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醫(yī)生扶著奈特的頭，左右擺弄著檢查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緩緩用英文道：「應(yīng)該是沒問題了。」

    他放開手，轉(zhuǎn)身回到桌上紀(jì)錄病例表。

    「謝謝?！鼓翁嘏ち伺げ弊?，字正腔圓的用中文對醫(yī)生道謝。

    「接下來兩個月，有任何頭痛、頭暈、噁心嘔吐、抽筋或是平衡感失調(diào)等癥狀，都要馬上回來重新檢查，知道嗎？」

    「瞭解了。」

    「謝謝您！」努伊大聲對醫(yī)師道謝，這才和奈特先后離開診間。

    走廊上，還有其他等著看診的人們，排排坐在墻邊，常在醫(yī)研所和各大小診間串門子的努伊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是老面孔，見了面都會互相打招呼。

    「唉?。∨两裉焓莵砜床〉膯?？怎么啦？夏季感冒？」

    一位居民對努伊搭話了起來，而努伊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一旁的老人家搶先拍了一下那人的后腦勺。

    「傻了嘛你，沒看到是帶朋友來的嗎？」老人家輕輕罵道，「什么夏季感冒？人家可是醫(yī)研所的重要研究員，你少給人烏鴉嘴！」

    「歐吉桑，不要緊啦！」努伊嘴里迸出一句道地的臺語。

    「唉唷少年郎，臺語講得越來越輪轉(zhuǎn)（流利）囉！」附近的其他老人家也湊起熱鬧來，「怎么樣？乾脆在這邊找個中意人結(jié)婚當(dāng)臺灣女婿吧！」

    「哈哈哈，還不夠格啦！」

    努伊耐著性子跟老人家交流，奈特則禮貌性地站在一旁等候，他打發(fā)時間的瀏覽墻上大大小小的海報，上頭有各種手繪的公共衛(wèi)生宣導(dǎo)及生活安全知識，有的還針對特定年齡層標(biāo)上注音，佐以可愛逗趣的插圖吸引小孩閱讀──但有張海報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個成年女性英姿颯爽的站在一輛改造吉普車引擎蓋上，目光灼灼的盯著遠(yuǎn)方，吉普車周圍則緊跟著眾多不同打扮的人，有手持刀槍的軍人、穿著白衣白袍的護理人員、揹著農(nóng)具的農(nóng)夫、身上配戴許多工具的工人，還有更多老弱婦孺，大家的眼神都堅毅且一致的看著女子目光所指的方向。

    『總帥紀(jì)念日』

    先總帥施舞柳女士，為az元年后，臺灣生存區(qū)第一位最高領(lǐng)袖……中間有些字他看不懂，但從注音拼讀和前文后語拼湊，大概的意思是，這位前總帥當(dāng)年即位后，第一優(yōu)先就訂定了完善的法律制度，保障了人們的生活安全，同時還帥軍打下了末日前遺留的發(fā)電廠，讓大部分基礎(chǔ)建設(shè)能更有效的運行好幾十年……

    「大哥哥。」一個小女孩發(fā)現(xiàn)他皺眉研究那張海報，拉了拉他的褲管，奶聲奶氣的問他，「你要參加那個嗎？」

    他從復(fù)雜難解的象形文字堆回神，一時沒聽懂小女孩的問話。

    「什么？」

    「那個，」小女孩顯然也還沒學(xué)太多字匯，肥短的手指頭指著墻上的海報，「有表演，還有很多好吃的東西?！?/br>
    她在說那個紀(jì)念日嗎？

    「有烤玉蜀黍?！剐∨⑹种溉刈约鹤炖锖?，口水從嘴角流了下來，又重復(fù)了一遍：「好吃的烤玉蜀黍?！?/br>
    一臉饞相跟靜露小時候看點心時的眼神相似極了，他有些想笑，于是蹲下身來與小女孩平視。

    「這個紀(jì)念日，大家都可以去嗎？」他問。

    「可以??！」小女孩瞪大眼用力點點頭，「因為有吃的，大家都可以吃?！?/br>
    噗哧，他連忙忍住。

    「?。赃?！」一個年輕女孩在診所外頭大喊，「你居然給我跑進那里面！」喊完更是氣急敗壞地衝進診所，趕到小女孩身邊。

    小女孩聽見呼喚，露出憨憨的傻笑對著大姊姊。

    「阿梓姊姊，」面對著急到面容扭曲的女子，小女孩完全沒有罪惡感，還張開雙手撒嬌，「姊姊，曉咪要抱抱?！?/br>
    「嚇?biāo)牢伊?，食物店都找不到你！」名叫阿梓的年輕女孩倒也沒多對小蘿卜頭生氣，動作俐落的彎身將女孩抱了起來，捏了捏她的小鼻頭，「怎么啦？東西吃太多肚肚痛，要來吃藥藥是不是？怎么跑到醫(yī)生叔叔這里來了？」

    「大哥哥在看吃的?！剐∨⑸斐鰸M是自己口水的小手，方向一轉(zhuǎn)指著奈特。

    阿梓這才發(fā)現(xiàn)身邊站了個高大的男人，她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兩步，抬頭看向奈特，想起剛剛從自己口中講出的一堆幼稚疊字，耳根子不禁紅了紅。

    奈特眉毛一挑，ok，他覺得有必要劃清一下。

    「我不是在看吃的──」

    「啊，你好你好！」阿梓猛地打斷奈特的澄清，空出一隻手與奈特握手，「我是農(nóng)務(wù)局的黃梓！」

    「你好。」奈特對她點頭，「我──」

    「啊我知道你！你是之前的西瓜守衛(wèi)！」阿梓瞪大眼盯著奈特的臉瞧，「你好你好謝謝你??！我們農(nóng)務(wù)局每次都能安全收成就是因為有你們啊真是太可靠了哈哈哈！之前才聽說有外國人登岸沒想到還是真的還進部隊！部隊?wèi)?yīng)該很cao吧你們會不會肚子餓??？要是吃不飽我可以幫你們社區(qū)調(diào)整糧食數(shù)量儘管跟我說不要客氣哈哈哈！」

    阿梓連珠炮似的劈哩啪啦說了一大串，奈特只聽得懂剛開始的『西瓜』兩個字，后面可真是一個子兒也串不起來，正當(dāng)他耐著性子想開口問，阿梓腳邊突然又冒出一個矮個子男孩。

    「阿梓姊的意思是，她記得你是上個月收成西瓜時候的那班守衛(wèi)，然后很高興你們來到臺灣，如果社區(qū)供應(yīng)的食物吃不夠可以跟她說?！鼓泻逯粡埬樈忉屚辏箢^又加了一句，「阿梓姊喜歡用食物記人，因為她是個吃貨?！?/br>
    「阿守你閉嘴！」被弟弟在初次見面的人前這樣糗，阿梓臉整個炸紅，原本還握著奈特的手，一抽回就往弟弟的頭上賞了記爆栗。

    「啊！痛！」阿守用力揉了揉被姊姊殘害過的頭頂。

    阿梓突然又意識到奈特有些傻眼的目光，這才從兇猛姊姊模式中回神過來，趕緊笑瞇了眼，纖手優(yōu)雅的摀住嘴巴：

    「真是不好意思啊，讓你見笑了，喔呵呵?！?/br>
    「阿梓姊在緊張的時候，會劈哩啪啦講不停，害羞的時候就會裝模作樣?！拱⑹夭恢阑畹乩^續(xù)捅自己姊姊簍子。

    「阿守！你找死嗎！」

    奈特忍住笑，緩頰的開口：

    「幸會，我是奈特˙昆斯。」他指著一旁還在跟老人家們抬槓的努伊，「金發(fā)的那位是我的伙伴之一，努伊˙龍柏。很感謝你們的收留，這邊的食物非常的美味也很充足，是很棒的地方?！?/br>
    一瞬間，阿梓的身邊啵啵啵地冒出大量粉紅色泡泡，原本脹紅的臉更紅上一個檔次，讓人以為水蒸氣要從她耳里衝出來了。

    「不、不客氣！儘量吃！儘量吃！」她有些語無論次的尖聲道，「慶、慶典也請務(wù)必來參加??！我們每年都會拿當(dāng)季盛產(chǎn)的新鮮食物來做各種好吃的料理從來沒有人說難吃過！絕對會胖──不！絕對是健康又營養(yǎng)今年的料理部門還是我擔(dān)當(dāng)?shù)乃阅阋欢ㄒ獊韰⒓萤ぉぁ?/br>
    連珠炮再度發(fā)射，阿梓一口氣把話全說完，然后才發(fā)現(xiàn)奈特再度愣住，她低喘了一口氣，難堪的皺起臉，然后豁出去的丟了一句：

    「請務(wù)必參加！」

    然后抱著懷里的曉咪拔腿就跑，背影看起來頗有那么一絲落荒而逃的味道。

    跟在后頭的阿守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趁姊姊沒發(fā)現(xiàn)之際，拉了拉奈特的褲管，示意有話要跟他說。

    這孩子很有趣，奈特好笑的配合著彎下腰來，讓他靠著自己的耳朵邊講悄悄話──

    「阿梓姊姊平常不對人緊張害羞的?！?/br>
    男孩說完便放開他，然后轉(zhuǎn)身跑開，一溜煙就不見蹤影。

    奈特的笑容凝在嘴邊，他是什么意思？這句中文的文法聽起來不難，轉(zhuǎn)成英文后應(yīng)該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有沒有可能是自己判斷錯誤？他搞不清楚──

    「昆斯先生，抱歉！」努伊擺脫了那群想塞零食給他的老人家，趕緊推著他往診所外頭走，「沒想到今天會遇到他們，希望你沒有因久候趕到不適?！?/br>
    「還好。」奈特已經(jīng)習(xí)慣努伊?xí)r不時迸出來的客套語句。

    「話說回來，這里的人還真長壽啊……」努伊感嘆了一聲。

    兩人肩并肩走在街上，本來身高就高了，外國人的發(fā)色更讓他們在人群中顯得突兀，不少人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他們，莫不是好奇地打量，年紀(jì)小的孩子們更是忍不住對他們指指點點。

    「怎么說？」奈特迄今為止并沒有察覺這點，這里的人看起來都硬朗健康，亞洲人的臉孔他更是分辨不出年紀(jì)，但人民平均壽命的話題吸引了他的注意，「土甕的人平均年齡是六十到七十，八十以上是長壽，這里更久？」

    「久多了?！古恋驼Z，「就我所知，平均壽命是100左右，而最長壽的還有到一百二十歲……」

    什么鬼？奈特震驚的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皺眉看向努伊，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

    「千真萬確?！古琳f，「這是他們的國光二代疫苗全民接種后的結(jié)果。我看過數(shù)據(jù)了，生理週期也比澳洲來得長，真的很詭異……」

    「一代疫苗不是有問題？所以當(dāng)時的──」

    「一代疫苗的副作用幾乎好發(fā)在女性身上，尤其是心血管疾病，而那幾年里大部分的男性，在沒有意外或生病的情況下，存活到九十幾的也很多……」努伊陳述著這陣子在左幸醫(yī)師那里瘋狂惡補相關(guān)知識的結(jié)果。

    「疫苗嗎……」奈特巴著嘴，思考弄到疫苗配方的可能性。

    疫苗是從病毒抽取培養(yǎng)而成，意即只要有殭尸有技術(shù)和製作配方，新雪梨的醫(yī)研所應(yīng)該有能力可以製造……問題就是成本了，還有，怎么回去也是個問題……

    努伊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奈特已經(jīng)陷入沉思，突然轉(zhuǎn)移話題：

    「對了，你剛剛在看紀(jì)念日活動的海報是吧？」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得有點皺的紙條，「醫(yī)研所也有在發(fā)文宣，這是左醫(yī)師幫我翻譯的?！顾麑⒓垪l塞給奈特。

    果然，上頭寫了滿滿的潦草英文。

    「這里的人，很重視那位施女士啊……」努伊摸摸下巴，「在那樣的亂世里不僅存活下來，還領(lǐng)導(dǎo)眾人開拓領(lǐng)土，真是巾幗不讓鬚眉??！」煞有其事的炫耀了一下新學(xué)會的成語。

    午后時分，天空突然烏云密布。

    短短幾分鐘內(nèi)，原本熱鬧的街頭瞬間變得冷清清，剩下的人都加快了腳步。

    「喂！要下西北雨了！你們還發(fā)什么呆??？」一位經(jīng)過他們的路人，揚聲提醒他們，「別淋雨感冒了！快回家！」

    奈特捏緊了手中的紙條，不知為何，胸口的地方感覺有些沉。

    ※※※※

    兩人回到家，卻不見靜露。

    「出門了嗎？」努伊趕緊檢查柜子、桌面等地方，但并沒有看到靜露留下任何紙條，「還是有什么急事……」

    奈特感覺越來越喘不過氣，他搗住胸口，試圖放慢呼吸。

    努伊查覺到他的異狀。

    「怎么了？！你還好嗎？」他緊張了起來，「胸悶？頭暈？會想吐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然后試圖釐清從早上到現(xiàn)在，一直盤旋在腦海的詭異感。

    疫苗……慶典……西瓜……不，不是這些，是更久遠(yuǎn)的……

    驀地，診所走廊上，小女孩的憨傻笑容浮現(xiàn)他腦海。

    『學(xué)姊……』

    小女孩的影像和靜露小時候的面容重疊，融成有些朦朧的影子，但那稚嫩的聲音非常清晰──靜露剛被土甕收留時，常常夜里作夢，還會說夢話──

    『學(xué)姊……』

    不、不可能。

    奈特瞪大眼，張開掌心，看向手中的紙條，那凌亂潦草的英文字跡上，斗大的英文拼音。

    wu-liou,shi.

    『誰？學(xué)姊是什么？』回憶中，十歲出頭的自己，耐著性子問身旁說著夢話的小女孩。

    而小女孩只是默默垂淚，在夢里嗚嗚哭泣。

    『舞柳學(xué)姊……』

    小時的往事像剎車失控的卡車衝撞上來，他被自己的猜測震驚得不敢置信，但──中文姓名的重復(fù)率有多高？跟英文一樣嗎？不，不可能！但如果是真的，那靜露她──

    下一瞬，他奪門而出，留下不知所措，來不及抓住他的努伊。

    他猛捶鄰居的門，直到那個戴眼鏡的青年把門打開，一副看神經(jīng)病似的看他。

    「怎么──」

    「墓園！你們這里有墓園嗎？！」他焦急問道。

    小畢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我問你施舞柳葬在哪里?。克麄儼咽┪枇嵩谀睦铮?？」他急得幾乎低咆出聲。

    「總帥的墓嗎？」小畢挑眉，「過世的人一律火化，但紀(jì)念碑在伐木林旁的紀(jì)念公園，上次我們才去搜索過的，你應(yīng)該有印象──喂！」還沒講完，剛剛狂捶他家門板的好鄰居，已經(jīng)不見人影。

    「該死……該死……該死?。　鼓翁匦n出社區(qū)，穿過整齊的街道，找到之前走過的路徑后，毫不猶豫地筆直往東狂奔。

    大雨已經(jīng)嘩啦啦的降了下來，路上已經(jīng)完全沒人，視線降到最低。

    只剩他，一個人全力在大雨中奔跑著，依循心里那個越來越深的篤定和焦急──

    伐木場旁，木造的圍籬在雨中越來越近，那個之前他們都沒注意到的碩大人像紀(jì)念碑，就矗立在這公園的中央。

    而他看到了，一抹鮮艷橘紅色，低伏在灰綠色的公園里，蜷曲在人像的腳邊。

    「──！」他喊她的名，但滂沱大雨遮蔽了她的聽力，她沒聽見他的呼喚，逕自縮在那兒。

    他慢下腳步靠近她，這才聽到某個大雨以外的聲音。

    抽噎、嘶啞、像受傷的小獸哀號著……

    他走近，在她身后屈膝，然后伸手將她攬進懷里，抱緊。

    她一時有些驚慌，但睜著哭腫的淚眼發(fā)現(xiàn)是他，馬上將臉埋進他胸懷。

    嚎啕。

    心碎、絕望、懊悔……所有復(fù)雜的情緒，都從懷中那具顫抖的嬌小身軀傳達(dá)了過來。

    她嚎啕大哭著。

    「死了──」

    邊哭邊嘶吼著。

    「早就死了──」

    哭啞的嗓子聽起來幾乎泣血。

    「末日──在我死后就發(fā)生了──」

    豆大的雨點持續(xù)打在他身上──真的很痛。

    他緊緊抱著她，用自己的身軀，替她擋著那些雨。

    <<待續(xù)>>

       學(xué)姊   

    以蒼組的ost22.

    that’spartofbeingawarrior.

    紀(jì)念

    施舞柳

    她的思念穿越了一整個世紀(jì)

    思念你

    lilyquali

    2017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