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羅宋湯，兩個人，足足喝了三天。

    陶決提著吸塵器經(jīng)過陶然的臥室，像昨天和前天一樣敲了敲門，在一聲中氣十足卻也不乏敷衍的“馬上”后，將吸塵器留在紋絲不動的門旁。

    這扇年久失修、曾經(jīng)一敲就開的門，被他拖延癥晚期的meimei用了不到半小時拆掉換新，已經(jīng)恢復了它該有的功用。

    就在三天前，她推開他的當夜。

    陶決只在陶然房門前停留了幾秒。

    盤踞在這棟房子里整整三天的番茄濃湯香味跟著他下樓，時刻為他回放與這股氣味有關(guān)的、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

    ——陶決，我給你機會解釋，但你最好先想清楚。

    ——不是什么都能回房間睡一覺就重啟，權(quán)當沒發(fā)生過的。吵架可以，意外可以，這種……這種事情不行。

    用力推開他后，陶然踉蹌倒退兩步，臉上潮紅倏地冷卻。

    他當然可以解釋。

    “看你站不穩(wěn)，扶一把而已”、“下意識動作也要追究，人與人之間還有沒有信任了”，一萬種詭辯話術(shù)供他驅(qū)使，只要不痛不癢地糊弄過去，轉(zhuǎn)天又會是新的一天。

    畢竟，他又不是什么禽獸，也沒真肖想自己的親生meimei。越界之舉確為故意，但那另有原因——

    他一直知道陶然是容易內(nèi)耗的性格，看似事事不掛心，實則習慣譴責自身。就像她和鐘意之間一樣，乍看是鐘意處處照顧她、包容她、被使喚得團團轉(zhuǎn)，實際卻是她承擔起保護者的角色，將鐘意與外界可能存在的傷害隔絕開來。

    所以在察覺到陶然拿他當鐘意代餐的時候，陶決實際松了一口氣：哪怕做出常理上不該做的事，哪怕會傷害到別人，陶然選擇先保護她自己，就是一件好事。

    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事情沒那么簡單。

    ——代餐這事，本質(zhì)是拆東墻補西墻，或許能緩一時的燃眉之急，但只要陶然還遵循那套向內(nèi)追責的思維模式，心理上的重擔就無從紓解。

    再加上，她似乎在此之前就對鐘意抱有相當程度、莫名其妙的負罪感。如果不逼她一把，讓她別無選擇地宣泄出來，癥結(jié)只會越藏越深。

    這個故事需要一個反派。

    那么他來成為壞人就好。

    被怒火席卷、被臭罵一頓、被投以看垃圾的眼神……他早有預(yù)期，也能接受。

    可他失策了。

    沒有憤怒，沒有鄙夷。

    她眼中先是茫然，隨即一點一點、一絲一絲，摻入深不見底的失望，在他開口前，就縫住了他的嘴。

    含著的話吐不出咽不下，就這么燜過了火候，燜出幾分先前被濃湯掩蓋的、番茄本身的酸苦。

    即便陶然這次的疏遠并未隔夜，對他的態(tài)度早早回歸平常，簡直如無事發(fā)生一般——

    那酸苦卻還纏繞在舌尖，仿佛嘲笑他：你看，這扇門原本不必關(guān)上，好一波反向cao作。

    陶決日漸不安。

    他隱隱覺得這事還沒完，卻猜不透陶然的想法，只能從鐘意這邊入手，旁敲側(cè)擊打探陶然的狀況。

    鐘意倒是不負期望，問什么說什么，沒問的也說了一堆，連性取向都隨koujiao代，絲毫不擔憂女朋友哥哥對他的觀感。

    陶決這邊還在消化，幾行字打了刪刪了打，太多問題不知道該從哪個問起，對面就又發(fā)來一條：【我沒有很喜歡，也沒有很討厭。但哥哥不用擔心，只要陶然需要，我都可以的。我們之前也會像哥哥看到的那樣】

    好像是打到一半誤觸了發(fā)送鍵。

    唯恐他接下來補充什么讓人尷尬的信息，陶決敲鍵盤敲出殘影：

    【停?。?！】

    【不要舉例！別告訴我細節(jié)！】

    【不想知道！】

    并非對陶然的處境漠不關(guān)心。

    陶決僅僅單純地感到不適。就算他想知道，他會自己去問陶然，這小子難道不明白什么叫點到為止，不明白——情侶之間這種私密的事情，不能隨隨便便對人說嗎？

    他這么想著，也這么問了。

    【沒有隨便。因為是哥哥才說的。】

    ……得到了多少顯得油嘴滑舌蓄意討好，思及對方性格卻覺得大概是認真在說，因而讓人很難繼續(xù)責備的回答。

    ……算了算了。十八歲而已，要學的東西還很多，自己十八歲時未必比他強多少。

    陶決重新整理過心態(tài)，試圖把話題拉回他本來要打探的方向。

    將聊天記錄往上翻的手指忽然頓住，他意識到自己剛才忽略了一句、確切來說是半句話——【我們之前也會像哥哥看到的那樣】。

    陶決捏緊手機，深呼吸。

    不能因為最近焦躁又挫敗，就對無辜的人遷怒、惡意揣測。

    【去面簽?zāi)翘彀l(fā)生的事，你沒有什么想說嗎？】

    對面慢吞吞敲了三分鐘的字：【排隊的時候幫一個爺爺整理資料，文件夾不小心被吹走了……雖然最后都有撿回來，但弄得很亂，給哥哥添麻煩了，對不起?！?/br>
    【………………我是說，在那之后，我們突然換回來之后的事?！?/br>
    鐘意發(fā)來一個恍然大悟般的“啊”，隨即又敲了另一個三分鐘：【我本來擔心突然換人，陶然快高潮的時候被打斷，會變得很難受……但她說沒事，最后也好好地到了，就還好。那天真的多虧了哥哥?！?/br>
    就還好？

    多虧了哥哥？

    眼前的文字明顯超出了常理范圍?；闹嚫袎哼^一切另外的情緒，陶決因此還能冷靜地打字：【你也跟陶然這么說了？她對你來說就這樣而已？】

    【?。　?/br>
    【不是】

    【不是這個意思】

    【哥哥可能誤會了】

    對話框一下彈出四條，第五條的“正在輸入”斷斷續(xù)續(xù)，在陶決耐心耗盡前終于出現(xiàn)：【因為是哥哥，所以才可以。對陶然，對我，都是一樣的?！?/br>
    壓著火氣等來的解釋，就只有這么一句談不上新鮮的漂亮話。

    而接下來的第六條，更是崩斷陶決腦中最后一根維系涵養(yǎng)的弦。

    他一個電話撥過去：“什么叫‘之后這段時間也想拜托哥哥’？！你把陶然當什么，問過她愿不愿意嗎？你有那種癖好就滾去找別人，別扯上陶然！惡心、下作——算我看錯人了，你配不上她——”

    回應(yīng)他的只有呼吸聲。

    直到他停下來喘口氣，鐘意才猶猶豫豫出聲：“……不是的，哥哥真的誤會了，怪我沒說清楚。但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說才清楚……”

    “陶然以前說過，她絕對不想被送回那個小房間，重新變成病人。所以只要她需要，無論什么我都會做?！?/br>
    “但現(xiàn)在的狀況，換成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趁機做出傷害陶然的事情。只有哥哥是無論如何都可以信任的?！?/br>
    “因為哥哥是哥哥，這一點絕對不會改變?！?/br>
    陶決渾身血液幾乎停滯。

    ——“因為是哥哥”，原來并不是一句漂亮話。

    因為是哥哥，所以是世界上唯一沒有理由對陶然產(chǎn)生情欲的男人。

    因為是哥哥，所以在把陶然當作女人看待前，會更先記得她是meimei。

    因為是哥哥，所以絕對可以在復雜難解、一團亂麻的狀況中把持住自己，成為他們悖離常理前的最后一道防線。

    鐘意此前與他素不相識，現(xiàn)在會對他這樣信任，無非是因為陶然。

    因為陶然一天天軟化的態(tài)度，和一天天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被打碎后緩慢重建的信任。

    而他又做了什么？

    自以為是、自作主張，明明承諾過不會再一廂情愿地為她好，卻又一次用毫無必要的自我犧牲，將那份信任推翻在地。

    “而且，我問過陶然了?！?/br>
    剛被他毫不留情訓斥過的男孩子仿佛不知道何為記仇、何為怨恨。比平時放得更緩的語速，也僅僅是聽起來有一點難過。

    “她說……如果我覺得可以，那她也可以?！?/br>
    鐘意還說了什么，陶決已經(jīng)聽不清了。

    他耳邊嗡嗡作響，時而是小學生陶然立正敬禮的“超級可以，完全可以，只要是哥哥都可以”，時而是十九歲陶然那句他并沒真正聽到卻能夠想象出的、語調(diào)輕松帶笑的“如果你覺得可以，那我也可以呀”。

    他還想起陶然小時候總是玩不厭的信任游戲。

    她向后倒去，相信他會接住。

    他卻又一次，擅自離開了他本該守住的位置。

    現(xiàn)在她躺在地上，渾身鮮血，扭過臉笑嘻嘻地對他說，你看呀，哥哥。

    你看呀，你是原因，我是后果，這一次，可別再忘記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