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五:明鏡缺(58)結(jié)道侶
“緊張嗎?”巨鰲作為兩人結(jié)契的見證者,正在高誦著結(jié)契的唱詞,身為當(dāng)事人的琚翔反倒饒有閑心地將顏洵蔥白的手指握在掌心把玩,“若是反悔,如今還有機(jī)會?!?/br> “我當(dāng)初既應(yīng)了你,自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顏洵頗為無奈地回道,“再說了,如今反悔豈不是讓你,讓整個妖族都成了一場笑話?!?/br> “阿洵這是在心疼我嗎?”琚翔星眸染笑,將她的小手同自己十指相扣,緊緊交纏在一起,“果然阿洵的心中是有我的?!?/br> “這是自然?!鳖佷中淖⒁庵鴥x式的進(jìn)程,復(fù)又晃了晃兩人兩迭的手,“快些松開,馬上便要輪到你我兩人立誓了,教人看到了成什么樣子?!?/br> “好啊,都聽阿洵的?!辫⑾枋猪槒牡厮砷_了手,溫?zé)岬暮菤鈸湓陬佷亩?,熏出一片薄紅。 果然,巨鰲宣布著立誓儀式開始的聲音接踵而來。 他們相對而站,用早就備好的匕首劃開掌心。這次兩人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兩手相扣,鮮血混合在一起,滴在身前的錦帛上,默念起結(jié)契的咒文。那錦帛并非俗物,血滴落下不光未曾滲透,反而浮于其上,隨著他們的起誓不斷游走著,凝成一個個文字。有符紋自他們交迭的手心蔓延開,攀著兩人的手臂一直延伸到心臟的位置,像是要把他們所發(fā)的誓言銘刻在心頭。 結(jié)契的過程雖未有解契時那般損害身軀,但也是極為消磨心神的,大抵是為了警示那些愛侶,所謂的姻緣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顏洵的額頭已經(jīng)浮起了薄薄的一層汗水,反倒是琚翔看起來依舊從容不迫不說,還面帶笑意地用目光細(xì)細(xì)描摹著她的模樣。 她尚且不知,琚翔外表的平靜下暗藏著如熱浪般翻滾的情潮。 琚翔自知,他能得來同阿洵結(jié)為道侶的機(jī)會,其中不乏他所使的許多小心機(jī)所致。如今即將得嘗所愿,他固然欣喜萬分,卻又擔(dān)憂顏洵的應(yīng)允并非出自她的本意,日后免不了一拍兩散,步入玄明的后塵。 因此,他一直壓抑著內(nèi)心的熱切,一遍又一遍地向顏洵確認(rèn)著她不會后悔。倘若不是為了天下大愛,不是因著感激或是憐憫,單單是遵從本心的話,她真的愿意嫁與自己嗎? 他自虐般地等待著愛人對自己致命的一劍,卻沒想到收獲了溫暖的擁抱。確認(rèn)了他們兩情相悅的事實(shí),琚翔的胸腔滿是喜意。等待了那么久,今日終于如愿以償,將心上人攬于懷中。從此之后,一生一世,他們都將長廂廝守。 —————— 觀星臺上的兩人在巨鰲的指引下開始結(jié)契。滿目是喜慶的大紅色,刺得玄明再次頭痛了起來。那對新人看起來鸞鳳和鳴,舉手投足之間皆是情投意合,多好。他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結(jié)契時的模樣,胸口仿佛擺了一張大鼓,擂動聲震若雷鳴,攪得他一連念了多個清心訣都不得安寧。 不對勁。腦海中一個聲音在告訴他,本不該是這樣的。 “天地可鑒,日月為證,妖族琚翔愿與人族顏洵結(jié)為道侶,從此攜手與共,不離不棄……”觀星臺上那位英姿勃發(fā)的新郎朗聲道出結(jié)契的誓言,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饒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士也難掩面上的震驚,只因那位名為“顏洵”的新娘。幾十年的光陰對于修真者而言實(shí)在算不得什么,很多人還記得已逝的顏洵仙子的風(fēng)姿,往日里也曾感慨過紅顏薄命。如今聽得音同的名字,雖不知究竟是不是一模一樣的兩字,更分辨不清那新娘的模樣,卻還是令不少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不少人在心中暗忖,莫約只是同名而已,顏洵仙子怎會同妖族扯上關(guān)系呢? 這些思緒不過電光火石,還未等他們思考明白,妖王的誓言也才念了一半,已有一人從賓客中一躍而起,仿佛是蛟龍出海,向著高臺上的那對新人直沖而去。 早已有目力尚佳的人認(rèn)出,這位膽大包天的莽撞之士竟然是被譽(yù)為劍修魁首的玄明劍主。 早在妖王道出自己的名諱時,玄明已覺不對。腦海中那個聲音在咆哮,讓他趕快撥亂反正。胸口的鼓聲愈快擂動,轟隆隆作響,攪得他心神難安。還未等他做出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聽到了新娘的名字。 人族,顏洵。 鼓面當(dāng)心一震,一錘定音。 玄明的眼中只剩下觀星臺上那位身披紅霞的新娘,再顧不得任何人。 他倒是寧愿自己同旁人一般,假裝此人不過恰好是與洵兒同音罷了??墒撬麄冏杂紫嘧R,朝夕相處了這么多年,便是閉著眼睛都能輕易地描畫出她的一顰一笑,又怎會認(rèn)不出她的身姿呢? 阻止他們,趁著錯誤還可以挽回。 “停止結(jié)契儀式!”玄明雙目赤紅,身形快得如同一道閃電。逐風(fēng)被他緊握在手,因?yàn)樾顫M了過多的靈氣而發(fā)出尖銳的劍鳴,仿佛是在怒吼,“她本是我的妻,怎可嫁與旁人?” 不過瞬息,他已躍至那對新人面前。長劍揮出,磅礴的劍氣卷起長風(fēng),連堅(jiān)實(shí)的墻體都被削下半尺,有些修為較淺的賓客更是被風(fēng)裹挾著后退了數(shù)步。 可是,高臺上的兩人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那來勢洶洶的一劍似是被什么阻礙著,生生卡在了半空之中。 絲絲縷縷的紅線縈繞在那雙慣常淡漠的眸中,玄明看到面前的新郎勾起嘴角,示意他看向觀星臺四角擺放的霸下紋三足鼎,那雙上挑的眼帶著狡黠又似是挑釁的光。 原來他早都料到了! 或許從一開始,妖王這樣大張旗鼓地宴請?zhí)煜沦F客就沒安好心。 仿佛是驚雷在玄明的耳畔炸開,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而手中再也無法前進(jìn)半分的逐風(fēng)更添了一份恥辱,攪得他眼中的怒火幾乎能將面前的妖王徹底焚燒。 玄明后退一步,挽了一個劍花再次向妖王劈去。 四角的法器發(fā)出幽光,甚至分不得高臺上那一對佳人的絲毫眼風(fēng)。 凌厲的劍式帶著毫不掩蓋的殺意一下又一下地向那道法器所撐起的屏障揮去,匯成一條咆哮的巨龍讓人心驚于其中所蘊(yùn)含的滔天怒火。若非是巨鰲壓制著臺下眾人,那些妖族恐怕早已按耐不住想要同這位不知好歹的劍主討教一二。 向來若高山清泉,天邊皓月的劍主如今雙目赤紅,仿佛是從地獄中沖出的羅剎,欲要生啖面前妖王的骨rou,飲其血水。 然而,妖王卻仿佛不曾注意到他一般。 在劍式所卷起的風(fēng)聲中,只聽得妖王沉穩(wěn)地繼續(xù)起誓道,“……若有違背,甘愿贈予吾妻全部修為,神魂俱滅,永無輪回。此誓,皇天后土,實(shí)所共鑒,有渝此盟,神明殛之?!?/br> 好不容易靜下的人群再次傳來刻意壓抑的低呼聲音。 修行之人向來謹(jǐn)言慎行,生怕隨口許下的承諾無法兌現(xiàn),遭了天道的責(zé)罰,更莫論是這樣鄭重其事的起誓。妖王所許下的誓言,比之道侶契簡直更像是生死契,將自己的性命毫不遲疑地交到另一半手中。須知他的性命不光關(guān)于自己,更關(guān)乎于妖族全族。而這位女子是個人族,倘若她真有異心以此拿捏,恐怕也是易如反掌。可是妖王宣誓的聲音那般從容,仿佛這番話早就在他的腹中演練過了無數(shù)次,沒有半分猶豫。 緊接著,仿佛是深谷鶯啼的聲音自那位新娘的唇畔吐出,不變的是與妖王相同的堅(jiān)定,“人族顏洵愿……” “不要!洵兒你清醒一點(diǎn),人妖殊途,莫要應(yīng)了他!”人們聽到仿若是子規(guī)啼叫的哀嚎聲自上空響起,雖無法窺得劍主如今的神色,也能從那愴惶的背影品出他如今的悲憤。 可是他的哀求聲并不能扭轉(zhuǎn)儀式的走向。 逐風(fēng)的劍柄已經(jīng)沾滿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血跡,有的沿劍刃緩緩流下。整個右臂震得發(fā)麻,玄明卻渾然未覺。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位不露容顏卻也難掩曼妙風(fēng)姿的新娘并未停頓,用他最熟悉的聲音繼續(xù)說道,“……與妖族琚翔結(jié)為道侶,從此攜手與共,不離不棄?!?/br> 不等新娘說出后面的話,妖王便牽引著新娘的手,擺出了最后結(jié)契的手訣。 “我的阿洵不必許下那樣的承諾?!蹦腥搜鄄囦伲瑵M天紅云也遮不住他的絕代風(fēng)華。他低頭,旁若無人地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吻,“這樣就足夠了。” 淡紅色的符文自兩人合十的掌心蔓延,如同攀枝而上的凌霄,自他們的手臂一路向上,一直抵達(dá)他們的心房。 “不!” 凌厲的招式在半空中炸裂開來,如同絢爛的煙火,讓人目不暇接。似是失合的雪雁,白衣的劍主一次又一次地撞向紋絲不動的高臺,簡直陷入瘋魔。 要來不及了!必須要把洵兒搶回來!心底的聲音嘶吼著,玄明的腦海中只剩下了這唯一的念頭。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面前的新娘。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同他在夢中見過千百回的樣子分毫不差。只是,那個同她并肩而立的人卻不是自己。 怎么會不是他呢?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他們做了一千多年的夫妻。他才是她的夫,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妖王算什么? 可是他的狼狽,他的哀求卻始終換不得心心念念的愛人賞賜他一眼。 那兩人相視而笑,淡紅色的符文將他們連接在一起,仿佛是連理的雙枝,容不得任何人插在他們中間。 一邊是喜氣洋洋,另一邊卻是滿目悲愴。分明只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卻仿佛間距著萬水千山。 “禮成!”巨鰲的聲音響徹整個妖王宮,若古剎的鐘鳴,繞梁不絕。天邊飄過一片紅云,恰巧籠罩在觀星臺上,仿佛就連蒼天都在慶賀這對喜結(jié)連理的愛侶。 臺下的賓客皆非等閑之輩,便是觀摩了這樣一場別開生面的鬧劇,也能斂著神色,從言行中看不得半點(diǎn)端倪。慶賀的話語從他們的口中吐出,對于一旁的玄明劍主熟視無睹,似乎當(dāng)真只是旁觀了一場隆重的封后大典那般。 玄明踉蹌了幾步,寬大的衣袍被風(fēng)鼓起,仿佛被箭射穿的白雁,向后跌去。若非是逐風(fēng)有靈托住了他,恐怕他會任由自己從高空中墜落。 可惜了,若是能借此換得洵兒的一眼垂青該有多好,劍主不無遺憾地想著。 他死死地盯著攜手而立的兩人。 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多么礙眼啊。 他看到妖王側(cè)過頭,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那張巧奪天工的臉上滿是春風(fēng)得意,嫣紅的嘴角上揚(yáng)著,襯得眉宇間的痕跡紅得仿佛能滴出鮮血,似乎是因著這場喜事而更添了幾分妖異。 如此神采飛揚(yáng)的笑容連著通身的喜服如同是破曉的紅日,灼傷了玄明的眼。 那明明本應(yīng)是他的位置!那個同洵兒并肩而立,接受天下人祝福的新郎官該是自己才對! 風(fēng)將賓客們的祝福聲送到玄明的耳畔,他想要發(fā)出吶喊,或是全力一擊,打破這個荒謬的夢境。一顆心不斷下墜,就如他這具幾乎耗盡靈力的身體,昭示著他的無能為力。 “師兄,你還好嗎?”逐風(fēng)帶著玄明落在了遠(yuǎn)離人群的偏僻之處。天衍宗宗主悄悄來到他的身邊,頗為關(guān)切地扶他起身。 “是洵兒!那個新娘真的是洵兒……”玄明喃喃著,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地攥住宗主的手。 “我知道了,知道了。”宗主恐怕他再次節(jié)外生枝,只好安撫著,“我斫饈π忠蜃攀γ沒夠鈄毆識過于激動。不過咱們?nèi)缃裆性谘鯇m中,就算是為了兩族和睦,也請師兄稍安勿躁。? 然而玄明聽到了“妖王”二字,更像是受到了刺激,面露猙獰之色,仿佛是璞玉擊碎在地,滿是裂痕,“你注意到了嗎?妖王竟然是琚翔。他當(dāng)年一直被封印在后山,怎么又成為了我的弟子?” “師兄……”宗主看著劍主那雙清潤的眼瞳布滿了血絲,形容癲狂得一眼便能分辨出是要走火入魔的前兆。 宗主暗自蓄力,單手成刀想要出其不意地制服住玄明。然而,就算劍主如今身上的靈力所剩無幾,神志狂亂,也依然能憑借著本能躲過潛在的威脅。 “師弟這是要做什么?”玄明半瞇起眼,暗紅的光閃過,帶著危險(xiǎn)的氣息。 “師兄,我知曉你今日受了刺激……”宗主一邊回答,一邊飛快地思考著解決之道。劍主如今已是道心不穩(wěn)定,若是不及時加以引導(dǎo),恐怕會釀成大錯。只可惜劍主修為高深,在修真界中也無幾人可以比肩,如今又起了戒備之心,實(shí)在是令人頭疼。 宗主的話還未說完,就被玄明打斷了,“看你方才的舉動,莫不是怕我入魔不成?” 不等宗主解釋,玄明扶著額,發(fā)出了低沉又讓人膽寒的笑聲:“哈哈,可笑啊。我的弟子背叛我,竊走了我的愛人。如今相識多年的師弟也開始防著我。那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不知是使了何種妖法,蠱惑了我的洵兒。這樣簡單的事你竟也看不出?不去找他算賬又緣何在此糾纏于我?” 眼中的紅絲幾乎布滿了劍主的整個眼白,像是滿是鮮血的深潭。宗主心知不妙,這走火入魔之象竟然愈演愈烈,為今之計(jì)只能以快取勝,便是為了玄明的身體,也不能任憑其再發(fā)展下去了。 劍主掐了個訣,隱去此處動靜,繼而飛快出手向玄明襲去。可惜,他連劍主的一片衣角都無法接近,更莫論是穩(wěn)住劍主本人了。細(xì)密的汗布滿了宗主的額頭,很快便凝集成豆大的汗珠,滾落而下。宗主感覺到自己越來越吃力,單看劍主眼中的殺意,若不是他方才幾乎耗盡了全身靈力,恐怕早就將自己置于死地了。 宗主一時不察,被玄明鉗住了右臂。 殺了他,此人定然也是那個妖王的隨從!心底的聲音響起,說得多么有道理啊。這樣的叛徒怎么能當(dāng)天衍宗的宗主?自己不過是清除禍害,還正道一個太平罷了。 玄明單手成爪,就要向宗主的天靈蓋拍去。 宗主瞪大了雙眼,看著那只慘白的手映在雙瞳中愈加清晰,如同惡鬼的利爪將要索他的性命。 不過,他頭頂并未感受到任何疼痛,反倒是劍主的身形晃悠了兩下,繼而差點(diǎn)倒在地上。 宗主連忙扶住他,這才看清了劍主身后站著的那只巨鰲。 “多謝前輩相救?!眱e幸撿回性命,劍主也不管對于妖族的芥蒂,急忙向巨鰲道謝。巨鰲能夠悄無聲息地破開他所布下的結(jié)界,又打暈玄明,定然擁有著極深厚的修為。 “宗主不必客氣?!本搛椀坏貟吡搜蹠灥沟男?,甚至不曾怪罪他們攪亂了封后大典一事。 宗主這才注意到巨鰲身前的徽記,原來他就是是地支閣的大長老,也是當(dāng)年一力主張至德妖王上位的人。他肅然起敬,向?qū)Ψ竭B連致歉。 “閣下無須多言,這些都是無傷大雅之事。陛下心胸寬廣,自然不會怪罪的。”巨鰲擺了擺手,意有所指道,“倒是我觀劍主之相,似是有些不同尋常。事不宜遲,您請自便吧?!?/br> 宗主自然是心急如焚。得了對方首肯,他不欲浪費(fèi)時間,便要啟程趕回天衍宗。他剛要縱劍啟程,巨鰲再次叫住了他。 “對了,王后曾囑托我將這件物品交還給劍主?!本搛椥Σ[瞇地仰頭看向劍主,粗糲的手掌上躺著一塊不起眼的玉墜,“煩請您轉(zhuǎn)告劍主一句:雙槳浪花平,夾岸青山鎖。” 宗主一愣,接回了那枚不起眼的玉墜。他苦笑著嘆了口氣,“我知曉她的意思了,讓她不必憂心。從前……是我們對不住她。罷了,往事就不必再提了。” 長劍載著兩人飛快地自天際掠過,驚起一對對飛鳥。 師兄完全猜錯了。宗主暗自搖頭,顏洵師妹分明是自愿同妖王結(jié)為道侶的。 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 —————— 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