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沒有下一次了
他突然驚醒,猜到奶姬祕密了。半掩的鐵門、家里有事、一個月的休假、搬到新竹,還有那奇怪的用語「變動」,他把事情兜攏在一起,他突然驚覺,奶姬要結(jié)婚了,說不定就在明天,這不會是真的吧?他驚呆了,不敢相信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等待,迎來的竟然會是這個結(jié)局。奶姬是他的夢想,今天的奶姬是離他最近的一次,但她就像漂在空中的泡沫,明明看得到,近在咫尺,用手一抓,卻就消失不見。這么近、這么近,卻只看得到、摸不到,難道奶姬就只能是他的夢想嗎?上天也太捉弄人,為什么要在今天讓他和奶姬再相遇?若是明天、后天,他對奶姬就不會有這些期待,命運真是太殘忍。 他深呼吸,壓抑心中的悔恨,長長嘆了一口氣。這一切,全都只能怪他自己。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很笨,我都沒注意到,時間過得這么快,都已經(jīng)十五年了?!顾蛔忠痪涞卣f出口,眼淚也跟著流下來,他只好用單手掩面,以鴕鳥心態(tài)遮掩他的羞愧,「其實,有好幾次,我有機(jī)會,是我自己沒有把握,對不起?!?/br> 柚子終于聽懂了,讓她更難過,她無意傷害任何人,尤其是柚子。但柚子也等了她這么多年?為什么不早說? 「柚子,對我來說,你一直是天神級的,偶爾降臨凡間,我就很開心了。我從來不敢奢望,你和我,會怎樣?!?/br> 「我哪里是什么天神?我只是一個、一個沒有勇氣的人?!顾苌鷼?,氣自己沒有勇氣,也氣奶姬把他放在錯誤的地位,平白讓二人錯失那些青春歲月。 他心有不甘,明明彼此都有那份心,上天也製造了這么多次的機(jī)會,竟然還會讓彼此從手中溜去? 「如果,我早一點、或是你早一點,說出來,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jié)果?」這個假設(shè)性的問題,答案是什么,一點都不重要,也不能改變即將發(fā)生的未來,但他就是想問。 「會,我會?!顾敛华q豫地說出口,許下這個承諾,在滿是淚痕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她多么希望這個承諾可以真的實現(xiàn),也希望柚子能看到她是滿心歡喜的應(yīng)承。 聽到奶姬的承諾,他臉上也出現(xiàn)笑容。 「我也會?!谷暨@個承諾能真的實現(xiàn),那該有多好? 他抹去臉上的淚痕,打起精神,不想讓奶姬為難。 「不管怎樣,你就要面對新的生活、新的環(huán)境,自己要保重!」 「好,我會?!顾銖姅D出笑容,想表現(xiàn)出朝氣,但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 她聽得出來柚子想鼓勵她,就算再不捨,柚子也是強打起精神來,不讓她為難,同樣的,她也不想讓柚子為難。 「嗯,我想…我們應(yīng)該會有一陣子,不會聯(lián)絡(luò)吧?」這是最后一次了,他心知肚明。 「嗯?!顾膊幌氤姓J(rèn)這是最后一次,但,終究是要告別的。 「我希望,我們可以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他想,告別,也要有完美句點。只是和奶姬做「好朋友」,離他心目中的想望,還有一段差距。 「我們本來…就是好朋友??!」她可以不只是柚子的「好朋友」嗎?那不過是奢侈的想望。 「我們好像…已經(jīng)認(rèn)識一輩子了,哈哈!」她調(diào)侃著自己這十幾年來對夢想的追逐,就像「一輩子」那么久。最后的笑聲,像是尷尬的回音,根本表里不一。 「對,哈哈!」他也只能尷尬地擠出笑容。他很認(rèn)同,這十幾年來與奶姬不斷錯過,就像「一輩子」那么久,他的心,也懸在奶姬身上那么久。 「我會記得。」他又伸手掩面,眼淚又流下了。他會永遠(yuǎn)記得奶姬,以及曾經(jīng)是那么漫長的那一段等待。 「我也不會忘記?!顾髦鴾I點點頭。她不會忘記柚子,一輩子也忘不了。還有,彼此曾經(jīng)的相遇與錯過。 「今天,謝謝你?!篃o論如何,今天,他離夢想如此接近,他心中充滿感謝。 「我也很開心,謝謝?!惯@是真心話,她感激上天讓柚子在這最后一刻出現(xiàn)。 「那就…再見了?!菇Y(jié)束了,他至少還可以把「再見」說出口。 「嗯,再見。」她如此慎重,像是在對自己的夢想告別。 二人拿著話筒,捨不得掛斷,彼此都在等對方先掛斷。 二人都想無限期延長這沉默的空檔,但是,只是徒然拖延時間罷了。他在二人的沉默里,體會出奶姬的不捨,為免彼此為難,他決定,掛斷電話這件事,該由他先做。 聽到話筒傳來嘟嘟的斷訊聲,她終于忍不住壓抑的情緒,雙手掩面大聲哭了出來。 大姐見她講完電話,卻放聲大哭,只好走過來摟住她,輕拍她的背安撫。 *** 他一掛上電話,整個人就像虛脫了一樣,把前額呆呆地頂在電話亭內(nèi)的玻璃墻面上,等待情緒平復(fù),待會兒,總不能哭喪著一張臉見人吧? 但是,他不想動,更不想見人,他想一輩子待在電話亭里。 「叩、叩、叩」背后的門上傳來敲門聲,是有人急著要用電話嗎?在他還在為自己的夢想消失而哀悼時,竟然出現(xiàn)這么刺耳的聲音,他真想對外面的人大喊:「就不能等一下嗎?」 「怎么樣?說完了要回家了吧?你媽急得要死了!」門外傳來呂淑芬的聲音,大聲又急切,顯然心情不好。他這才驚覺,這聲音是來尋他的,呂淑芬怎么會在電話亭外? 他只好用手抹了抹臉,深呼吸,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走出電話亭,面對呂淑芬。 一看到他走出電話亭,呂淑芬就像機(jī)關(guān)槍似的,連番抱怨不停:「一整天都找不到你,你干嘛把b.b.call關(guān)機(jī)?書法班的老師只說你要請假,也沒說什么事,結(jié)果,我一下班就被你媽叫來,你媽跟文惠兩個人急得要死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耶,你干嘛搞失蹤?。俊?/br> 他一時無法回神,聽不清楚呂淑芬在對他吼什么,只聽到「生日」二字。他對呂淑芬點點頭,對,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收到一份最棒的生日禮物,外加一份晴天霹靂,夠精彩了吧?他懊惱地不想說話,只低著頭在電話亭旁踱步。 呂淑芬見他不回話,還在一旁踱步,像沒事人一樣,這是什么態(tài)度?不知道別人著急嗎?她只好跟著柚子踱步,想問出個緣由:「你說話???你到底打給誰?干嘛不回家打電話?要用公共電話打?這么嚴(yán)肅,在講什么?」 「打給誰?」在呂淑芬連珠砲似的問話里,他只聽懂這一句。 「李…李俐芝?!顾惶靡馑汲姓J(rèn),呂淑芬對奶姬很有意見,待會兒一定會唸個不停。他只好又把額頭頂在電話亭上,背對呂淑芬,不想面對這一切。 「厚,又是奶姬!你又遇到奶姬了哦?怪不得搞失蹤。你每次都這樣,你媽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我心里還在想,哪有這么巧的事?每次都隔個兩、三年,就讓你遇到她?」 果然,他猜得真準(zhǔn),他太瞭解呂淑芬了,連她會說什么他都一清二楚。但他現(xiàn)在只想安安靜靜一個人,如果呂淑芬能閉嘴,那就太好了。不過,他今天學(xué)到了寶貴的一課:世事不會盡如人意。 「所以哩?這一次你又做了什么蠢事?奶姬不是信基督教嗎?跟你不合啦!你干嘛又去惹人家?」 呂淑芬毫不放棄,繼續(xù)叨唸。他閉上眼,儘量不去理會。 「你可不可以清醒一點?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不成功哦?」 對啦,對啦,呂淑芬什么都猜對了!事情就是這樣,反正只要遇到奶姬,他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跟你說哦,這是最后一次囉!你不用想還有下一個二年、還是三年,不可能了啦!看你,等了十五年,也沒有行動。人家說不定早就結(jié)婚了!」 呂淑芬猜得神準(zhǔn),卻觸動林佑嗣最受傷的部分,他轉(zhuǎn)過身來,眨眨眼,不讓眼淚流下,勉強擠出笑容。 「嗯…沒有下一次了,她要結(jié)婚了?!乖谒嬖V呂淑芬的同時,也在向自己宣告,該死了這條心。 「???」這下輪呂淑芬瞠目結(jié)舌,一時語塞,無法再對柚子開罵。 林佑嗣見呂淑芬楞在原地,無法動彈,便用眼神看向回家的方向,暗示呂淑芬他要回家去了。 「我沒事,走吧,回去吧?!?/br> 今天,對林佑嗣來說,是充滿驚喜與期待的一天,最后卻以淚眼告別結(jié)束。這喧鬧的一天,就像放完煙火的天空,總歸還是要落幕,總是要歸于平靜。 他現(xiàn)在,真的很需要一個人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