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三:金柵鎖(20)從頭過
梁允玨是在叁日前到桃源鎮(zhèn)的。 從別后,憶相逢,從無魂夢與君同。 這叁年多來,他夜夜都在淺眠中醒來,想著若是他的雀兒仍在人世,他定要第一時間捉住她,將她拴在太子府里早就為她打造好的金籠之中,讓她這輩子都離不開他。 梁允玨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他們的重逢,卻不曾想到,向來連煞氣沖天的沙場都不畏懼的自己,竟然也會生出“猶恐相逢是夢中”的情緒。 面前是那位出了女先生的學(xué)堂,隔著墻還能聽到童稚的讀書聲和女子溫婉的講課聲。 梁允玨在了解到桃源村的境況時,就曾痛惜地想,他的小雀,為了逃離他,舍棄了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生活,這些年該過得有多苦。每每想到,就更無法抑制心底叫囂著將她立刻帶走的沖動。 可是眼前的林南嘉雖然只是一身普通的粗布裙裝,配飾也只剩一只金簪,整個人看起來卻遠(yuǎn)比在倚月閣時還要富有生機(jī)。那種從心底升騰起的輕松從容,讓她整個人都容光煥發(fā),是無論多么名貴的補(bǔ)品或是多么華美的衣衫都無法比擬的。 真是個小沒良心的。 梁允玨咬緊牙關(guān)。曾經(jīng)他還不夠?qū)櫵龁??除了不讓她離開自己,什么都予取予求。就是那些百年難遇的滋養(yǎng)佳品,有他母妃一份的,他決不會少了她,更別提那些華服珠寶。 離了他,她怎么反而更加快樂了? 梁允玨不得不承認(rèn),原來這些年來,飽受折磨的只有他自己而已。整個人就像是浸入了寒冷刺骨的冬湖,讓他心底那些不顧一切的瘋狂也冷卻了幾分。 可是他不甘心。 他怎么會承認(rèn),原來自始至終只有他一人守著那些回憶的現(xiàn)實(shí)呢? 向來穩(wěn)cao勝券的獵人終究是被自己的獵物捕獲了。 他們合該永遠(yuǎn)糾纏在一起,或愛或恨,如同河底兩只纏在一起的水草,永永遠(yuǎn)遠(yuǎn)無法分離。 梁允玨那雙好看的鳳眼中仿佛燃著火,以欲望為火引,燒得一片炙紅,面上卻不露分毫。此時他不光是梁氏允玨,更是大梁的皇太子允玨。 作為太子的他,向來深諳運(yùn)籌帷幄之術(shù),更擅于打鳳牢龍之法。在梁允玨眼中,感情一事同他平日樹立民心,穩(wěn)固朝臣沒有任何區(qū)別,若是他想,林南嘉的心總會屬于他的。 作為一個合格獵手,他應(yīng)當(dāng)備全萬事,只等他的小雀自己落入早就鋪設(shè)好的陷阱才對。 所以,當(dāng)他頭一次來到林南嘉家中,看到香閣中供奉的靈位時,梁允玨反而勾起嘴角笑了笑,內(nèi)心平靜得仿佛只是什么無關(guān)緊要之物一般。 真是有趣。 梁允玨這一路太子當(dāng)?shù)庙橈L(fēng)順?biāo)?,自然對那些手下敗將都不曾在意。他手上沾過的人命中,名震天下的亦有之,但最終還是成為了幫助他踏向皇位的骨階罷了。他甚至都詫異,自己竟然還能記起謝玦的名字,分明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年罷了。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輕若鴻毛的死人,不過是曾經(jīng)有過一紙婚約,竟然還讓林南嘉惦念至此,甚至甘愿以他的未亡人自居。那他這個早就同她有過無數(shù)次夫妻之實(shí)的大梁太子,又算什么呢? —————— 宿鳥動前林,晨光上東屋。 林南嘉醒來時,身旁自然是空無一人的。不知為何,她這幾日睡得尤其不老實(shí),每次醒來時都緊貼著墻壁,空出大半張床,仿佛另一側(cè)有什么洪水猛獸一般??墒撬氩黄鹪鴫舻竭^什么。 空氣中似有些淡淡的香氣,微不可察。林南嘉只當(dāng)是窗外的桃花香順著窗縫飄了進(jìn)來。 今日學(xué)堂休息。收拾整齊后,她便在書案前坐好,開始謄抄新的書籍??占诺姆块g中除了狼毫落在紙面上的沙沙聲,就是時不時壓抑的咳嗽聲。 這一日,林南嘉過得很是悠閑。只是過了晌午,昨日水牛大哥家的那位小少年過來敲門,說家里人吃了她昨日送的糕點(diǎn)十分喜歡,想著今日過來拜訪一下。 林南嘉欣然應(yīng)允。 鄉(xiāng)下條件簡陋,最好的也是很久前買的些顧渚紫筍,尋常也沒機(jī)會拿來待客。她看那少年的衣服樣式雖然簡單,但從走線到面料都十分講究,一看就知道這戶人家是不差錢的,也不知為何竟然來到他們這種偏僻的鄉(xiāng)下。 想到這戶神秘的人家,林南嘉也添了幾分好奇。 她沒等太久,大門便被人輕輕叩響。林南嘉急忙收起思緒向門口走去,但不知為何,越是走近,她的心越是砰砰直跳,仿佛有什么的不一般的事就要發(fā)生。 先是覺得有人在偷看她,如今又是莫名的不安,林南嘉不清楚自己這些時日是怎么了。 然而她的所有疑惑,都很快得到了解答。 —————— 林南嘉看著坐在正堂里的那個白衣男子,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都不是自己的錯覺啊。 但她有些疑惑。依她對梁允玨的了解,他定然會在第一時間直接將她綁回京城,或是折磨她報那刺殺之仇,怎么會心平氣和地坐在這里,一副謙謙君子的做派。 梁允玨抿了口茶,開口道:“孤在京中時,聽聞溫州桃源村出了位女先生,沒有想到竟然是你。” 林南嘉壓抑住喉頭的癢意,“承蒙太子殿下錯愛了?!?/br> “你我之間,還用這么客套嗎?”梁允玨放下茶盞,眼中似笑非笑,帶著明明暗暗的煙火。他看向正堂中掛著的字畫,“‘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孤先前倒是沒有想到,原來你還有這樣的志向?!?/br> “民婦沒有那些經(jīng)天緯地之才,不過是想為這世間有才之女盡一份自己的綿薄之力罷了。更何況,廣納賢才對大梁也百利無一害。” “倒是個會說的。”梁允玨輕“呵”了一聲,“你若有心,孤倒是可以幫你一把?!?/br> 如今大梁國富民強(qiáng),女子的地位比之前早就有了很大的提升。女子可自由出入各類場所不說,拋頭露面維持生計者亦不在少數(shù),同時,富裕些的人家都會請先生教導(dǎo)女性識文斷字。 但即便如此,“男女不可同堂而學(xué),女子不可參加科考”,仍然是一道豎在諸位女子面前的鐵律。也不知有多少才女為此被迫放下書卷,成為一個相夫教子的賢妻。就是那位同出于陳郡謝氏,文能提筆賦詩,武能跨馬殺敵的東晉才女,在后世的評價中,不是也概括成了一句“左將軍王凝之妻也”嗎? 若是她從來未知也好,但林南嘉是女扮男裝去過學(xué)堂的。憑什么那些男子能熟讀四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指點(diǎn)天下慷慨激昂,而女子學(xué)的卻是叁從四德、賢惠持家呢? 她要是沒有才華也就罷了,但是她寫出的策論,謝玦看了也連聲夸好,更是比學(xué)堂中的不少庸庸碌碌之才強(qiáng)了數(shù)倍。只因?yàn)樗桥?,只此一生都無緣科舉考試,金榜題名。 所以,林南嘉很小就志向日后開間學(xué)堂,男女同授。便是女子日后的出路仍舊是回歸家宅,但至少她們也曾有過讀萬卷書,了解世事的機(jī)會。 謝玦一直很是支持她。 這世間有太多男子剛愎自用,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男子就應(yīng)當(dāng)高高在上。她何其有幸啊,所愛之人卻能理解女子的那些不易與苦難,更能在她退卻的時候鼓勵她去固守本源。 林南嘉斂起思緒,“殿下此舉是為了大梁社稷,為了天下女子,萬萬不是為了妾身一人而已。” 梁允玨輕嘖了一聲,“還真是心懷天下,孤倒是可以想想法子?!?/br> 對梁允玨這樣地位的人來說,男子或是女子又有什么區(qū)別?不過都是要跪在他腳下的民眾罷了。若是真有有才的女子,倒也未嘗不可納入朝堂。對掌權(quán)者來說,他們只要能達(dá)到目的,而對于達(dá)成的手段或是經(jīng)手之人實(shí)則沒有那么在意。 但此事實(shí)在有些驚天動地,歷朝歷代從未有之,因而還需徐徐而圖,才能堵住朝中眾人和天下蒼生的悠悠眾口。 林南嘉起身,向梁允玨行了大禮,“那民婦先代大梁千千萬萬的女子謝過殿下了?!?/br> 梁允玨將她扶起。小手滑嫩如玉,讓他一直隱忍的惡劣心思再次泛出了幾個漣漪。他沒有松手,反倒更靠近了他的小雀一步,“乖乖也不必如此鄭重。孤不過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允的,就當(dāng)是為了孤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賠罪了?!?/br> 林南嘉有些懵,所以梁允玨非但沒有怪罪她刺殺當(dāng)朝太子,反而在反思自己曾經(jīng)的行為?她摸不清太子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回道:“那民婦謝過殿下寬宏大量,不計較我曾經(jīng)的過失?!?/br> “誒,先別謝得太早。乖乖又未曾成親過,怎么能自稱‘民婦’呢?”太子的眼中沁出了笑意,“倒是孤想借此事,希望你我二人還可以重新來過?!?/br> 果然。林南嘉在心中嘆息了一聲,梁允玨怎么會輕易改變態(tài)度呢?“殿下……這實(shí)在……” 梁允玨早就料到了,只是他沒想到他的小雀幾年不見竟然膽子更大,甚至想直接回絕他。漢白玉骨的折扇在林南嘉的唇邊點(diǎn)了點(diǎn),堵住了她未言盡的話,“乖乖莫說了。就當(dāng)是給孤一個機(jī)會。孤想要的,不光是你這個人,更要你這顆芳心。” —————— 祝大家中秋快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