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溯向他提供的地點是城市東面的一座港口，這個范圍實在不能算小，然而足夠讓人燃起希望。

    鄭維儀幾乎不會要求下屬加班，今天情況特殊，實在不得已，到天亮?xí)r跟進這件事的人也已經(jīng)被他換過了兩批。

    上午九點的時候他拿著擬好的合同準備去見謝蘭昭，而謝庭茂帶著徐溯的人趕到城東港口，要在那個占地幾萬公頃、每日吞吐無數(shù)人口和商貨的龐然大物中找一個宋綾。這是一件困難的任務(wù)，鄭維儀應(yīng)該盡量為他們拖延時間。

    ——他原本很習(xí)慣這樣的安排，他向來可以通宵工作不需要休息，但此刻鄭維儀坐在謝蘭昭對面，竟然會感到難言的焦躁和疲倦。

    謝蘭昭從那份文件上抬起眼睛，若有所思道：“維儀，這里禁煙?！?/br>
    鄭維儀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熄掉手中的煙。他停了一會兒才開口，問對方是否對合同的條款有異議。

    “時間太趕，股權(quán)變動還沒有通知董事會，”鄭維儀的聲音輕而啞，“等宋綾回來之后我就會簽字。”

    煙草可以讓他稍微鎮(zhèn)定一點，鄭維儀盡力不去想宋綾失蹤近二十個小時的事實。謝庭茂那里始終沒有消息，他應(yīng)該繼續(xù)和謝蘭昭周旋。

    敲門聲在極度安靜中突兀地響起，因為鄭維儀沒有示意，所以守在門口的Alpha傭兵并不放人進來。那人也不堅持，只站在門邊客氣地叫表少爺，又向謝蘭昭喊了聲老板。

    謝蘭昭揚手將合同扔到了旁邊律師的懷里，問他那邊是不是出了亂子，對方仍然態(tài)度恭謹?shù)攸c了點頭。

    “其實也沒什么，”那人回答，“就是按您的吩咐來知會一聲，已經(jīng)讓人去請宋小姐換個地方了。”

    鄭維儀霍然起身，推了椅子就往外走，謝蘭昭遺憾道談判要講誠信，這一次是他搞砸了。

    那兩人交談的只言片語從鄭維儀身后傳來，他們討論宋綾的語氣像在討論一件貨品。鄭維儀在走廊上狂奔，世界仿佛已不復(fù)存在，他在晃動的視線中看見宋綾。

    總是板著臉的宋綾、躺著耍賴的宋綾、被扔進骯臟倉庫里的宋綾、即將離他遠去的宋綾?；孟蠹妬y蕪雜，然而始終在他不可企及之處。

    鄭維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港口，他下車時外面的陽光和人群喧囂刺目，尖嘯著向他涌來，只是其中沒有宋綾。

    他也不知道他的信息素和情緒正在一起失控，壓得跟過來的一隊傭兵不能靠近，他渾渾噩噩地往前走時有人伸手攔住了他，于是鄭維儀在凌亂噪音中突然聽到了一個有意義的句子。

    “……沒事了，”是謝庭茂的聲音，“維儀，人找到了。”

       

    ——其實找到宋綾不是謝庭茂，宋綾是自己跑出來的。

    謝蘭昭的人在準備轉(zhuǎn)移宋綾的時候出了岔子，因為他們手上的人質(zhì)只是一個吸入了超量麻醉劑的、身材單薄的女性Beta，而且是老板說過要謹慎對待的“貴客”，所以那些人認為沒有必要額外束縛宋綾的四肢。

    這是要命的疏忽，因為手腳自由的宋綾在看守開門的瞬間用地上撿的鋼管砸中了他，并且連滾帶爬地沖出了這間地下倉庫，躥上了一輛停在道旁卸貨的重型卡車。

    宋綾駕駛著這輛車一頭撞進了路口的交警崗?fù)?，巨響中塵土飛揚，這座崗?fù)け殉梢欢巡Ａ槠推吡惆寺涞匿摷埽c卡車里的那些貨品一起洋洋灑灑地砸了滿地。場面震撼的意外事故吸引了許多人，彼時就在附近的謝庭茂當然立刻趕了過來。

    宋綾左臂脫臼，臉和身上有數(shù)不清的劃傷，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被她撞塌的那個崗?fù)ぶ袥]有正在執(zhí)勤的警員。

    鄭維儀把她從支離破碎的駕駛室里抱出來，宋綾體溫guntang，滿身猙獰傷口，這讓捧著她的人產(chǎn)生錯覺，仿佛自己正捧著一顆鮮血淋漓的心臟。

       

    去醫(yī)院的途中宋綾已經(jīng)由醫(yī)生接回脫了臼的那只手，雖然她人被劃得像個血葫蘆，精神倒還很好，甚至在救護車上中氣十足地辯解說她沒想引起事故，誰叫那輛卡車的踏板和她的破面包車長得不一樣。

    “上去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不會掛檔，”宋綾轉(zhuǎn)頭看鄭維儀，“我是不是要賠很多錢？”

    鄭維儀沒有回答她，他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宋綾在說什么，只是繃著臉注視醫(yī)生處理她的傷口。這一路鄭維儀都沉默地守在她身邊，他看起來過分蒼白而且精神渙散，好像他才是那個被囚禁了一夜的人質(zhì)。

    宋綾伸出還算完好的那只手在鄭維儀下巴上碰了一下，問他：“你怎么了？——你臉色好差。”

    鄭維儀因為她的觸碰而回過神來，他輕輕握住宋綾的手送回醫(yī)生面前，應(yīng)了一句我沒事。

    那邊宋立成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提前在醫(yī)院里等人。他看到這副慘狀的女兒差點暈厥，宋綾用纏滿紗布的手扯過被子蒙在自己頭上，先發(fā)制人道你別講話，我好累，我要睡覺。

    她躲在被單里聽了一會兒，宋立成竟真的什么也沒說，只隔著被子拍了拍她的腦袋。宋綾由他拍了片刻，又悶悶地囑咐你先不要告訴我媽。

    宋綾是真的累了，幾乎合上眼睛就能睡著。她再醒來時宋立成不見了，窗外暮色沉沉，鄭維儀就坐在窗邊。

    “不要動，”鄭維儀走過來按住她，“你還在打吊針。”

    他替宋綾將這張病床調(diào)節(jié)到合適的高度，拿了水過來喂她。宋綾剛喝兩口就躲開了鄭維儀的手，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你身上好重的煙味?！?/br>
    “是謝庭茂嗎？”她皺了一下鼻子，“他怎么又在醫(yī)院里抽煙，真沒素質(zhì)?！?/br>
    鄭維儀把杯子重新放回她嘴邊，答道：“不是他，是我自己?！?/br>
    宋綾鼓著腮幫子瞪他，良久才咽完了水說你小子還有這種愛好，我居然不曉得。

    她表情嚴肅：“這是不好的——連我爸這種人都戒了！”

    鄭維儀放下玻璃杯，他坐回宋綾身邊，對她說我明白。

    “你這兩天……我不知道要怎么辦，”他笑了一笑，“現(xiàn)在你回來了，我當然不用再抽煙?！?/br>
    宋綾不擅長察言觀色，也能感覺到他笑得勉強。她低頭看了看鄭維儀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節(jié)，猶豫地作出安慰，說我已經(jīng)沒事了。

    這話好像沒什么效果，于是宋綾又思索一番，想到了他們兩個每天進出家門時的常規(guī)節(jié)目。

    “——要不要抱一下？”她及時補充，“輕點抱，我胳膊疼?！?/br>
    宋綾等了好一會兒鄭維儀才靠過來，這實在算不上是一個擁抱，他只是彎腰向她湊近了一點。鄭維儀的側(cè)臉貼住她頸邊，雜亂呼吸全留在她耳畔。

    他再開口時不復(fù)剛才平靜，聲音幾乎顫抖。他說你嚇死我了，又說對不起，以后我不會再讓你出這種事。

    宋綾兩只手都無法活動，只好笨口拙舌地用言語開解對方。一開始她還努力表現(xiàn)得溫柔一些，然而鄭維儀始終沒有要從她身上起來的意思，宋綾也逐漸失去了耐性。

    不耐煩的宋綾使出了常規(guī)節(jié)目的第二式，扭頭在鄭維儀臉上印了一個“木馬”。

    “都說沒事了，而且我怎么可能會怪你啊，”宋綾嘆了口氣，“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