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把妝都哭花了的laura，心中的疑問小劇場都還沒推理完，桌上分機(jī)就在這時候響了。她在laura與電話之間猶豫不決，最后決定先接電話。

    于是她迅速回到座位接起電話，還沒說話，話筒另一頭就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劈頭就是一陣有關(guān)稅法的「專業(yè)交流」，原來是國稅局個人綜合所得稅承辦人員打來的電話。她不明白，公司的帳是由營利事業(yè)所得稅承辦人員負(fù)責(zé)的，為何個人綜合所得稅承辦人員會打電話過來？

    「你們到底有沒有跟陳教授解釋清楚勞務(wù)所得的代扣標(biāo)準(zhǔn)？」對方質(zhì)問。

    「??？陳教授？」她記起全晶去年和陳教授簽訂的研發(fā)服務(wù)協(xié)議，總金額一百萬，已經(jīng)在給付當(dāng)點代扣十萬所得稅，有什么問題嗎？

    「他來國稅局吵，說要我現(xiàn)在退他十萬?！箤Ψ娇跉獠簧跤焉啤?/br>
    「??？」

    「你們公司的事，自己來處理，不要來國稅局鬧?！箤Ψ娇磥硎潜蝗敲恕?/br>
    「??？鬧什么？」

    「快把他領(lǐng)回去，他在這里鬧，不肯走?！故裁?？陳教授大鬧國稅局？他腦袋在想什么？

    「好，好，我去一趟。」她大致瞭解狀況。大概是今年的綜合所得稅申報時，陳教授以為報完稅就會把之前先繳的十萬元退稅，但在綜合所得稅整體試算后，這筆先繳的十萬元，已經(jīng)被視為預(yù)繳稅款，與今年度的應(yīng)繳稅款相比，可以互相抵銷，多退少補(bǔ)，但看在陳教授眼里，以為沒有退稅就表示不見了，因此跑去國稅局鬧。她明白了，原來是陳教授的個人綜合所得稅出問題，不是全晶的營利事業(yè)所得稅出問題，她松了一口氣。

    她掛上電話，耳朵里還回響著剛才國稅局承辦人員的大嗓門，馀音揮之不去。陳教授的個人綜合所得稅？關(guān)她什么事？結(jié)果她還是得去處理。看看桌上的傳票，高高的一疊，從剛才到現(xiàn)在，沒審核到幾張，她覺得事情多到處理不完，一陣發(fā)暈。轉(zhuǎn)頭一看，又見到laura用哭腫的雙眼在看她，黑色的眼線已被淚水模糊，在她臉上留下二道黑色淚痕。她不懂，為什么她還得當(dāng)laura的褓姆？顧家里那二個還不夠受嗎？老天爺真是太會懲罰人了。

    她發(fā)覺同事們的目光都在看她，看她如何在這一團(tuán)混亂中，處理好每一件事。她從不想出風(fēng)頭，但也不愿在眾人面前出糗，她決定了，在這個時間點上，她不能認(rèn)輸，就讓愛鬧的人一起來吧！

    「不要哭了，跟我去一趟國稅局。」她要laura一起去，希望藉由處理公事，轉(zhuǎn)移laura的注意力。

    這下，換laura搞不清楚狀況，掛著二條黑淚在臉上，還瞪大了雙眼看她，看起來就像鬼一樣。laura這副模樣，怎么見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鬼月到了呢？不管了，她沒空管這些，愛鬧的、愛丟臉的，都是自找的，各人自顧自身，哪有間工夫去管他人瓦上霜。

    ＊＊＊

    她開車帶laura到國稅局，在車上，她交代laura把妝補(bǔ)一補(bǔ)，免得待會兒不能見人。

    二人還沒走到國稅局個人綜合所得稅的承辦窗口，就先停了下來，因為她遠(yuǎn)遠(yuǎn)看到陳教授就坐在柜枱前，于是她交代laura止步，她想先觀察一下狀況，以免無端捲入紛爭。

    承辦人員正將一紙大信封交給坐在柜枱前的陳教授，對陳教授交代了一些話，陳教授沒好氣的「哼」了一聲，接過那信封，生氣地離開。

    看這態(tài)勢，她猜測國稅局人員正把陳教授打發(fā)走，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事了吧？她慶幸剛才沒有開快車來國稅局。

    于是她在臉上堆滿笑容，和laura走到綜合所得稅的承辦窗口前，假裝沒看到剛離開的陳教授，詢問承辦人員陳教授在哪里？她向承辦人員表示，愿意幫忙跟陳教授解釋稅法規(guī)定。

    「不用了，剛剛走了?！钩修k人員和她差不多同樣年紀(jì)，不過飄散著一股陳年大嬸風(fēng)味。

    大嬸看到她過來，正好找到宣洩的出口，「你們有沒有跟他解釋清楚『所得稅法』？要跟他講清楚，預(yù)扣繳的所得稅，在每年五月所得稅結(jié)算申報的時候，會和應(yīng)繳稅款互抵，沒人保證會退稅??！剛才在這里不知道鬧什么？」

    「嗯，不好意思。當(dāng)初在跟陳教授簽合約時，已經(jīng)向他說明過，這筆稅款公司已經(jīng)幫他代扣，他可能忘了?！顾M量展現(xiàn)乖巧的小媳婦姿態(tài)，希望能減輕承辦大嬸的怒氣。

    「忘了就來這里吵嗎？我可生不出錢來給他?！勾髬鸬臍庖呀?jīng)消一半了。

    「是的，是的，我會再跟他說明。」她的老臉已經(jīng)快笑不出來，但還是得陪笑應(yīng)對。

    反正陳教授已經(jīng)離開，承辦大嬸氣也消了，她對laura使了個眼色，讓她跟緊點，隨時準(zhǔn)備閃人。

    她盡責(zé)地再對承辦大嬸陪笑說了幾句，也學(xué)承辦大嬸埋怨了陳教授幾句，幫大嬸解氣。之后，她算準(zhǔn)時機(jī)向承辦大嬸告辭，二人便離開承辦窗口，到旁邊的座位上坐下休息。

    「唉，這個陳教授?！棺炖镫m然埋怨著陳教授，但她確實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倒在椅背上，快累癱了。

    她看向隔壁的laura，精神好像好一點，沒那么消沉，可是看起來還是呆呆的，她擔(dān)心那不會只是補(bǔ)妝后的效果吧？

    「心情好一點了嗎？」她小心詢問。

    「嗯?！筶aura點點頭。

    「要不要看看你的手機(jī)？說不定，」唉，糟了！她一時想不起laura的男朋友叫什么來著？快想、快想，哦，有了！「daniel，daniel已經(jīng)道歉了？」慌亂中她竟然想起來「daniel」這個名字，她真佩服自己的記憶力。

    laura看了手錶一眼，十點半，laura嘟起嘴來，「不用，他還在睡覺。我們昨天，吵到很晚?！?/br>
    「那，等你心情好一點，我們再回公司吧。不然，你也沒辦法專心?！顾蝗幌肫餷aura的專心都是用在滑手機(jī)上，這個建議好像不太好。

    「我怎么可能專心？」laura一臉委屈，大聲抱怨著，「我已經(jīng)二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他竟然不要我回美國，要我待在臺灣？你知道這么久沒見到他是什么感覺嗎？」

    她傻眼了，才分別二個星期而已，就已經(jīng)鬧得哭天搶地，以前那個苦守寒窰的王寶釧怎么辦？年輕人的愛戀，真有那么轟轟烈烈？一定要這么如膠似膝、緊緊相依嗎？會不會太rou麻了？現(xiàn)在科技這么發(fā)達(dá)，如果怕見不到面，用視訊對話不就得了？

    「你們不是會用視訊嗎？還是可以天天講到話??？」她得意于自己還知道目前高科技的發(fā)展?fàn)顩r，想嗆一下現(xiàn)在的年輕人。

    「那不一樣！」laura瞪大了眼，開始發(fā)表演說，「我沒有辦法真的看到他，也沒有辦法二十四小時視訊。沒有講電話的時候，他在做什么？他見了什么人？我根本沒辦法參與他的生活。說不定這二個星期里，有人跟他說了什么笑話、或是他聽了什么音樂，他的生活里就有一部分是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的。在這二個星期里，他和我的交集，就只有視訊的那幾分鐘而已，其他時間都是空白，空白的！iamabsentfromhislife,youknow?(我在他的生命里缺席了，你知道嗎？)」

    這么激動？講得好像她沒有年輕過一樣。不過，她確實忘了那種感覺，那種戀愛的感覺，那種想時時刻刻見到對方、想分分秒秒與對方分享生命的感覺。那就是戀愛的滋味？她都快想不起來了。

    這時她反倒在意起剛才laura說的「absent」這個字?！溉毕?，表示沒有出現(xiàn)、沒有參與？還是運氣不好，錯過了？這正好觸動到她心底的祕密，她也在某個人的生命里，缺席了很久。沒錯，laura表達(dá)的情緒，她能體會；但，才二十二歲的laura，是否真能體會長久缺席的滋味？

    「長久」是多久？她在心里算著，有二十五年了。缺席了這么久，二人有可能再見面嗎？

    「唉，你不懂啦。」laura發(fā)現(xiàn)liz呆望著前方，判定liz一定是聽不懂她剛才發(fā)表的那一番高論。于是laura忍不住以年輕人的角度抱怨，順便暗示liz的年紀(jì)比她大上太多，不可能體會。

    她怎么會不懂？活到這把年紀(jì)，她當(dāng)然也年輕過。她只能苦笑，對laura搖搖頭，的確，年輕的記憶已太遙遠(yuǎn)，尤其是戀愛的感覺，現(xiàn)在確實很難體會。但自己這個年紀(jì)的人，不也常笑年輕人不懂事，沒有人生的歷練？她和laura之間，有著時間的阻隔，很難互換立場體會彼此的心情。但是，她還是想以自己年近半百的身份告訴laura，自己也年輕過，只是記憶久遠(yuǎn)，很少再回想起那些心動的感覺。而有些事，年輕人不是不懂，只是還沒有機(jī)會體悟。

    她知道laura聽不進(jìn)去，也不想對laura說教，只呆望著前方，喃喃自語，「在他的生命里缺席二個星期是嗎？你才二十二歲，還沒有機(jī)會試過，在另一個人的生命里，缺席二十五年的滋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