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鄉(xiāng)景已清，仙子啟琴聲。

    玄明來時，顏洵剛剛結(jié)束了晨間的修煉。

    高山流水之音還在云海翻涌的峰巒間流淌，又帶著凌厲的樂意，單是只聽一音便能體會到奏樂之人的道心強韌。玄明看著竹林間撫瑟的師妹，不由愣了神。

    這一幕過于似曾相識，同千年之前沒有絲毫的變化，好像屢變星霜不過彈指一揮間，他還是當初的那個被稱為天之驕子的大師兄，而她是最得師尊青睞有加的小師妹。

    那日他得了師尊的口風，知曉了要為他們指下婚事時，是玄明此生最是人生得意之時。那時的他拋卻了習以為常的清冷淡漠，頭腦發(fā)昏得如同個敢愛敢恨的少年人。他頭腦一熱，全然忘記了師尊剛剛同他叮囑了半晌千萬不要透露此事，跑來了鐘明峰。當時師妹也是如今日一般，靜坐在竹中奏琴。行云流水的樂聲從琴弦間溢出，倒教他冷靜了下來。他就這樣站在竹林之間，靜靜地欣賞著小師妹的側(cè)顏，就連她的動作都透著說不出的優(yōu)美，像是一幅動靜皆宜的畫卷。

    只可惜，事到如今，他們早就不是千年前的他們了，只剩下這片竹林，倒還保留著當年的模樣。

    “師兄一大早前來究竟是所為何事？”顏洵沒有回頭，而是低頭調(diào)試起她的問亶瑟。從玄明落在鐘明峰的那一刻，顏洵便注意到了。如今山上只有她一人，倒是能更好地分辨出那些來客。

    玄明止住對于過去的懷念，輕咳了兩聲，“無事。昨日過于匆忙，又人多眼雜，都沒能同洵兒你好好聊聊。今日我尚且無事，估摸著你大概醒了，便過來找你。”

    “既如此，師兄便隨我去正堂一敘吧。剛巧我閉關(guān)太久，這宗里大概早就有了日新月異的變化吧？”顏洵收好問亶瑟，站了起來。她張口想要吩咐道，“崇梅，備茶?！?/br>
    話音還沒落下，兩人都愣在了原地。顏洵率先回神，故作不解地詢問道，“聽說師兄將我門下的三名弟子都外派云游，這是何意？”

    昨日見到顏洵就料到了必有此問，因此玄明斟酌著回復(fù)道，“他們……犯了一些錯誤，依照宗門的規(guī)矩才讓他們下山的。”

    “哦？崇梅他們幾人都不是年輕的孩子了，怎么都犯下了這等大錯？”顏洵意味深長地問道，“昨日聽宗主說，是師兄懲罰的他們。但他未曾說清究竟是因著何事?！?/br>
    玄明松了口氣，還好三師弟向來很有眼色，不會多話。他搬出了早就找好的借口，“唉，具體的原因不提也罷。總歸不是什么值得宣揚的事情。作為他們的師公，我已經(jīng)格外網(wǎng)開一面，若是落到了問天堂手中，恐怕都不會這樣簡單?！?/br>
    “那還真是麻煩師兄了。到底是我管教不嚴，竟然讓他們?nèi)绱诵傅??！眱蓚€人心知肚明地打著太極。顏洵甚至故作感慨地說道，“倘若我也能同師兄這般，平日里對弟子多加關(guān)照，恐怕他們也不會犯下此等大過?！?/br>
    玄明明白，顏洵是想起了昨晚的事情。他輕咳了一聲，溫文爾雅地安慰著小師妹，“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洵兒已經(jīng)教導(dǎo)得足夠認真了。他們自己犯下的錯，同你有何干系？你本就是為了天下蒼生才受的傷。是他們自己本心不夠堅定，才會招惹禍端的?！?/br>
    顏洵在心動冷笑。

    崇梅三人這千年中早就陸續(xù)達到了元嬰之境，可見她們從未有一日耽誤過修煉。這樣的修為，在天衍宗就算不能分峰，做個一堂之主也是綽綽有余的。更何況到了江湖中那些小門派里，恐怕早就被人敬為上座，恨不得成為掌門。也就是他們同她師徒情深，非要等待師尊出關(guān)，方才一次又一次地婉拒了宗主的邀約，一直守在鐘明峰上。

    不論是他們的修為還是年歲，都不可能是用簡簡單單的“心性不堅”幾個字可以敷衍的，偏偏玄明只想到了用這樣的借口來搪塞她。

    顏洵不欲再陪他演戲，索性直白地問道，“師兄，你我夫妻一場，不如就告訴我他們所犯的過錯吧?？倸w我是他們的師尊，便是日后又收新的徒弟，也好提防前車之鑒?！?/br>
    “這……”玄明本來聽到顏洵主動提及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時，心中劃過如賊星般的喜色，但他還來不及細細品味，就被顏洵說出的話打斷了。

    他本以為這個話題已經(jīng)告一段落，不曾想顏洵竟然又殺了一個回馬槍。小師妹向來很有主見，曾經(jīng)他很欣賞她行不茍合，如今卻有些不喜了。倘若是茗兒的話，定然會依著他所說的不再多問。

    玄明沒有意識到，他是在拿自己的道侶同弟子相比較。心中剛剛生出的那點喜悅，早就被他拋在腦后。

    “是因為他們屢屢以下犯上，甚至還公然散播不實的傳言。”玄明圓滑地掩蓋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如此。”顏洵笑了笑，未再多言。面對著這越來越陌生的師兄，她已經(jīng)不知該如何相處了。物是人非，山長水闊，觸處思量遍。

    兩人一時間都沉默了下來。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他們之間相隔的，又何止是一兩個十年。

    顏洵對于這世間的記憶，還停留在那次同妖族的大戰(zhàn)之后。但對于玄明來說，這已經(jīng)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這些年他行過更多的路，遇到更多的人，卻只有顏洵還被困在原地。漸漸地，那個曾經(jīng)被他記在心尖上的小師妹的身影漸行漸遠，他甚至想不起回頭去看她了。

    顏洵率先開口，打破了空氣中彌漫的尷尬氣息?！白蛉找姷降蔫⑾柰褴?，就是師兄這些年新收的弟子？我還以為師兄早就關(guān)山門了呢?！?/br>
    玄明松了口氣，“我原是這樣準備的。但琚翔他的天分實在很高，是我此生所見最為純粹的火靈根。況且他的悟性也強，很多功法一點即通。原本是想要讓他拜去流厥峰，但宗主他偏偏想讓我來教導(dǎo)。我實在推脫不掉，便收他為徒了。”

    “他能二十結(jié)丹，確實是青藍冰水之材?！鳖佷潎@了一句，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樣的人從來不在少數(shù)，至于后續(xù)如何，還要看他的造化?！毙髌降攸c評道。

    看到自己的道侶夸贊別的男人，就算此人只是他的弟子，玄明還是有些不適。他突然想起昨日站在樹影中的兩人。顏洵二十有五便已結(jié)丹，月中聚雪的嬌靨既帶著成熟女子的嫻雅又保留著少女時期的爛漫，同二十出頭的少年站在一起，一點都不突兀。若是不相熟的人見到了，大抵還會稱贊這是對檀郎謝女。

    若非是劍主昨日當真是問心有愧，恐怕不僅僅是面露不快而已。

    “昨日見到的那位玉茗，聽說是師兄在凡間云游時收養(yǎng)的？”

    “不錯。當時我聽聞曾經(jīng)有一位煉丹的大能，將一味仙品的聚靈丹藏在凡間。聽說此藥對你療傷有利，故而下山云游?！毙骰貞浿?，冰雪般的臉上漾起了笑容，“可惜了，大概這真的只是一個語焉不詳?shù)膫髀?。我尋找了多年一無所獲，反倒是撿到了玉茗這個孩子。不然的話，說不定洵兒早幾年便能出關(guān)了?！?/br>
    “看來師兄同她的確很有緣份?！鳖佷鬼讣饷枥L著冰裂紋茶盞上的紋路，輕聲附和著。

    分明是為了給她尋藥才去的凡間，回來時帶回的卻是一個嬌小可人的女子。仙品聚靈丹并非傳言，只因著那個能闖入顏洵識海的怪人多年前也為她帶回了這樣一顆丹藥。那人故作隨意地將丹藥拋給她，距離上次他戲言般地說要幫她尋藥才過了不過短短幾月。后來，他看似隨意地指點著她，該如何配合著丹藥引氣入體。若非如此，恐怕她還要閉關(guān)更長時間。

    可是她名義上的夫君當時在做些什么呢？

    大概不是借著“修煉”的名義在同他的弟子花前月下，就是在尋了莫須有的罪名，想要趕走她的弟子吧？

    古稱色衰相棄背，當時美人猶怨悔。何況如今鸞鏡中，妾顏未改君心改。

    顏洵不明白，她同她的弟子又何錯之有呢？倘若只是因著自己霸占了玄明道侶的身份，只要他肯提，她定然會欣然讓出的。但他又口口聲聲說自己只是單純的師徒情誼，倒教顏洵也尋不到理由主動開口。

    “是啊，的確很有緣份?！贝蟾攀亲灾硖潱饕仓皇禽p聲感嘆了一句。

    所幸他們還沒迎來新一輪沉默，主峰就傳來了消息請他們一敘。

    天衍宗十年一度的禁地，就快要開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