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漂蕩在搖曳的水波里，鍍了金似的粼粼波紋間或被躍出的銀魚擊碎。伴隨著尾尾魚兒墜進水中漾開的漣漪，是錯落有致的、一聲又一聲的細微落水聲，猶如在模擬一場斷斷續(xù)續(xù)的、緩慢疏落的雨。

    關(guān)機的小機器人就躺倒在秦杏和彭綺中間，它在關(guān)機前把自己的聯(lián)絡(luò)接收臨時轉(zhuǎn)到了秦杏的光腦上，搖晃著它頭頂?shù)奶炀€，像一只乞食的小狗。

    秦杏再三同小機器人保證，她絕對不會中途睡去，要是中途收到了傳喚，也肯定會第一時間把它喚醒，小機器人這才戀戀不舍地關(guān)了機。

    彭綺抿了口手中蜂蜜色的熱飲，時下徠霓區(qū)很流行這款名為“熱戀中的瞳仁”，據(jù)說是從利沃維坦星傳過來的，可秦杏在首都星從來沒聽說過它，但也可能是她孤陋寡聞。

    “埃貝爾是在兩年前才來到的C-374小行星，他向來行蹤不定，每隔兩三年就要換一顆星球居住。我不知道他屬于哪方勢力，只知道他在冷凍人中很有名氣，他為不少冷凍人做過心理疏導(dǎo)?！?/br>
    紅發(fā)少女動了動搭在杯身上的手指，食指按著杯口的邊沿，熱汽熏紅了她的指尖：

    “我有兩個認識的人，在找埃貝爾之前他們的狀態(tài)差到只想自殺，和埃貝爾見過一面后，狀態(tài)好了非常多?！?/br>
    秦杏喝了一大口“熱戀中的瞳仁”，酸酸甜甜的，糖度比“納恰列之夜”友好得多。

    “你最近狀態(tài)不太好嗎？怎么想著去找他？”

    “我不是找他去做心理疏導(dǎo)的?！迸砭_搖頭，“我是覺得他常年和冷凍人打交道，也算是幫助了那么多冷凍人，而且又知道他不可能撒謊，就想搭上他這條線，以后行事或許會更便利些。”

    想到彭綺的“職業(yè)”，秦杏深以為然：

    “那零件呢？是你要和他來往的由頭？”

    彭綺忍不住朝秦杏投去訝異的一眼：“等你從戰(zhàn)斗班畢業(yè)，我覺得你可以去做做審訊、刑偵之類的工作。”

    秦杏聞言一笑，彭綺捧著杯子繼續(xù)道：

    “我的確是想借著零件這件事和他多接觸接觸，沒想到——”彭綺苦笑：“埃貝爾好像很不喜歡我?！?/br>
    “不用‘好像’了。”

    秦杏冷酷無情地打斷她，直截了當?shù)氐溃骸八褪遣幌矚g你，你最好以后都離他遠一點，不然我覺得他很可能還會給你使絆子?！?/br>
    她的視線掃過彭綺好不容易恢復(fù)了點血色的面龐，繃著一張臉，嚴肅強調(diào)：

    “這次你僥幸躲過一劫，要是你今天但凡倒霉點，這條命就搭進去了！”

    “是啊……”彭綺似有萬千感慨，盯著手里那杯“熱戀中的瞳仁”。

    “接著說?！?/br>
    秦杏毫不客氣地要求道。

    “今晚要熬通宵，你正好把這件事‘全部都告訴’我。零件是怎么回事？還有那支再造-175注射針和你體內(nèi)的定時炸彈，按照時間順序一五一十地盡量跟我講清楚?！?/br>
    彭綺像是脖子里梗住了什么似的，再看秦杏似笑非笑的神色，一時更是訕訕。

    她先前覺得秦杏沒經(jīng)過什么事，知道得越多對秦杏越不好，也怕秦杏不經(jīng)意間露出什么端倪，連累了自己，遂對秦杏守口如瓶，而如今倒是被自己認為不可信的秦杏救了一命。免不了為此心情復(fù)雜，一方面驚嘆秦杏的成長之快，心智之聰慧，另一方面也為自己看走了眼隱隱羞愧。

    彭綺胡亂拽了一把自己的頭發(fā)，本就疑似雞窩的一團紅發(fā)更是“不堪入目”，她下定了什么決心似地，嘆出一口氣后向秦杏坦白：

    “我是個身份不明的冷凍人，不知道是被生身父母遺棄了還是有什么意外。反正自我記事起，我身邊只有個機器人照顧我，我們算是相依為命吧，感情很深。”

    她指了指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的小機器人，“我的艾達和它有點像?！?/br>
    “艾達這幾年老出故障，送去全面檢查后，發(fā)現(xiàn)是有枚零件出了問題需要更換，就是E70-43。但這種型號的零件已經(jīng)停產(chǎn)很久了，現(xiàn)在通行的機器人都不使用它，我只好到一些比較落后的星球上碰碰運氣?！?/br>
    “這次我為了任務(wù)來到C-374小行星，無意間打聽到埃貝爾有大量的E70-43。”她見秦杏微微皺眉，解釋道：“埃貝爾是一個存在了很久的機器人了，他至少已經(jīng)運轉(zhuǎn)了七八十年了，所以他需要這個?！?/br>
    秦杏吃了一驚：“但是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七八十年前能造出來的機器人呀！”

    “很多人都這么想?？傊?，他的制造者絕對不是人類?！?/br>
    彭綺杯子里的蜂蜜色熱飲已經(jīng)下去了小半，她接著道：

    “我找到埃貝爾之后，他告訴我E70-43零件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他不能輕易交給我，暗示我找一個冷凍人血統(tǒng)占比更多的人來見他。我考慮過后決定請你幫忙。”

    “其實你也不是必須得要得到一個E70-43零件，你應(yīng)該可以暫借之后進行復(fù)制吧？”秦杏問。

    彭綺搖頭：“E70-43零件需要的制造材料現(xiàn)在幾乎絕跡，所以它才會被淘汰?！?/br>
    “除了E70-43零件，埃貝爾還和我閑聊了一會兒。他的態(tài)度非常友善，我快要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彭綺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臂，“他問我：‘你相信這世上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就能兌換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代價。秦杏立即想到了那臺花言巧語的等價兌換機。

    “我問他這是什么意思。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又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能存在這么久嗎？’”

    秦杏一把抓住彭綺的手，彭綺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著復(fù)雜難辨的情緒。

    “他說：‘有些交換，看上去或許兇險，或許是死路，但是如果不賭一把，怎么能知道會不會有好結(jié)果呢？’”

    “他說：‘更何況有些死路，如果沒有真的走過，這輩子都會為它輾轉(zhuǎn)反側(cè)?！?/br>
    秦杏猛地站起來：

    “他不是誤導(dǎo)！他這是慫恿！”

    彭綺一把將秦杏按回去，她平靜地道：

    “昏了頭的人是我。是我自己親手給自己打進去了那支針劑。”

    紅發(fā)少女把杯子里剩下的熱飲一飲而盡，隨即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而且他說得很對，如果我不吃這次虧，我以后一定會無數(shù)次為它不甘心?！?/br>
    “吃一次教訓(xùn)，徹底死心，也算是好事了。”

    秦杏的憤怒并沒有因為彭綺的話而消失，她追問：

    “定時炸彈就藏在針劑里是嗎？那他很可能不只害了你一個，藍樓里的機器人說他們每個月都會有兩三次類似的事故?！?/br>
    這句話倒令彭綺變了神色，她頗為驚詫：

    “埃貝爾為什么要害人呢？他從中也得不到好處，而且他過去救助了相當多的冷凍人啊?！?/br>
    她又同秦杏描述自己注射再造-175注射針的情況：

    “應(yīng)該是藏在里面。我一次性只打了半支，本來是想觀察一下狀況再繼續(xù)注射，但我發(fā)現(xiàn)冷凍人氣息沒有變?nèi)酰晌腋杏X卻很不好，就急忙跑回去想要找你，最后還是昏倒在門前?！?/br>
    “炸彈出現(xiàn)在你體內(nèi)，無非是兩種可能，一種是通過注射針進入，另一種就是你昏倒后誰對你做了手腳。我們暫時都沒辦法考證?！?/br>
    秦杏看了看身旁的小機器人：

    “等它醒了也許我們可以再問問看，可能會有線索?！?/br>
    “我最后向埃貝爾索要零件，他說之后會給我們，現(xiàn)在盯著我們的眼睛太多?！鼻匦拥拿碱^皺得更緊。

    彭綺牛飲“熱戀中的瞳仁”，咕嚕咕嚕又喝下去一大杯。秦杏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這種蜂蜜色飲料的妙處——口味較溫和，提神效果卻很強。

    “我也感覺到了。但我并不覺得害我的人是埃貝爾，或者說我并不認為他是主謀?！迸砭_沉吟，“這中間絕對有別的事。”

    秦杏沉著臉，她現(xiàn)在對埃貝爾的印象差到了極點，以至于彭綺說的這幾句話令她極其不悅。她捧著杯子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彭綺，不陰不陽地道：

    “是啊，埃貝爾不是壞人，畢竟他沒真的坑死你嘛！”

    心情欠佳的彭綺聽了她這一句，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難道因為我記恨上了埃貝爾？我看他雖然不喜歡我，但還是很喜歡你的?！?/br>
    秦杏扭頭瞪了彭綺一眼，轉(zhuǎn)過頭去自顧自地喝著“熱戀中的瞳仁”。可能是喝得有點多了，難免厭倦，秦杏有點懷念放了過量糖的“納恰列之夜”了。

    正當秦杏開始在羅薩咖茶、“納恰列之夜”、“熱戀中的瞳仁”三款飲品中進行“矮子里拔將軍”，想要選出一款自己更能接受的飲品的時候，她感到什么毛茸茸、暖烘烘的東西忽地趴上了自己的肩頭。

    秦杏怔愣地回頭，看到頂著一頭紅發(fā)的彭綺把下巴頦枕在自己的肩上，這只才嘗了捕鼠夾之苦的小貓顯出難得的溫順可愛。

    她說：

    “再也不會了，杏，我只走這一次死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