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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很重視端午和中秋,每逢這兩個節(jié)日就和慶祝新年時一樣必須全員到齊,而且有一套繁瑣的儀式。 宋綾當然不會知道這種傳統(tǒng),鄭維儀也沒有告訴她,端午這天他只說家里要他過去一趟,今天會晚點回來。 他在電話里交代宋綾冰箱里還有些什么可用的材料,讓她少吃點垃圾食品,又說她要是想去跟玉禾真睡一晚也可以,只是他們都不回家的話小狗就沒有人照顧。 宋綾適時地提出要求:“那我要狗上床和我一起睡?!?/br> 鄭維儀說你不是每天都會偷偷把它藏進房間嗎。 他竟然連這件事都清楚,宋綾有點惱羞成怒:“那我們今天要睡你的床!” 鄭維儀在那邊笑起來:“你睡可以,小狗不行?!?/br> 他還在講些簡易晚餐食譜和養(yǎng)寵衛(wèi)生之類的瑣事,語氣輕松平淡,聽起來一點也不像闖了大禍馬上要挨打的人。這顯然和謝芙之前的殷切囑托相矛盾,宋綾很弄不懂這一家子在搞什么名堂,但還是按謝芙說的那樣在傍晚之前趕去了謝宅。 現(xiàn)在宋綾對這座復雜建筑的構(gòu)造稍微熟悉了一點,前面正門是常年關(guān)著的,后門倒是可以開車進去,不過車必須停在一堵影壁后面,再往里去只能靠走。 此處已經(jīng)停了許多輛車,今夜這里確實是來了不少人。門口等著迎客的就剩下一個男孩子,看起來年紀很小——其余的仆人大概都在里面忙著。 那個男孩顯然被宋綾的樣子嚇了一跳,宋綾沒有管他,只按照謝芙告訴她的路線往里面走。 日光逐漸暗淡,黃昏的空氣里有硫磺和酒精的味道,還有一點似有若無的唱經(jīng)聲。宋綾在這么一座老宅中穿行,感覺自己正在拍攝一部恐怖片的開頭。 她走過一重又一重的院落,終于找到了謝芙告訴她的那間佛堂。高而窄的兩扇門半掩著,宋綾抬手揮開數(shù)條刺繡繁復的絹幡,她看見慈悲無量的匾額下面還有或坐或站的六七個人,然而她一個也不認識,只覺得全都是面目模糊的老頭子。 為首的那個坐著輪椅,膝上放了一只漆盒。那盒蓋已經(jīng)打開,里面是盤成一卷的長鞭。這屋子里的香火味厚重得有如實質(zhì),所有人森冷的視線匯集在同一處,宋綾在那里看見了鄭維儀端正跪坐的背影。 ——正中高大的檀木神龕里供了一尊焰肩佛的銅立像,佛陀寶相莊嚴,正和這里的每個人一樣垂下了眼睛、沉默地審視著他。 很多年后,直到當時在場的謝氏長輩們有一半都已作古,這個場面還是作為一件令人難忘的秘辛在謝家口口相傳。 他們說那個闖入禁地的女人披頭散發(fā)、狀如瘋魔,手里還橫拎著一柄一人多高的猙獰彎刀,鋼刃寒光閃閃,好像死神的鐮鉤。她將那駭人的武器提起來掄了個半圓,平地掀起一陣罡風,輕易就砸毀了半座佛堂。 ——其實那天的宋綾看起來和平常一樣,她拿的也只是一支加了延長桿的高枝鋸,不過常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頭子們受不得這種驚嚇,逃也逃得手忙腳亂。他們當然立刻向宋綾作出了氣勢凌人的驚呼與呵斥,但沒有人真敢上前攔住她。 宋綾一手持鋸開路,一手不由分說地扯起鄭維儀,很快就沖出了門外。佛堂地方狹小,那柄長鋸又的確尺寸驚人,路上不知道碰掉了什么東西,在他們身后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 鄭維儀很順從地被她拽著往外走,宋綾腳步不停,一把就將他摁進了那輛破面包車里。她反手又把鋸子往后半截空蕩的車廂里一扔,橫沖直撞地加速駛出了謝宅,還差點兒帶下了半扇后門。 那座古舊陰郁的宅邸和其中擁擠的人群都被遠遠拋在了后頭,前面是初夏的新鮮空氣,干燥而熱烈地撲了鄭維儀滿懷。 宋綾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后視鏡,很干脆地向他認了錯。 “我今天肯定又干蠢事了,但是你之前什么也不跟我講,我沒有辦法,”宋綾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如果那些人要怪你的話,你就告訴他們你老婆有精神病,你也管不了我?!?/br> “精神病傷人不用坐牢,我還有一個挺大的園子,可以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送到地里做堆肥?!?/br> 鄭維儀并沒有責怪她,也沒有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他伸手指了指那把高枝鋸,聲音似乎還帶著笑意:“你拿的這是什么東西?” 宋綾繃著臉說那是青龍偃月刀,降妖除魔用的。 “這都什么時代了,怎么還有在家里用私刑這種事呢?”宋綾反問他,“你們家是黑社會???” 鄭維儀笑著說應該不是吧。 這車的車窗按鈕壞了,此刻所有的窗戶都被迫大開著,鄭維儀坐在這輛四處漏風的破車上,心知今天是徹底得罪了那一屋子嚴厲的長輩,將有無數(shù)的麻煩要等他善后,然而他心情竟然還很不錯。 他說謝謝你來找我,宋綾沒說話,面露疑惑地偏頭瞥了他一眼。 她很快就轉(zhuǎn)回去專心開車,只給鄭維儀留了一個側(cè)臉。鏡框擋住了宋綾的眼睛,鄭維儀看見她的睫毛偶爾一眨。 宋綾不理人,鄭維儀還要沒話找話地叫她的名字,又問她來之前吃晚飯了沒有,剛才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沒吃,你回去給我做,”宋綾答得理所當然,“謝芙告訴我的,不然讓她等著看你被打死???” 佛堂中發(fā)生的驚魂事件很快就傳到了前面正在準備宴會的人群里,謝芙站在一堆女眷中間聽兩位伯父橫眉怒目地轉(zhuǎn)述剛才的情況,低著頭悄悄笑了一笑。 謝庭茂在旁邊看見她笑,本想開口教訓meimei兩句,然而自己也禁不住一咧嘴:“這他媽的,鄭維儀找了個瘋子當老婆?” “她不是的,”謝芙小聲說,“她就是好像小孩一樣,想到什么做什么——不過我以前沒見過這樣的人。” 謝庭茂說這不就是缺心眼兒嗎,謝芙含笑搖了搖頭。 宋綾以前那段母憑子貴Alpha雙胞胎的高論言猶在耳,謝庭茂此時也意識到這女人好像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奇才。反正這一陣子他閑著沒事,又找機會到鄭維儀家里去看過宋綾幾次,宋綾仍然記得他們之間并不愉快的初次見面,對待謝庭茂的態(tài)度相當惡劣,但大多數(shù)時候謝庭茂都不計較,因為他也產(chǎn)生了和謝芙相同的感覺——他確實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從沒見過,所以覺得真有意思,謝庭茂隔三岔五就來一回,搞得宋綾煩不勝煩,跑去玉禾真那里不肯回家,連謝芙都嚴肅地找這位兄長談了話,讓他別再來了。 為此謝庭茂甚至把他那輛柯尼塞格作為賠禮貢獻了出來,讓宋綾拿去開著玩,然而對方只勉強試了一次,作出的評價是不如她的面包車。 “這什么玩意兒,上車都得爬進去,怎么會有人喜歡蹲在地上駕駛???”宋綾嗤之以鼻,“還四千萬,白送我都不要?!?/br> 謝庭茂大罵你他媽山豬吃不來細糠,說些什么屁話,不識貨的傻—— 他把最后幾個臟字咽下去,開上車悻悻地走了,因為他那表弟走到了宋綾身后,正笑容和善地看著他。 謝庭茂也不是每次都專為撩閑來的,有時候他也會過來講點正經(jīng)事情。他告訴宋綾家里長輩對他們之前種種荒唐行徑大為不滿,鄭維儀現(xiàn)在的處境很不怎么樣,已經(jīng)被他父親做主降了職,宋綾說那挺好,難怪他每天都能回家吃晚飯了。 ——不僅能按時下班,還有時間可以去聽交響樂,宋綾覺得至少這樣一來鄭維儀的生活作息比之前要好上不少,只不過他偶爾還是要拉上宋綾一起去聽,宋綾也只能故技重施,在音樂廳里補覺。 這個女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還在無動于衷地吃她那些廉價的零食,謝庭茂嘖了一聲,又說家里以前還考慮過是不是要把鄭維儀的名字改了,或許當時他就應該跟他母親一樣姓謝,還能從庭字輩。 他說得好像謝姓是什么了不得的好處,讓人從此就要感念恩德、乖乖聽話。宋綾很不痛快地皺了眉,說不可以改。 謝庭茂冷笑,答你懂個屁。 “你他媽才懂個屁,”宋綾毫不客氣地回敬,“‘髧彼兩髦,實維我儀'——鄭維儀,意思是姓鄭的男子是我的心上人?!?/br> 宋綾告訴他:“這肯定是他mama給他起的名字,他父母一定感情很好?!?/br> 謝庭茂沒接話,宋綾一猜他就是沒聽懂,但她也不準備再解釋。宋綾吃掉了袋子里的最后一顆巧克力,順手拿起遙控器換臺。 “反正比你的名字好聽多了,”她嫌惡道,“謝庭茂聽起來像個七八十歲的老頭,黃土都已經(jīng)埋到脖子了。” 謝庭茂暴怒說這是請大師算出來的,你別給老子胡說八道。 他站起來痛斥宋綾文盲,宋綾不以為意,說詩經(jīng)都沒看過,你他媽的才是文盲。 鄭維儀在玄關(guān)處站著,聽完了里面兩個人從閑聊到大吵的全過程??蛷d那邊的電視也熱鬧得很,謝庭茂和宋綾根本沒注意到他開門回家的聲音。 宋綾說的那兩句詩謝蘭晝曾經(jīng)一字一字地教他念過,那時候她就是這樣告訴四五歲的小鄭維儀:這里面藏了你的名字。 只是后來他的父母和他短暫的童年一起消失,這兩句艱澀的古文當然也不會再有人對他提起,連鄭維儀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鄭維儀回神時仍站在門邊,他聽到宋綾的聲音正在叫他。 “你發(fā)什么呆?”宋綾拽著他往廚房走,“我要餓死了?!?/br> 室內(nèi)有明亮的、暖黃的燈光,是曾經(jīng)為他熟悉的“家”的樣子。鄭維儀回握住她的手,開口時聲音有一點?。骸爸懒耍阆氤允裁??” 第二天鄭維儀開車去上班,順便把宋綾送去她的園子里。宋綾在路上低著腦袋擺弄手機,鄭維儀提醒她這樣會頭暈。 宋綾說她剛把謝庭茂拉黑了,不愛跟傻子說話。 鄭維儀點點頭說干得好。 他看了看身邊正在撥弄車載玩偶的妻子,忍不住要問昨天那兩句詩她是怎么知道的。宋綾已經(jīng)對自己說過的話全無印象,茫然道是哪一句。 “就是……”鄭維儀想要提醒她,不知道為什么又有點不好意思,“有我名字的那一句?!?/br> 宋綾倒是很平淡地哦了一聲:“是老陳教的啊,老陳很厲害,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會。” 她讓鄭維儀看門口掛的木匾,說這個也是陳老師寫的。 “‘映山紅與韶亭紫,挽住行人贈一枝’,”宋綾指著一枝園藝那四個字告訴他,“她說這個意象好,讓我們記得看到路人就拉他進來消費?!?/br> 宋綾說陳老師是八十年代公派留學的博士生,正經(jīng)學貫中西的知識分子,但不知道為什么人有文化到這個程度,還是會特別愛錢。 鄭維儀聽笑了,說是嗎,宋綾見他不信,就拉著他下車,進去看貼在門內(nèi)的一副對聯(lián),和門口木匾上是同樣虬勁方正、力透紙背的魏楷,左右各寫了招財進寶和黃金萬兩。 宋綾看得皺起臉:“這個實在太土了,我都不想貼在外面?!?/br> 鄭維儀還是笑,說這是老師的美好祝愿。 直到他走了,玉禾真才慢吞吞地從倉庫里走出來,說我看你們這樣子,最近一定感情很好吧。 卡勒搖著尾巴踱上前,貼在宋綾的褲腳上嗅了嗅,宋綾彎腰揉了一把它的腦袋,問玉禾真這話從何說起。 玉禾真回答:“你身上都是他的味道哦,不過你自己感覺不出來……果然夏天要過去了啊。” 宋綾說你吟的又是哪門子詩,我怎么聽不懂。 “馬上就是秋天了嘛,”玉禾真紅著臉,湊近她小小聲說,“秋天是那、那個的季節(jié),你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