痞氣, “記性不錯?!?/br> 他說完這句話就抿上唇,揣著兜,一步步安靜地走下臺階。 “不是。”蔣淮有些急地跟上去,“你啥意思啊?” “我記得她名字是因為我?guī)退埩思俣?,我對那一天的記憶挺深刻,沒有別的想法?!?/br> “我甚至都記得江春華那天穿得啥色兒的衣服,還記得那天中午吃得啥飯。” 關鍵是,“你在意這個干啥?” 柯煜沒回答。 但這似乎只是一個開始,僅僅在今天,他就發(fā)覺會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在他耳邊聊起林喜朝。 思政樓高年級的學生扎堆抽煙,選擇聚在這塊的男生們,嘴里聊得無非是一些大基數(shù)惡臭少年的俗三濫意yin。 他們從窗洞里關注內cao場學生的一舉一動,討論某個矯情會來事的呆逼眼鏡男,討論某位女老師的包臀裙到底有多短,然后再逐一給cao場上穿行而過的女生打顏值分數(shù)。 從一到十正序排列,漂亮的統(tǒng)統(tǒng)克制在七分。 有人起哄,這么正的才七分。 “女的嘛,再漂亮也不過那么回事兒?!?/br> 然后他們會瞧見林喜朝,形單影只地穿行進他們的視野。 林喜朝龜縮在自己的保護殼里,丈量世界時認為自己一無是處,但那些偶爾向她投來逡巡目光的男生,依然會將視線駐留在她身上,如同一面之緣的蔣淮會記住她,如同柯煜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選擇要長久凝視她。 “她不錯?!?/br> 一個男生講,“就是長得有點矮,但是仔細看臉,就那個角度,誒誒誒,就現(xiàn)在,那個側臉還是挺純的?!?/br> “這我們班的呀?!逼埛皆S的聲音突兀冒出,“還他媽是我同桌?!?/br> 男生笑了笑,“怎么樣,是不是臉還行?!?/br> “湊合吧,但人很裝?!?/br> 茍方許夸大其辭,“她住千樾山,非要矯情給自己填個四環(huán)外,我們班主任當著全班的面讓她改,她還拿腔捏調不樂意,你懂那種勁兒吧,很逼,很做作?!?/br> “裝點兒好啊。”男生委身細致地瞅了眼人,“就這種矯情小范兒有時候挺拿捏人的。” “你犯賤?。俊?/br> “你懂個錘子?!?/br> 此時的柯煜,正站在比他們高幾階的拐角之處,被時筱拜托的合奏團學長傾情邀請,邀請他一定要去看那場無聊至極的公演。 所以他神游在外,漫不經(jīng)心,也頻頻被樓下的熟悉字詞給吸引。 千樾山、四環(huán)外、改地址。 這些詞組套在一起,讓他腦子里迅速聯(lián)帶出了另一個人。 等他轉過身,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他們的話題中時,就只聽到了—— “你別不信,這樣的女孩也最好追,表面上純的清新脫俗,私底下享受追捧泛濫又缺愛?!?/br> “所以她叫啥名兒?” “林喜朝呀。”- “林喜朝?!?/br> 月考結束后的第一個晚自習,班上又迎來摩肩接踵的活力,茍方許在座位上盯看了埋頭背書的林喜朝五分鐘之久,掏出手機,打開qq好友搜索的添加界面,將手機推給她, “你q號多少,我加你一個,把你拉進我們班級群。” 林喜朝已經(jīng)不愿意再跟他講話,她只想趕緊迎來新一輪排名選座,能夠早日脫離這個同桌。 所以她什么反應都沒有,既不抬頭也不接話,持續(xù)專注在課業(yè)。 茍方許嘖一聲,將手機再往前推,“班級群你都不加?就這么不合群?” 這句話讓林喜朝赫然一頓,她吸氣,輕聲回復,“我找別人拉進去吧?!?/br> “我是群主,你找別人也得讓我來給你通過,明白嗎?” 林喜朝沉默幾秒,最終還是報了自己的號碼。 “行,先加你了,通過吧。” 她下課之后才通過,等回到家發(fā)現(xiàn)茍方許確實拉她進了群,但好友驗證里又多了一條新的訊息,是不認識的,男性標簽,驗證欄上寫著“學長?!?/br> 林喜朝沒有怎么思考,徑直刪掉這條驗證。 第二天茍方許就過來質問她,“昨晚你沒收到消息?” “什么消息?” 茍方許覺得跟她說話相當費勁,他不耐地說,“好友驗證,沒人加你?” 林喜朝搖頭。 過了幾分鐘,茍方許又在手機上敲敲打打,再次冒出一聲,“又加了,你趕緊通過?!?/br> “我沒帶手機?!?/br> “你不帶手機?!” “嗯?!?/br> 茍方許翻了道白眼,將機子往桌洞里一拋,“行吧,真是服了?!?/br> 林喜朝不是傻子,這些天她頻頻察覺到茍方許的故意針對,便更加增強了對其的戒備。 她在二中也感受過相仿年齡段男生的惡劣,心里對這種人相當排斥,但性格使然,她所有的厭惡都不會坦然呈現(xiàn)在臉上,她不強硬,不果決,也必然會給有心人可乘之機。 所以當晚放學,公交車上,她就與茍方許狹路相逢。 晚間的公交更擠,一車全是一中的學生,各個年級段的學子扯著個嗓子嘰嘰喳喳,車廂里人聲鼎沸。 她依然站在中間那排,緊緊地貼向座椅區(qū),靠手按著車窗玻璃來維持平衡。 茍方許就在她旁邊,以一個圍堵的姿勢將她挾在角落,今晚他出奇地話多, “好巧啊小同桌,我們順路咯,你是不是也在越溪春那塊下?” 林喜朝理了理自己的書包帶,敷衍地點頭。 “喏,這是我一哥們兒?!逼埛皆S側了側肩,指向旁邊一陌生男生,他開門見山地說,“他想跟你認識一下,人高二學長?!?/br> 學長這一詞讓她迅速聯(lián)系上手機里的那條陌生驗證,她抬眼看,眼前的男生高瘦,瘦到像根柳條,頭頂炸開的短寸也像柳尖上的枯枝敗葉,她再往下看,那張臉上正爆著細細紅紅的痘,隨著唇角向外擴開,一顆顆密集地涌向臉腮。 林喜朝想掏出耳機戴上了,但上次公眾場合中的外放給她留下的陰影不小,她今天還騙過茍方許,所以一天都沒法掏出書包里的手機。 她心里嘆了口氣,面上卻掩飾得很好。 “嗯?!?/br> 隨便打個招呼后,她將臉偏向窗外。 “你就是這么認識人的???” 林喜朝的冷漠讓茍方許有些掛不住面,尤其是他兄弟還站在他跟前,尤其他還拍胸脯保證過林喜朝是個easy girl。 那男生當即就對他憋笑了一下,也沒有個主動出擊的意思,靜靜地看他表演。 但茍方許,茍方許這樣家境優(yōu)渥,也算目高于頂?shù)哪猩?,在公域空間里,面對一個讓他丟面的落單女生,所能做到的最出格舉動,也僅僅是不停地發(fā)動他的嘲諷技能而已。 茍方許向前邁步,手抓上林喜朝靠著的那根扶杠,“不是我說,你能不能別這么木啊,有同學主動跟你打招呼,說想要認識你,你就這反應這態(tài)度?!” “在班上你不說話也就行了,私底下怎么還這樣啊,我看你每天孤孤零零的,是真拿這種特立獨行當標簽了是吧,那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怎么看你?” “誒,怎么說話呢你?!?/br> 旁邊的男生適時扮演一個幫扶者的角色,他出聲喝止茍方許,“能不能對女孩尊重一點?!?/br> 但茍方許不依不饒,“說你像個悶不出屁的呆蛋!啥存在感都沒有!” 公交車嘁地一聲急剎,猛停在某一處路口。 司機在前方破口大罵,臟詞貫耳,學生們心有余悸,紛紛探頭。 而林喜朝,她偏頭抵在車窗玻璃上,在漫罵聲中安靜地與茍方許對視。 “我日你溫,你會不會開……” “你個龜兒子,強行變道你……” “閉嘴吧你,老子……” 外界的嘈雜聲響似乎就是她的宣泄口,可她本人,還是那副什么都不為所動的模樣,把所有情緒都斂藏在一張云淡風輕的臉下,安份地坐實他口中的偏狹言論。 茍方許咬著腮幫子,看神經(jīng)一般地看她,最終無語地收回臉,拉著書包帶憤憤地換了個位置。 公交車重新啟動。 茍方許身旁的男生靠近她,狀作關心地詢問一句沒事吧,別太在意那人說的話,他就那樣,然后再借機跟她搭話。 林喜朝搖了搖頭,胸口卻有著明顯起伏。 而在他們身后,成群學生將通行廊道擠得水泄不通的最后一排,柯煜正坐在右側的靠窗座椅邊,抱著手臂,塞聽無線耳機,嘴里慢騰騰嚼著口香糖,將前方的一切都收攬入眼。 他耳機里正聽著那日林喜朝外放的歌,單曲循環(huán)模式,一遍遍地輪播。 而他的眼睛在看,看林喜朝與陌生異性相處時的安全防線,目測兩個步伐之距,超出時她就會躲。 她躲避時的肢體語言是含胸用雙臂圍擋,手肘支起,轄在對面人與自己的中間,可以手攥著書包帶,或是緊捏住校服衣角,將自己的惴惴不安暴露無遺。 柯煜和她并排站過,他清楚記得林喜朝調換左右手的姿勢,那時候他們正肩碰著肩,距離拉得極近,所以她會主動后退,兩步,且永遠都是兩步。 叮咚—— 廣播里公式化的女音報站:“楓華路西站到了,請您依次下車,下車請注意安全?!?/br> 車門拉開,學生涌動著往門口擠,柯煜從兜里抽出包裝紙,抹掉嘴里的糖,捏在手心。 前方林喜朝從男生身邊跨出,急匆匆地匯入人流,男生偏頭尋到茍方許,互相使了個眼色,跟著往下走。 柯煜站起身,從座椅邊跨出。 這一站下的人不多,他邊走邊從窗邊往外看,林喜朝已經(jīng)在朝千樾山的大門邁,身后幸運地沒有跟著其他人。 他收回視線,走下車廂,在站臺點看到茍方許和那男的。 茍方許脫了校服捆在腰間,揮掉男生遞過來的煙, “這事兒別再來折騰我了,你也看到了吧,反正你也有她號碼,自己想辦法吧?!?/br> 男生笑笑,“確實該我自己想辦法,我覺得她挺煩你的,有你還壞事兒。” “拉幾把倒吧你,你怎么喜歡這樣的?” 茍方許納悶地看他一眼,又反悔去抽他的煙盒,手剛準備往前一遞,脖子處猛然掄下來一道重力,緊接著肩膀被人一箍—— “臥槽?!” 他整個人瞬時被壓成一個折角,手幾乎可以抻地,脖頸處被人用手臂牢牢圈鎖,礪滑的校服在他喉結上窸窸窣窣地磨,又悶又緊又癢,他臉脹紅成一片,喘著粗氣咳嗽兩聲,努力昂起頭唾罵, “他媽的,他媽誰???!” “……柯煜?” 旁邊的男生還呆愣愣地捏著煙盒,眼見著柯煜用一個哥倆好又似乎在戲弄人的姿勢,利落地將茍方許鎖成個90度的人形座椅。 他看呆了,徹底懵掉,“你,你干啥?” 柯煜掀起眼皮看他,箍著身下人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朝垃圾桶里拋丟紙團,然后抬手腕,下巴朝他煙盒一點。 男生吸氣,抖擻兩下煙盒,又趕緊從兜里掏出火機一齊遞給他。 柯煜圈緊茍方許的脖子讓他抬頭,手攥捏住他下頜,指腹掐陷進臉皮逼他與自己對視。 柯煜仔仔細細地看人的臉,又抽了兩根煙塞茍方許嘴里,打火機啪嗒啪嗒摁著,火光在他的下巴處亂飄。 茍方許快要被他嚇死,他臉龐已經(jīng)充血,含著煙支支吾吾地叫人,“你到底要干嘛?” 又是啪嗒一響,火苗在他嘴唇邊飛竄兩下,煙頭被順勢點燃,茍方許被猛灌進口腔的辛辣煙霧給嗆到干嘔,又被柯煜掐住腮幫子抑制進喉口。 “咳咳咳咳咳咳——” “柯煜!” 旁觀的男生看不下去,提著氣往前一步,“他惹你了你這么弄人?!” 柯煜根本不rou他,他輕拍茍方許的臉,問人,“你是文五的?” 茍方許忙不迭點頭。 “住這片兒?” 茍方許慌張搖頭,晃動中又被煙氣猛嗆一口,他扯著喉嚨往外躲,被柯煜用力箍回來。 下巴的力道加深至極重,柯煜卻心平氣和地問,“逗女生好不好玩兒?” 茍方許睜大眼,不敢置信地盯著柯煜。 “問你話?!?/br> 他抬了另一只手掐住茍方許的鼻子,扼住人唯一的呼吸口,“是不是很好玩兒?” 茍方許瀕臨窒息,手腳胡亂揮踢,慌亂中將銜住的煙頭死命外吐,才終于掙扎著說了句, “不不不,不好玩!” “不逗了不逗了,不逗了!” 身上的桎梏瞬時一松,茍方許踉踉蹌蹌地被旁邊的男生扶住。 柯煜理了理身上的校服,滿臉輕松地打量他。 他雙手揣回衣兜,閑適地退著往后走,也慢悠悠地對著茍方許笑, “怎么跟個蠢逼一樣,你這廢物勁兒倒是挺逗?!?/br> 腳步聲漸行漸遠。 男生瞧見柯煜走進街對面的大門,才一臉挫悶地問話茍方許,“你怎么和他莽上了?” “林……”茍方許閉上眼,艱難地喘息,“林喜朝。” 千樾山。 21幢101號。 林喜朝看了眼剛剛經(jīng)過的門牌,將肩上沉重的書包脫下,抱在胸前。 路燈昏黃,四周闃靜,連蟲鳴貓嘶的聲響都沒有,她一次覺得回柯家的路怎么這么長,這么遠。 腦中回溯著公交車上茍方許的舉動,她決定明天去和江春華申請換個座位,哪怕是將她調去最后一排,最邊上的角落,她也再不愿意和那男生坐到一塊了。 最關鍵的是,“上學真的好難啊?!?/br> “汪汪汪汪汪!” 突然竄出的一條杜賓將她嚇了一跳,油光發(fā)亮的黑狗像蟄伏在暗影中的兇獸,在此情此景下顯得無比迫人。 林喜朝抱著書包往旁邊躲,被溜歡兒不牽繩的烈性犬追了快兩百米,直到它主人跟出來,在后面遙遙喊著,“Cody,No!” “Cody!!” 林喜朝頭也不回地往前跑,也不敢停下腳步,直到她經(jīng)過23幢,25幢,停在28幢的門前。 氣喘吁吁。 她將書包往地上一放,從包里摸找出開大門的鑰匙。 手心里全是汗,一大串亂七八糟的鑰匙滑溜在她指尖,門前的壁燈閃爍,電流滋滋地震出雜音,她捏住正確的一把,剛準備插進孔洞,燈光顫閃,長久地暗下—— 鑰匙啪擦一聲掉墜,卻被另一只手牢牢接住。 林喜朝回頭,壁燈呲地亮開,她對上柯煜熠熠明耀的眼眸。 那一刻的距離有多近,近到手臂近乎緊貼,近到彼此呼吸可聞,柯煜將她整個人都圈在身前,鞋尖抵住她后跟,下頜偏在她耳側。 林喜朝在劇烈撥顫的心跳聲中依然想往內躲,可柯煜已經(jīng)抬手將鑰匙插進孔洞,指尖抵住柵門,一種即將推門的姿勢,就像是快要放她自由,又像是徹底將她圈困。 他臉上平靜到一絲表情都無,手中順暢地旋鈕鑰匙,但心里卻計算著, 兩步。 林喜朝兩步之距的安全防線,他輕松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