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爾風季來臨

    1

    剛走出特里布萬機場，蘇琬就有些后悔了。

    起先降落時她看著機場停駐的飛機寥寥無幾，還想說過海關(guān)大約很快吧。沒有想到尼泊爾竟然是落地簽證，于是她倆又在那邊磨磨蹭蹭了許久。

    出來時已近中午。

    三十二度的熱風襲來，她急忙拿下頭上的草帽當成扇子搧呀搧，但仍挽救不了衣服被汗?jié)竦木骄?。尤其是同行的紀實臉都垮了下來，本是來避暑的，這下可能要中暑了。

    一刻也呆不得。蘇琬連忙收拾物品，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把寫著尼泊爾語的旅館名稱拿給師傅看，蘇琬和紀實鑽進小包車，一人一面靠著窗。

    紀實看了看天，「云有些重，天氣不怎么好啊。」

    師傅說道：「那是，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還好了。這幾個禮拜差不多要進入風季了，幸好你們來得早，風季一來還真不知道能玩什么?！?/br>
    紀實繼續(xù)用英語跟師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聽他介紹沿途景點，蘇琬只覺沒趣，便扭頭看著窗外。

    加德滿都看上去彷彿是一大片未完工的大施工地，塵土飛揚，路邊總是可以看見一處處廢土堆，或是破碎的道路。但只是看起來像是在施工中，實際上并沒有。河川和路面都被生活垃圾覆蓋，交通也似乎是以喇叭聲來指揮的，吵鬧的聲響浮在空中，所以才有人說這個城市總是這樣懶散、平和，但又有點不知進取。

    蘇琬看著因為摩托車呼嘯而過揚起沙土的路面，不耐煩地伸手擋了擋陽光。

    2

    蘇琬在旅館聯(lián)絡上當?shù)貙в闻c她們碰頭。

    礙于中文導游的高收費，非她倆能負擔的起，所以選擇了英文導游。

    她們的第一站是斯瓦揚布拿寺（swayambhunath），藏語則譯為帕巴香更。位于加德滿都西方塔美爾的山丘上，是尼泊爾最古老的佛教寺廟。因為廟的四周都是猴子，所以又被稱為猴廟。

    猴廟的佔地十分廣大，她們讓車停在入口處，隨著那象徵三六五日的階梯俯拾之上，風景雅致秀美，紀實那臺單反的快門聲不停地響。

    終于踏上最后一塊階梯，紀實轉(zhuǎn)向背對寺廟，朝兩人剛剛征服的長階拍了一張。兩邊是掛著旌旗的磚造住家，最前方是一片稍嫌乾枯的樹林，連結(jié)兩端的樓梯與旁邊淺色女墻，還有一座高高的黑色舊式瓦燈，就像是自然與人文的交界橋一般。

    浪漫情懷可一丁點都不輸給那些歐洲知名童話景點。

    她們順著塔漫步，恰好看見一個坐在廟旁住家的一個穿著傳統(tǒng)莎麗的小少女，不說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被時間遺忘已久。旁邊的行李匣放了不同的尼泊爾工藝品，色彩鮮艷，民族味十分濃厚。

    發(fā)覺有人注意到自己，小姑娘雙手合十，微微地向蘇琬和紀實方向點頭，綻放一個好看的笑容：「namaste（你好）！」

    蘇琬聞言一愣，小姑娘不說話時像是個氣質(zhì)特殊的娃娃，笑容卻是十二分爽朗。

    兩人也對這可愛的小姑娘回以笑臉：「namaste！」

    然后紀實衝上去挑選小姑娘要賣的工藝品。

    蘇琬哂笑，坐到小姑娘旁邊，從包包中掏出一包餅乾，遞給后者，用英文問她：「給，要不要吃？」

    小少女猶豫了一下，咬著下唇，眼睛看著餅乾又看向蘇琬。

    「吃吧，不會有事的。」蘇琬繼續(xù)對她說。

    小姑娘怯怯地拿了一片，放進口中咬了半天，最后融化成一個笑容，眼睛都彎了起來。她抹了抹嘴巴，大著膽再拿了一片。

    蘇琬把一整包都遞給她，「拿去吧，全部?！?/br>
    「姊姊不像那個姊姊一樣去看工藝品嗎？我婆婆做的，非常好看哦?！剐∨⒁е炃蛱K琬答話。后者搖搖頭，表示不用了。

    看紀實的眼神是要把所有攤子上的東西都掃光似的，現(xiàn)在去看好像也淘不著什么好東西。

    小姑娘不死心，繼續(xù)問道：「那姊姊想要什么？」

    蘇琬想了想，低頭瞧見女孩的手上畫著熟悉的特殊紋飾，是她當初找好久都沒看見的，便指著問她：「我想要畫這個，你知道這個圖騰要在哪里畫嗎？」

    小姑娘仔細地瞧了瞧自身手背，靈光一閃，站起來大聲叫道：「我婆婆！這個hennatattoo是我婆婆特別創(chuàng)造的圖案，只有她一個人會畫！」

    抱著一堆精挑細選的工藝品的紀實聽到此話，只一眼便同意：「咱們也畫！」

    小姑娘眼睛轉(zhuǎn)了一圈，「不如姊姊們先去看猴寺，等好了我再帶你們?nèi)フ移牌??！谷缓笏嫦蚣o實，快速的掃了一眼后者懷中抱著的東西，「這些，一共是1063盧比?！?/br>
    3

    雖說跟小女孩約好了，但是蘇琬打從看見那個紋身便十分心急，本來是顧不上看什么寺廟的，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卻平靜許多。

    是什么？這樣平和卻有力堅定，好相似的感覺。

    寺前萬頭攢動，長長的人龍每個人都想瞻仰佛像的尊容，因此蘇琬沒有進入寺內(nèi)參觀，只有在外邊繞。

    紀實不知道跑哪去拍照了，留她一個人孤單地繞著斯瓦揚布拿寺轉(zhuǎn)著。

    大面積的白墻，略褪色的螺旋狀金尖頂，四角拉著長長的風馬，天色無比湛藍。

    他們還虔誠地信仰著老祖宗們留下的審美，每個色塊都是那樣鮮明且奪目，散發(fā)出一種真正的明快雀躍感覺。

    蘇琬排隊學著像大家一樣滾轉(zhuǎn)經(jīng)筒，她前方是一個覺姆，紅色的袈裟有些暗沉。

    這一切，都跟家鄉(xiāng)拉薩是那樣子相像。

    風胡亂地吹，把蘇琬的長發(fā)與裙擺吹起，亂成一團。

    右繞了七次，她信步走到寺前，仰望高高的天空，雙手合十，「嘿，你現(xiàn)在好嗎？記得你以前寄給我的短信與錄音嗎？我來找你了?！?/br>
    手機錄音檔內(nèi)還存有捨不得刪除的留言，那個男生用他獨特又溫柔至極的聲線一遍一遍地告訴女生：「matimilaimanparauchu（我愛你）?！?/br>
    什么意思?。柯牪欢?。小蘇琬這樣回覆。

    聽不懂最好，笨蛋。男生的笑容彷彿近在眼前。

    直到后來，她去參加一個市集，認識了一個懂尼泊爾語的好朋友，蘇琬將錄音放給他聽，朋友只消一遍，便把手機還給自己，「那個意思，很簡單。就是尼泊爾語的『我愛你』?！?/br>
    那個少年，用你聽不懂的語言，一次又一次的說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蘇琬拿出手機，放到耳邊，按下播放鍵：「matimilaimanparauchu?！顾孔镜貙W舌，順著男生的語調(diào)說道：「matimilaimanparauchu?！?/br>
    飛鳥從尖頂掠過，翅膀優(yōu)美地舒張，朝著雪山的方向而去。

    終于到了她們約定的時間，蘇琬回到跟小姑娘約好的地點，看看錶，抬起頭就看見紀實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

    讓她稍微喘口氣，補充水分。蘇琬說：「也不用這么急，是你說旅行本來就要慢慢的不是?！拐Z氣中帶著幾分嗔怪的味道。

    紀實呼啦啦地一下灌掉瓶中一半的水，然后順了口氣：「不是。我剛剛邊參觀邊攝影，看到旁邊有個帥哥在賣棉花糖，便跟他買了一個，關(guān)照一下帥哥生意嘛，你懂得！然后我就坐在樹林旁邊的矮墻上專心地吃著糖，沒想到有隻萬惡的猴子進來一把搶走我的棉花糖，舔了一圈之后就丟進樹林了。臥槽啊！我的糖啊我的錢啊！心都碎成渣渣了！」

    她咬牙切齒地做總結(jié)：「這些猴子，太猖狂了?。。?！」

    「所以才叫猴寺啊?！固K琬好像得出了什么結(jié)論。

    小姑娘這時才過來，好像很喘的樣子?！肝一丶覇栠^婆婆了，她說好。走這邊?！?/br>
    4

    小姑娘的家在離寺不遠的小土坡上。

    簡簡單單的兩層樓建筑。紅褐色的磚墻，雕樑精美的窗櫺，是很平常的尼泊爾住家。

    「婆婆工作的地方是在天臺，」她帶著兩人來到房屋的側(cè)面，「得走這個梯子上去?！拐Z畢，自己就三步併兩步跑上去了。

    蘇琬隨著她的腳步爬了上去。紀實則注意到上面的招牌：「瑪吉阿米。」這個是用英文寫成，還有她看不懂的藏文尼泊爾文與旁邊的花花草草。

    對焦，相機發(fā)出嘀嘀的聲音，然后是一聲簡潔的「咔嚓」。

    蘇琬站在天臺邊往下看著無比遼闊的風景。斯瓦揚布拿寺本就位于加德滿都的高地上，小姑娘家又再高了一些些，視野更加廣闊。

    小姑娘在旁邊用尼泊爾語喊著。然后，一個年邁的婆婆就從屋內(nèi)慢慢的踱步出來。

    也是穿著傳統(tǒng)服飾，卻不是女孩身上穿的那種莎麗，而是另外一種，有點像褙子的紅色衣物，里面穿的是黑色連衣裙。很久以后她們才知道這種傳統(tǒng)衣飾叫旁遮比。

    她面露慈祥，對兩人笑道：「是誰要畫呢？」

    「都要，行么？」紀實說道：「請先幫她畫?！故种钢K琬。

    「哦，」老奶奶找出她的眼鏡，面向蘇琬，「那你想要畫什么樣子的？」

    蘇琬指指小姑娘，再比了比自己，「想要畫您孫女那個樣子的?！?/br>
    婆婆點點頭，吩咐小姑娘去拿用具?！高@個可是我的獨家絕活哦呵呵。」

    她接過小女孩拿來的工具，專心的幫蘇琬畫了起來。

    「不好意思，可以請教您一件事嗎？」蘇琬大著膽問道：「您記不記得，曾經(jīng)有個藏族男孩子也請畫過這樣的henna，您有印象嗎？」

    婆婆聞言動作一愣，然后慢悠悠地抬起頭來，看向蘇琬?！鸽m然都說老人家忘性大，但我從來沒有忘記畫過的那些人的事。不過小姑娘你恐怕認錯人了，我以前不住在這里的，住在一個很偏遠的地方?！?/br>
    「是在索盧坤布的山麓一個叫作南崎（namchebazaar，簡稱namche)的地方嗎？」蘇琬繼續(xù)旁敲側(cè)擊。

    「小姑娘猜對了呢?！?/br>
    蘇琬激動的快要落下淚來，「那么…婆婆……您記不記得一個叫容若的男生？」

    婆婆聽到容若兩個字很明顯怔住了，她脫下眼鏡，「是，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少年。小姑娘你認識他嗎？」

    何止認識而已？

    蘇琬用空著的那隻手擦掉眼淚，大力地點點頭。

    「那你一定認識蘇琬吧?！蛊牌耪f道，看已經(jīng)哽咽到說不話來的蘇琬，紀實幫她回覆：「她就是啊。」

    老奶奶突然湊近蘇琬的臉，后者連她額上的蒂卡都看的一清二楚。

    「卓瑪，去倒兩杯奶茶給兩個姊姊吧。她們是家人的朋友?！蛊牌趴s回椅子上，對著孫女吩咐。

    小姑娘照著吩咐遞來了兩杯奶茶，不解問道：「他們是哪個家人的朋友啊？」

    婆婆掃了她一眼，淡淡說道：「你容若哥哥的?！?/br>
    「呀，之前去山上借住的好人哥哥！」小女孩很開心，但想了想又說：「可是……婆婆，哥哥不是已經(jīng)……？」

    「小孩子別亂講話，去幫我把我放在柜子最底層的東西拿過來?！?/br>
    小女孩又踱步走了，兩個長長的辮子在空中晃呀晃。

    蘇琬一臉訝異，「借住山上的哥哥？難道您是老爹的妻子么？」

    「是的?！蛊牌艛棵迹肝沂窃谀菆鲆馔夂蟛虐嵯聛砗团畠簩O女一起住的?！?/br>
    沉默不語有時又叫同病相憐。

    小姑娘拿來一疊泛黃的信時恰好婆婆剛畫下最后一筆。

    「喏，那些是他家人沒帶走的，就一直放在我這?，F(xiàn)在還你了?！?/br>
    蘇琬小心翼翼地看著那些照片，雪山靄靄，少年在前笑得無比開懷。

    她的少年。

    她一張一張翻著，發(fā)現(xiàn)最后一張是她。很久以前，他們還在拉薩，他親手拍的她。

    蘇琬站到天臺邊，眼眶泛紅。

    在不遠處的紀實三人聽見空氣中傳來微微的好聽的聲線，原曲是一首熟悉的老歌。

    尾音仍帶有哭腔，微微的在顫抖，但是音色極美。

    「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沒能忘掉你的容顏

    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

    從此我開始孤單地思念

    想你時你在天邊

    想你時你在眼前

    想你時你在腦海

    想你時你在心田

    寧愿相信我們前世有約

    今生的愛情故事不會再改變

    寧愿用這一生等你發(fā)現(xiàn)

    我一直在你身旁

    從未走遠

    ……」

    她的音色比起李健的原聲多了一些女子的韻味，也比王菲的空靈多了幾分刻骨銘心的味道。

    融入了專屬于她的故事。

    開始就如同童話般，所有人都以為會有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但是并不然，好像是某個作曲家要表現(xiàn)變調(diào)時拙劣的只讓它一路下滑，直到無可挽回。

    她曾歷經(jīng)一場大雪，自愿被冰封在其中，好像這樣就可以免于面對殘酷不堪的事實。再回首，恍若隔世，她輕輕地用歌聲唱出她的思念。

    想你時你在天邊。

    想你時你在眼前。

    想你時你在腦海。

    想你時你在心田。

    被美妙定義的人與花，都在這溫柔的下午印畫。

    5

    小姑娘送著她們回到斯瓦揚布拿寺，離別時，她附在蘇琬的耳邊說：「姊姊拜拜。好人哥哥說過你是一個特別好的人，我也這么覺得?！?/br>
    風鈴在樓上叮鈴叮鈴地響。

    紀實對她們比了個手勢便先下樓梯了。

    而蘇琬仍在寺外繞了最后一圈，黃昏的猴寺觀光客已散去，她突然聞到雨的味道。

    「matimilaisamjirahekochu（我想你）?！?/br>
    蘇琬抬頭看著廣場上劇烈浮動的風馬，原來已是尼泊爾風季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