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天堂口與死者六號(5)
幽夜里乍現(xiàn)的燈光,像在黑暗中暈成一道悠遠光廊。 艾倫站在黑暗最底處,兩眼空洞地看著門口衝進的人。突如其來的強光針刺得他瞳孔一陣緊縮。但他始終仍正面光源,神色似醒而未醒。 一見癱倒在血泊中的米蘭達,乍進門的布蘭登便扔掉手電筒衝了上去。他猛地一拳揍在艾倫的腹部,嘴里似乎叫吼些什么,旋即又被其他警員拉開。 他手里有槍,你不想活了是不?隱約間,艾倫聽見有人厲聲喊道。但他無暇顧及這些。剛受了那么大勁力的一拳,他疼得蜷縮在地。一股酸水隨之涌上,致使他揚起頭時,眼里還蒙著一層水氣。 即便如此,他還是精準定位在門口那道熟悉身影。 「你來了,布蘭登?!拱瑐悡撝共?,平靜地說?!竸e擔憂,這是最后一個了,一切終將平息。」他說,素凈面容掛著溫煦微笑,像是沐浴著極大喜樂。 「為什么?」布蘭登問。他看著生死未卜的米蘭達?!改銡⒘怂?,為了從中得到喜悅?」他垂首問道,聲線有些嘶啞,像是壓抑極為猛烈的情緒。 當然,布蘭登很清楚自己問了個愚蠢問題。也曉得在這一緊要關頭,自己應當盯著艾倫、警覺他的一切舉動。但布蘭登實在不敢直視那雙眼,他唯恐在那雙早已渾濁變質的眼里,看見自己扭曲的倒影。 艾倫驚訝地看他。「你說,我殺了她?」他揚起眉毛,似乎也意外布蘭登有此一問。「可就如你所見,我始終站在這里。是她親手割破自己的動脈,不是么?」他說。一派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模樣,彷彿周遭混亂皆與他無關。 「你使用迷幻劑,進行催眠誘導,這種行為已經(jīng)構成加工自殺?!共继m登依舊木然?!改銡⑷肆?,艾瑞克?!?/br> 「這是她的決定,我只是給了她選擇。執(zhí)行與否,完全取決于她?!拱鹂宋⑿χf:「況且,我想你大可不必憂心。神向來慈愛,即便米蘭達鑄造再大過錯,待她步上審判臺,神將親身清點一切。罪刑將贖,她便能終得寬恕。」 聽著艾瑞克極度主觀的宗教論點,以及歪解事實的病態(tài)言論,布蘭登不禁握緊垂在身側的拳頭,「好,就是不算這起。那西蒙呢?還有你那倒楣父親,他們都是你親手殺的。難道你就不必贖罪?……艾瑞克,你我都不是神,如果你只是想處決有罪之人,應當該交由司法處辦?!?/br> 他佯裝鎮(zhèn)定地說,努力不讓艾瑞克察覺自己的恐慌,并且盡量放緩語調。即便先前也遭遇過許多生死交關的時刻,布蘭登卻從未如今次這般懼怖。 看著眼前的傢伙,他感覺站在那處的人不是艾倫,也不是艾瑞克,而是一團被渾沌cao控的瘋狂靈魂。 但他必須頂住,為了生死未卜的米蘭達,也為了光明的前程,他都必須奮此一搏。而目前最糟的是,由于方便地毯式搜索,他們的警力已被分散,輪到這一線恰好只他一人。雖然已經(jīng)請求救援,但距離其他人收信后到來的時間,起碼也得十分鐘。 而事情總是有利有弊。布蘭登必須承認:艾瑞克是個聰明的罪犯,以往那些案件總是犯得不落痕跡,即便是捉住人了,未來也很難確切定罪。所以,若想破獲此案、進而達到復職,他就必須虎嘴拔毛。而現(xiàn)在,就是個大好機會。 他的口袋里有支錄音筆,所以在支援抵達前,他將極盡所能地套話。若能有幸得到艾瑞克的犯案證詞,這將成為最有力的呈堂證供。當然,若逮捕艾瑞克的同時,米蘭達還能一息尚存就更好了。拯救人質的漂亮備註,將使他的復職報告更顯說服力! 「哦,司法!」另一方,聽著布蘭登的話語,艾瑞克突然夸張地笑起來。「我的天,聽聽這美妙的詞匯。若是尋求司法有用,我又何必這番瞎忙?再說了,尊敬的戴維斯先生,若你打算因此將米蘭達的命算我頭上,那請別忘記還有先前的其馀人。譬如喬安娜、捷爾森、佩蒂、布爾,他們也皆在我『牽引』下走向正確道路……」 話說至此,艾瑞克又口吻一轉,突然變得狠戾?!高€有,少提起約翰溫斯頓那雜碎,他那叫死有馀辜!」 「你恨他,為什么?」布蘭登問。看見艾瑞克提起約翰時的乍變神色,布蘭登明白這將成為破解這場僵局的重要突破口。所以他將刻意挑起艾瑞克的憤怒情緒。一旦他激動失控,便容易出現(xiàn)破綻,自己方能趁虛而入。 而至于約翰溫斯頓的身分,其實早在抵鎮(zhèn)之前,為更有效理解艾瑞克的犯罪心理,布蘭登早讓中央警司查過資料。 據(jù)顯示,約翰是個退休心理醫(yī)生,年輕時擁有優(yōu)異的專業(yè)才華,并于國際佔居極高地位。 但不幸的,隨著妻子意外逝世,他也步入事業(yè)低潮,僅馀留一雙年僅六歲的雙生兒子相伴。次年,其一兒子病逝,約翰便乾脆辭去醫(yī)學職務,專心撫養(yǎng)他的唯一子嗣。直到六年后,又被其所殺。 那雙兒子中,存活的是艾瑞克;而六歲時不幸夭折的,就叫艾倫。 看著眼前處于癲狂狀態(tài)的艾瑞克,布蘭登想起一個傳說,那是發(fā)生于愛爾蘭的一則古老故事。傳言,精靈界里住著一位名作麥布的美麗仙子,她擁有掌握夢境的神奇能力。 于莎士比亞的著作里,她甚至出入過羅密歐的夢,象徵欺瞞與一切災禍,以及恐慌懼怖等等情緒。她能錯亂人們的心志,喚醒他們的黑暗面,繼而迷失自我。 所以,比起艾瑞克荒誕的宗教觀,他倒更傾向艾瑞克遭受麥布女王所迷惑的說法了。但當然,他也質疑是約翰過去執(zhí)行的古怪教育,致使艾瑞克心態(tài)扭曲。不管如何,這種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的病態(tài)心理,已經(jīng)確切造成一次次的悲慘災禍。身為一名警官,他不能讓這種事再次發(fā)生。 為了得知那段過去,又或者他的犯案心態(tài),布蘭登又問了一次:「你恨他,為什么?」 「為什么?」艾瑞克復述,「你問我為什么?」他呆愣一會,又桀桀地笑起來,「艾倫啊艾倫,原來經(jīng)歷十多年,竟沒人知曉那噁心傢伙干的好事……」他沉溺思緒,低聲自語著。 但也許是真相實在掩瞞過久了,艾瑞克再也承受不住秘密的枷鎖,現(xiàn)在只想分享一切。于是他突然問:「你試過每天被施打興奮劑的感覺么?」 看著布蘭登,艾瑞克繼續(xù)說:「不僅是興奮劑,還有各式藥品。包括迷幻藥,肌rou松弛劑,以及所有數(shù)不清、叫不出名的古怪東西……你也明白,當醫(yī)生的總是容易將這些物事弄到手。」 「起初,那傢伙總是拿性格乖巧的艾倫試驗……似乎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由于母親的死亡才無法寫出那些論文,但事實上,那也不過是凡夫俗子耗盡天分的過度罷了。」 「總之,為了突破這個窘境,他提出一個新論點:人類能在空想狀態(tài)時便能無限接近天堂,繼而預見神的真理。于是我們的小小艾倫呢,就在這愚蠢的一次試驗中,犧牲了他的短暫性命?!?/br> 提起他的倒楣弟弟,艾瑞克嘴角下撇,似乎也很無奈。「他是個尤其可愛的孩子,天真爛漫,并且極致善良。還記得當初,我僅是隨手殺了一隻動物,也能讓他哭鬧老半天。所以,你將無法想像,這般天真無邪的他,死狀多凄涼。」 他眼神往右上瞥,認真回憶道:「那天,我偷偷摸進房間,站在床邊看他。經(jīng)歷半個月的凌虐,小艾倫早已骨瘦如柴,全身瀰漫嘔吐物以及多處鞭痕。當然,還有那處遭受侵犯的痕跡?!?/br> 「也許是感受到我的氣息,他睜眼看向我,那雙原本充滿靈氣的眼眸變得空洞,彷彿是死了似的。但他的嘴里還是哼哼地發(fā)出犬崽似的聲音。我從他嘴里拿下防咬布條,想聽清他說什么。他嘴唇顫動半晌,最后只虛弱地說了一句——」 哥哥,請殺死我。 艾瑞克捏細嗓音,模仿著小孩的稚嫩嗓音道,而后又朝著布蘭登咧嘴一笑?!府斎唬覑鬯?,而我永遠不會辜負他的期望?!?/br> 他掛著微笑,用舞臺劇般的夸張語調繼續(xù)說:「后來,我又以六年時間,證實當初的他能從最淺的痛苦解脫,是何等幸福的事。畢竟那傢伙的手段總是層出不窮,六年來我從沒睡過一頓好覺。精神老是緊繃著,腦袋像是分裂成好幾塊!」 「所以,我便乾脆割讓一塊,用以寄存艾倫的靈魂……在我的世界里,他將保持永遠純真,一如當初的他。長年來,我倆共居一個軀殼,分享所有喜樂,就像我們曾在母體里所做的那樣?,F(xiàn)在亦然。」 聽著這天方夜譚似的故事,布蘭登嚥下一口唾沫?!杆?,殺了約翰之后,你在精神病院待了七年。后來又是怎么出院的?」他問,同時也暗示著對艾瑞克出院手續(xù)的不信任。 因為很顯然,眼前艾瑞克的病癥一點也沒好轉,他患有多重人格與妄想癥,并且有加重的趨勢。他強烈質疑,艾瑞克這古怪傢伙,究柢是如何騙過嚴謹?shù)某鲈簻y試,以及后續(xù)相關的法律程序。 艾瑞則克訝異地看著他?!肝业奶欤闶钦嫘南胫??」見對方?jīng)]反應,他又垂頭喪氣地說:「其實原先,我們并沒打算離開那個地方。畢竟待在那兒,所有人都對我們很好,就算偶爾有些『小小要求』,我們也能輕易達成,彷彿度假似的?!?/br> 「不過在里頭的那段漫長歲月里,我們也想起一件至關緊要的事:雖然約翰是個該死的老渾球,但我們仍然殺了他。而神說,殺人者是不能上天堂的,無論我們何等誠心。我們于是想著該如何贖罪。有一日,神又告訴我,只要能將七個有罪之人送上審判臺,祂便為我們重新敞開天堂之門……」 「你說,『小小要求』?」布蘭登插嘴道。 艾瑞克眨了眨眼,點頭道:「嗯,比當初約翰要我們做得輕松多了。只要我們肯『好好配合』,他們總能體貼地盡量完成我們的需求。譬如更好的居宿環(huán)境,更多消遣時間的玩具,甚至是出院手續(xù)之類的……只是我從沒想過,單純可愛的艾倫,居然瞞著我做了那件事?!?/br> 他頓了會,又道:「他跟他們要了一些心理學書籍,學習著使我沉睡的方法。幸好,那傻孩子僅能占用身體片刻,催眠技術還學得不夠熟稔。否則我要消失了,又有誰想辦法重回神的榮光呢?」 望著艾瑞克陶醉自我世界的專致眼神,布蘭登這時也終于將一切約略兜轉起來。 看來,于那段艾瑞克渾然未知的時日里,艾瑞克的第二人格「艾倫」,隱瞞著本尊,修習了心理學,并希望能永遠箝制他。而在執(zhí)行自我催眠的過程中,他也禁錮自己的部分記憶,渴盼回歸凡人身分,安穩(wěn)過活。于是他遠道而來佛格這偏僻小鎮(zhèn),并且利用「艾倫」這個身份出現(xiàn)自己眼前。 誰曉得,艾瑞克并未真正消失,每當艾倫聽聞社會的不公義時,便會喚醒象徵陰暗面的他。他代艾倫在夜里施展報復,誘導他們誤食迷幻藥,并以他所希望的型態(tài)死去。而后再將這些謀殺案,塑造成一宗宗看似平凡的自殺案件,以成就他「七個祭品」的荒誕幻想。 等到白天,身體主導權又重歸艾倫手里。而由于「艾倫」對于一切是真正的一無所知,他的善良與純真,便成了掩護艾瑞克的最佳羽翼。也難怪布蘭登遭那雙眼神所蒙騙了,論起整起事件的復雜程度,的確讓人輕易摸不著頭緒。 然而,正當布蘭登構思如何壓制艾瑞克時,不知為何,原先靜置一旁的米蘭達竟是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見米蘭達還有馀氣,布蘭登也下意識走向她。希望能查探她的傷勢,或者給予她幫助。 但艾瑞克也舉起槍,對準了米蘭達?!负?,站住。」他叫住布蘭登,「別再靠近她了,警官??丛诎瑐惖姆萆?,我已經(jīng)盡量滿足你的好奇心,也是時候讓這女人接受審判了?!顾f,金屬似的聲線極為冰冷,而上揚的尾音則形同嘲諷。 布蘭登往前跨了一步,擋在米蘭達的面前。恰巧于同一時刻,外頭也傳來西簌地聲響。布蘭登知道,他的援兵終于到了,這讓他多了些底氣。 「如果我說不,你也打算殺我嗎?」他直視艾瑞克的雙眼,質問道。雖然布蘭登向來不愛拿生命開玩笑,但人質如果在這關頭掛了,他的復職計畫也等同完蛋。所以他也在賭,賭艾瑞克不會向罪不致死的自己開槍。 而很幸運的,布蘭登總算押對方向。 看著布蘭登,以及門口處多出的將近十名武裝警力,艾瑞克或許也深覺自己沒戲唱,便也不打算以武力作最后一搏。他只是咧嘴一笑似乎算計好什么似的,脖頸向后一轉繞,又換上另一副歉疚表情。 「對不起,布蘭登。我為艾瑞克向你致歉?!瓜褡兞藗€人似的,他語氣虛弱地說。一雙碧綠眼眸閃著淚光,「我不應該來這的,布蘭登。我以為我救得了他,卻沒想過原來所有的事,原來所有過錯,皆由我這雙手所鑄下……我實在不希望發(fā)生這些,但我總抑止不住他。我知道他在父親手里遭受的一切,那對他傷害極大。一想起這些,我實在無法狠心抹殺他,卻不料變相縱容他造就了一切……這全是我的過錯!」 艾瑞克的猛然轉變,讓布蘭登不禁皺起眉頭。他不曉得艾瑞克又在玩什么把戲。也許只是想轉移注意力,或者試圖賣傻逃罪的其一手段。但很快的,布蘭登便發(fā)現(xiàn)自己再不用臆測了。 「艾倫」突然收回舉槍的手,塞進自己的嘴里。 布蘭登瞪大眼,立即向艾倫拔腿衝去、試圖奪過他手里的槍。但在他踏出第一步的同時,一聲巨響,艾倫倒地。布蘭登的手還懸在空中,他愣愣看著眼前那朵壁花。 原先的凋敝色澤因濺上一潑紅,竟顯得嬌嫩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