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甦醒〉
丹努許感覺自己做了一個非常、非常漫長的夢境,夢境內(nèi)瞬息萬變,卻又毫無邏輯可言。 起初,他置身于黑暗之中,全身動彈不得,他能感受到自己被兩股異常的力道猛烈拉扯著,這兩股力量不斷作用,將他拆得支離破碎,他能感覺到自己被分散的四肢,意識更是逐漸分崩離析,但是他仍零碎的感受著。 即便是這樣破碎四散,他依舊能清晰感受到拉扯的痛苦,他無能為力,他的碎片沒入了黑暗之中,他找不到,他為拼湊不回完整的自己而難過著,這樣無助的絕望持續(xù)了好久好久啊,久到他一度想放棄尋找自己。 但是當他陷入絕望之時,忽然送來一陣“酸酸甜甜”的暖流將一塊碎片推到他的身邊,他找回了第一塊碎片拼湊起自己。 之后,他重新振作,在黑暗中不斷尋找自己的碎片,他努力的找啊找啊,偶爾也會有“酸酸甜甜”的暖流將碎片推到他身邊,他藉此,一點一滴重新找到那些碎末,即便只是細如微塵的一顆沙粒,他也會很高興。 黑暗中的尋寶,他不曉得究竟耗費了多少時間拼湊自己,但他有信心一定能將自己拼湊回來。 而在搜尋的過程中,那兩股拉扯的力道仍會不時的出現(xiàn)攪局,企圖再次重創(chuàng)他僅有的自己,他只能選擇能閃避或者逃走,那兩股拉扯的力量實在太過強大,有時甚至逃之不及便只能迎擊重創(chuàng),然后再次破碎。 他意識到,現(xiàn)在僅有的自己太脆弱了,但也莫可奈何,每當遭受重創(chuàng),他只能重來一次,再度尋覓、拼湊,這樣漫無止盡的輪回不曉得重復了多少次,他不記得了,或者根本從未細數(shù)過。 他仍在不斷的拼湊著自己,但有時候,夢境又會不時的“換幕”。 第一次“換幕”,他原本還在茫茫黑暗中,剎那,卻又從黑暗中掉到另外一個場景,在那個場景里,他能清晰的感覺到完整的自己,他以為自己成功了,然而下一秒,映入眼簾的卻又是驚人的畫面。 黑色的龍以其巨大的身姿鋪天蓋地而來,他遮住了日光,丹努許知道那就是黑陽弗立多,他明知無處可逃,卻跑了起來。 丹努許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自己在找誰。 「因陀羅,你在哪,因陀羅!」他嘶聲力竭的呼喚著。 丹努許奔跑在烈陽當空的焦土之上,他找不到因陀羅,他很擔心,他不停的奔跑著,卻始終看不到因陀羅,他尋尋覓覓,不曉得跑了多久,他跑得體力透支,他能感受到烈陽焚燒的熾熱,他虛脫著,視線逐漸模糊不清,但他仍在奔跑著,他不肯放棄尋找因陀羅。 終于,他模糊的視野中出現(xiàn)了一個渺茫的背影,他呼喚著,「因陀羅,小心??!」 這時,頭頂?shù)木薮蠛邶堄辛藙屿o,他從口中噴出黑色雨水,黑色的雨水不斷降下,但黑雨卻一點也不清涼,甚至相當?shù)淖茽C,黑色的雨水彷彿滾沸的毒液,不斷侵蝕著大地,甚至絆住了他前進的腳步。 他被絆倒并重摔在地,他匍匐著想要繼續(xù)向前爬,他隱約看見一團黑色的雨水化身成一個美女的模樣,他心生不妙,他知道那個黑雨形成的美女會對因陀羅不利。 「因陀羅小心啊!因陀羅,小心啊,小心黑色的龍,小心黑色的魔女!因陀羅、因陀羅──」他呼喊著,隨即,卻又看見天邊兩顆太陽向著因陀羅那邊墜下,莫名的,他忽然安心了些。 「因陀羅…小心啊,小心啊……」他不斷呼喊著,最后被黑雨淹沒,被扔回了黑暗之中,僅有的他深受黑雨的侵蝕,飽受灼燒之苦,他痛苦難堪,甚至又碰上兩股拉扯力量的攪和,他在焚燒之中再次潰不成型。 他忍受著灼燒逐漸退去,然后再次振作,在“酸酸甜甜”暖流的幫助下他重新拼湊自己,偶爾,他又會在無意間經(jīng)驗“換幕”。 第二次換幕,他躺在地上一個巨大的深坑里,他仰望著天空,卻不想動,他看見天上盤旋著似鳥又似人的黑影,他以為自己眼花了,接著一根羽毛飄下,那是一根長長的金色羽毛,是根令人驚艷的美翼啊,是真是假都無妨了,他腹斐著。 黑暗中除了有“酸酸甜甜”的暖流之外,其實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汗馬功臣,有些是功不可沒的好幫手,有些…呃,扯后腿的不提也罷。 那些流風給丹努許的感覺都不盡相同,有得感覺非常強烈,有得甚至非常輕盈,彰顯出來的成效亦有強大對比,有的是會推著他前進,有的則能向他送來大塊碎片。 接著,拼湊的面積越來越廣,其中當屬“酸酸甜甜”的暖流應居首功,它的功能不僅僅推波助瀾這么簡單,甚至能使丹努許在拼湊自己后,感覺更加堅固密合著。 丹努許偶爾會想,這些“酸酸甜甜”的暖流究竟從何而來? 第三次換幕,他仍置身黑暗,耳邊僅有聲響回盪,那是一陣雜沓奔騰的馬蹄聲,令他不禁回憶起了自己的母親,那個比起人更熱愛與馬匹相處的豪爽女子,還有,他那個騎射時英姿勃發(fā)的父親,思及于此,丹努許不禁潸然。 隨著拼湊的進度漸趨落成,丹努許終于籌聚足夠的力量抗衡那兩股拉扯力道,雖然尚未完整的自己仍然忌憚著,但已足夠抵御拉扯造成的傷害,他與那兩股拉力形成了詭異和平共處,雖然那股拉扯力量還會不時的偷襲他,但造成的傷害已經(jīng)大幅度降低了。 第四次換幕,他赤裸著躺在雪里,天上更是不斷飄著“雪”,起初他不曉得這是什么,但他回想起曾聽長者說過的,在寒冬時會從天上飄下的白色花雨,觸之即化,凝水的點點結(jié)晶,感覺冰冰涼涼的,那就是“雪”啊。 換幕過后,丹努許總會不禁沉思,這些換幕的景象,究竟諭示著什么呢? “自己”完工在即,丹努許迎來了第五次換幕,或者說,他靠著拼湊成型的自己走出了黑暗,而迎面而來的風景是他這次長久夢境中最后一次的的諭示。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處黑色的沙灘上,面前是一望無際的酒紅色之海,然而天空卻密佈烏云,遙遠海天一線的彼端,甚至下起了令他不安的黑雨。 丹努許見著眼前的景色,心不自覺的揪緊了,他的呼吸逐漸紊亂急促,他覺得非常難受,接著這股難受逐漸在他的體內(nèi)蔓延開來。 「嗚……」他的心臟和腹部同時絞痛,他痛苦難堪的盜汗直流,跪了下來,他脫口而出的呼喚著因陀羅。 「因…因陀羅,因陀羅……」他難受的抱著自己,呻吟呼喚著。 丹努許難受的閉目垂首,耳邊傳來了熟悉的呼喚,「丹努許?!顾杖惶祝矍俺霈F(xiàn)了熟悉卻又陌生的高大背影。 眼前的身影他知肚明那是因陀羅,但卻覺得格外陌生,此刻,他不禁質(zhì)疑了,眼前背對著自己的因陀羅,究竟是否是自己從前夢境里的那個“他”。 丹努許覺得非常錯亂,心底產(chǎn)生了巨大的矛盾。 「丹努許,我等著?!寡矍暗谋秤皼]有回頭,熟悉的聲音在丹努許耳邊響起。 「等…等等…等等啊……」丹努許屈跪著身子,心臟和腹部痛得他掙脫不了。 丹努許只能眼睜睜看著因陀羅走入酒紅色的海中,隨即被酒紅色的海浪給淹沒沉淪。 「等等啊…嗚嗚…等等……」丹努許不甘的抱著自己,他難受的嚎啕大哭著,隨著他的淚水溢出,他的心臟逐漸平緩不痛了,但他的腹部仍劇烈絞痛著。 他勉強的起身,摀著腹部跟著衝進了酒紅色的海,酒紅色的海浪隨即將他吞沒拖入深淵,溺斃的窒息感逐漸襲來,他奮力掙扎著,顧不得腹部的絞痛,拼命向海面游去。 「哈啊───」丹努許奮勇沖出海面,大喘一口氣,他終于又能順暢呼出了。 「哈、呃、哈、呃……」他急促的喘息著,大口的吸吐著空氣,這時耳邊傳來了陌生的關切。 「你醒了啊,不要急慢慢呼吸,慢慢來、慢慢來……」說著,丹努許感覺一個溫暖的掌正在撫著自己的背,從旁協(xié)助自己調(diào)適呼吸。 接著,丹努許聽到他扯著大嗓門的喊道,「奈撒特耶,奈撒特耶──丹努許醒了,快來?。?!」 丹努許的視線內(nèi)一片模糊,他感覺自己似乎不太習慣“視覺”,他緩過氣息后,抬手揉著酸澀的眼睛。 「啊啊,不要揉眼睛,先試著緩緩的眨眼睛,讓眼睛適應一下,你才剛清醒,先慢慢來吧…不用急。」耳邊的聲音即時給予建議著。 「呃…咳咳…咳咳咳……」丹努許想要開口詢問,卻是未語先咳。 「不用急不用急,來,先喝點果汁補充水分和糖分,潤潤喉嚨……」那個聲音說著,隨即遞上了一個小小的陶杯交到他的掌心。 「避免嗆到了,請小口小口的喝,讓自己的身體慢慢適應……」丹努許聽從指示,小口小口的啜飲著杯中甘露,當甘露順著舌頭滑進喉嚨時,丹努許微微一愣。 酸酸甜甜的感覺,原來是這個啊。 「你先試著慢慢眨眼睛,視力不會太快恢復,甫甦醒的前一兩天會呈現(xiàn)半盲的狀態(tài),但請不用擔心這是很正常的,過幾天等眼睛適應了光線就會復原了?!?/br> 接著,丹努許的周圍傳來陣陣吵雜,有許多腳步聲和人的聲音,奇怪的是其中隱約夾雜著馬蹄聲。 「丹努許先生,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你的醫(yī)生,我們先幫你做初步檢查,之后你若有任何疑問我們都會如實應答,在此前請先配合一下?!蛊渲幸粋€聲音道,丹努許點點頭表現(xiàn)得十分溫馴。 經(jīng)過一連串的檢查后,丹努許的口舌也夠濕潤了,經(jīng)驗發(fā)聲檢查后,他仔細的咀嚼想說的話,仍有點口齒不清的問道,「我,昏迷了,多久?」 「從你來到阿育吠陀接受治療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了半年?!鼓莻€聲音道,丹努許點點頭。 阿育吠陀,丹努許聽說過這里,他在家鄉(xiāng)還年少時,便聽聞過來自阿育吠陀瘟疫醫(yī)生的傳聞,雖然街坊總拿瘟疫醫(yī)生那一身奇裝異服加以調(diào)侃,散佈不時謠言來嚇唬小兒,說瘟疫醫(yī)生會下蠱殺死頑皮小孩之類的,對于無知民眾的戲謔玩笑,丹努許深感嗤之以鼻。 丹努許小時候還非常崇拜醫(yī)者呢,甚至以此為成年志愿而努力學習著,不過命運總是那么霸道,他還來不及前往阿育吠陀拜師學藝便先入獄了。 「八陽,消失了嗎?」丹努許問道,令奈撒特耶頗為驚訝,他還以為丹努許第二個問題大概會問及因陀羅,但沒想到,比起因陀羅,丹努許更關心著八陽。 「仍未盡逝,目前當空尚存四陽,黑陽、青陽、靛陽、紫陽?!?/br> 「因陀羅呢?」丹努許終于問到了因陀羅。 「你開始接受治療后一個月,因陀羅便離開了,他離去前要我?guī)г捊o你“丹努許,我等著”。之后我們都有與他密切書信往來,他現(xiàn)在人在俱利磨?!?/br> 聞言,奈撒特耶清楚的看見丹努許簇緊眉頭,歛下無雙的雙眼,神情不悅道,「五個月,因陀羅都在干什么?」 奈撒特耶聳肩,「這個,因陀羅每回寄信過來都只有詢問關于你的狀況,并未提及他自己的處境,所以,我們也不甚清楚?!?/br> 聞言,丹努許重重的嘆息,沉寂良久,緩過思緒后重新鄭重的向眾醫(yī)者道謝,「多謝諸位醫(yī)生這段時日以來的照顧,丹努許沒齒難忘,不知該如何支付報酬?!?/br> 眾人紛紛婉拒道,對此,丹努許十分不解,堅持要支付報酬。 「關于報酬的部分,其實你已經(jīng)付了,事實上因為你體內(nèi)的毒素太稀罕了,對我們的醫(yī)學研究有極大的貢獻,我們其實也都是抱持著姑且一試的想法一邊實驗一邊治療著,甚至…說來很沒醫(yī)德,我們還拿你的身體做實驗……」 「……」丹努許聞之默然,難怪喔,那些成效不一的流風原來是這些醫(yī)者在拿他的身體做實驗。 眾醫(yī)者知錯的跪倒在地,「非常抱歉啊,我們這么擅自妄為,但也因為有這次的機會讓我們鑽研出了更多的可能性,甚至開發(fā)出了數(shù)種益菌,這全是你的功勞啊,丹努許先生,還望你海涵?!?/br> 丹努許有些頭痛的捏著眉心,「直接告訴我,我的身體狀況究竟怎么樣了,我何時會死?」 「不不不…您誤會了,這些實驗劑并不會潛伏體內(nèi),均是二十四小內(nèi)排出體外的,并不會對您的身體造成任何后遺癥或永久傷害?!孤爩Ψ竭@么一說,丹努許頓時松了一口氣。 思及于此,丹努許決定就此釋懷不予計較,就向?qū)Ψ秸f的,這個毒素太罕見,人家沒跟他索取鉅款已經(jīng)不錯了,算是兩兩相抵,雙方扯平了。 忽地,丹努許詢問道,「對了,我昏迷期間,是哪一位照料我日常的……」 「我們都輪流照料過你。」 丹努許尷尬的沉默了半晌,「感激不盡?!闺S即把自己整個人給埋進被子里。 「不用太介意,醫(yī)者父母心,患者如子女。」相較于丹努許的尷尬,一眾醫(yī)者倒是顯得相當坦然。 「……」丹努許還是覺得羞愧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