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會喜歡從前往后看。就跟閱讀一本書差不多，對于他人的人生，也是從出生起開始閱讀比較簡單吧？不過，我有點不一樣，我喜歡從后往前看。畢竟當我們先有了疑問，才會產(chǎn)生尋找答案的動力。讓我看看你的檔案……哎呀，傷口還在疼嗎？真是對不起，那孩子還不太會使用力量，所以傷到了你……不過，再過一下下就好了哦，anma能修復起來還是很快的。你看，已經(jīng)愈合了吧？”

    聽到她這么一說，桃綺竟然真的覺得疼痛消失了。

    渾身只剩了軟綿綿的倦意，她縮在沙發(fā)里，看心理咨詢師饒有興致地翻閱她的檔案。

    其他人到哪里去了呢——這個念頭只是稍稍現(xiàn)了下身，就被腦子中的困倦趕跑了。

    “雖說alpha中也有討厭斗爭的類型，但像你一樣抗拒戰(zhàn)斗的可不常見。女性也好男性也好，成為alpha后就紛爭不斷。停下腳步就是死路一條，不能勝過別人就會被社會判定為失敗者……所謂包容的多元社會也只是相對而言，你是因為厭倦了斗爭不斷的社會才選擇逃離的嗎？……真遺憾，不是啊?！?/br>
    “嗯……”

    她從沒想過這些。

    無時無刻不在戰(zhàn)斗中的未來……這對她而言太過遙遠了。她只是覺得，光是眼前的煩惱就足夠她頭疼不已。

    “是啊，alpha逃脫裝甲騎士的職責可是重罪。但你的煩惱可不只是當不當裝甲騎士的問題吧？為什么別人輕輕松松就能完成的任務，到了你這里卻無從下手?！?/br>
    如果說，誰都能做到的事，你卻做不到，那么光是活著對你來說就是件吃虧的事情了。

    桃綺眨了眨眼睛。

    光是活著……就是吃虧？

    “但，也并不是那樣。過去的話，也有很多，很讓人開心的事……”

    童年時的小小初戀、讓她感覺不再寂寞的朋友、真心喜愛的搖滾樂，以及，幫助了她，讓她既羨慕又佩服的夏映光……

    雖然到最后，這些留下的都只有心傷。

    “哈哈，你還真是個好孩子。”心理咨詢師不知為何笑了起來：“可是啊，這不就是什么也沒有留下來吧？哪怕到最后，你也沒能得到什么啊?！?/br>
    她用了一點時間來理解對方的話。

    是這樣嗎？她想。半途而廢的戀情、半途而廢的愛好，因為沒能繼續(xù)下去，所以也只是做無用功。

    她想說，不是這樣的，她的人生并不是一無所獲。但總覺得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反駁對方。

    心理咨詢師繼續(xù)翻動著檔案：“雖然我對你為什么會這樣還挺感興趣的，不過，人本來就是有著各種各樣的性格。如果每一個都尋根究底的話，那就沒完沒了的。你也不要太在意這一點，說到底，如果你能找到一件能留下結(jié)果的事，那你也許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沉溺在空虛的痛苦中了。那么，要不要來試一試新的人生……”

    越來越薄的文件，停在了最初的那一頁。

    “什、什么？！這不可能……不應該才對……”

    那張從來都是裝飾著微笑的臉，第一次僵硬了。

    怎么會有這么荒謬的事！

    怎么會有這么可笑的事！

    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惡心至極！

    “不可能……居然會這樣……原來如此，我懂了?！?/br>
    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傷的陰影，爬滿了那張漂亮的臉。

    深深吐出一口氣，房間里溫暖倦怠的氣氛，一瞬間結(jié)束了。

    心理咨詢師輕輕將文件合上，垂下眼眸。

    “抱歉了，桃綺同學。無害的心理咨詢時間結(jié)束了，我改變主意了。果然還是得在這里除掉你們?！?/br>
    【厄洛斯】輕輕地揮了揮手。

    小小的房間立刻化作煙霧消失，桃綺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那個白晝般的校園。

    她的身邊倒著許多人，從他們臉上那安穩(wěn)的神情來看，他們只是沉迷于甜美的夢境。

    “醒、醒一醒啊各位?！?/br>
    她嘗試著搖了搖對方的肩膀，但不管怎么晃動，都無法將對方從睡眠中喚醒。

    【厄洛斯】不再是那副親切的教師打扮。

    沾滿鮮血的黑裙早就被換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與女神的身份相稱的，最大限度減少行動阻礙的服裝。

    威光從她的身后升起。

    “沒有用的，他們正待在另一場人生里。你叫不醒他們，我也不會讓你叫醒他們。我的目標是你，桃綺同學?！?/br>
    我馬上就要殺了你，你要死在這里。

    女神無情地斷言。

    桃綺驚訝地看著她。

    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竟然有著這么大的價值——她連剛剛的珂尤特都沒能勝過，又怎么會對眼前的女神造成威脅呢？

    “威脅？別開玩笑了，我從來不覺得你是威脅?！迸癜谅匮鲋^：“我只是感到憤怒。因為憤怒而憐憫你，我為了拯救你的人生，決定在此給予你終結(jié)。明白了嗎？”

    這正是女神的慈愛。

    【厄洛斯】宣告著。

    “但是……為什么……”

    【厄洛斯】說的那些話，她一個字也聽不懂。

    “桃綺同學，請不要誤會，我不討厭你，甚至還有幾分喜歡你。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決定給予你死亡。在一無所知中迎來生命的終結(jié)，對你而言，對全人類而言才是最大的幸福?！?/br>
    她的身后浮現(xiàn)出光輝燦爛的劍。

    那只是形似劍刃的某種物質(zhì)——其質(zhì)感類似于碎裂的冰，那是由anma能凝聚而成的實體。但和珂尤特使用的黑色影子不同，這些無色的刀刃在強光下反射出絢爛的光芒，只要稍微看上一眼，就令人背脊生寒。

    【厄洛斯】身后的劍刃猶如時鐘的針一般排列開。

    散發(fā)著美麗的虹光，劍刃輕輕漂浮著，它們將尖端一齊對準了桃綺。

    “仔細想想，其實我沒必要導入格斗的知識。畢竟人類的rou體太脆弱了，只要想這樣破壞——”【厄洛斯】揮動手指,“不就可以輕松地粉碎嗎？”

    十二柄長刃射出。

    第一柄穿透了她的左臂，第二、叁柄刃將她的雙腿釘在了大地之上。隨后而來的刀刃分別穿透了她的肩膀、腹部與大腿。

    沒有給予她思考和躲閃的時間。

    她只是，因為恐懼，下意識地移開腳步。

    隨后——

    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女神的武器貫穿了。

    這些刀刃精巧地鑲嵌進了血rou中，連疼痛也沒來得及感受。而在她意識到自己被刺穿時，高濃度的anma能就已經(jīng)沿著傷口進入心臟。

    戰(zhàn)斗裝甲此刻完全失去了防護作用。

    如果貫穿她的是普通的刀刃，那么僅僅是失血也會要了她的性命。但anma能會代替血rou封鎖住傷口，甚至會順著血管產(chǎn)生維持生命運行的能量。桃綺在幾乎要將她淹沒的痛苦中尖叫起來。

    但她的悲鳴并沒有回響在這個空間中，她已經(jīng)無法發(fā)出哪怕一點聲音了。

    沒有刺穿心臟，也許是女神的憐憫，又或許是——【厄洛斯】再度凝聚起光刃，那動作如同交響樂團的指揮家一般優(yōu)雅。她注視著少女痛苦的身姿，面上沒有了溫柔的笑容，顯露出的，是屬于遠古神話的殘忍無情：“我本來想一次就殺掉你，盡量不讓你痛苦的。如果你不逃的話，這一擊就能刺穿你的心臟了?！?/br>
    也許瞄準頭部會更好一點吧。不過，我很喜歡你的面孔，那是在人工計算的基礎上多此一舉，添加了靈魂的要素。就像大理石雕像上砸出的一個缺口，我喜歡這種遺憾。

    桃綺沒有力氣去理解女神的話語，她正用全身心的意志對抗著劇痛。如果能就此暈過去該多好！肌rou與骨骼被切斷的痛苦只是其次，anma能正一刻不停地填充著rou體，她正以極快地速度流失著自我，她就要變成另一種生物了。

    然而現(xiàn)實是，她連暈過去也做不到，甚至于她的大腦比過去任何時刻都要清醒。桃綺清楚地意識到，不會再有人從天而降幫助她了。

    于是，她不在抗拒anma能的進入。裝甲的核心還沒有粉碎，那么就可以繼續(xù)使用。嵌入身體的光刃不必拔出了，她只要切碎阻礙身體移動的部分，保持手腳的自由就好。

    桃綺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憎恨自己，如果能干脆地死掉該多幸福。在比死亡還難以忍受的劇痛中，她不得不站直了身體，和【厄洛斯】對峙著。

    “真的要反抗嗎？為什么呢？你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你的生命里真的有什么是有價值的東西，讓你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的嗎？沒有吧，既然活著就會受傷，活著就會吃虧，那么為什么還要站起來呢？我真的很同情你，我不希望你遭受更大的厄運，所以——”

    面對這個站立都顯得艱難的人類，女神有些不解地問。

    桃綺沒有回答，她需要將所有神經(jīng)用于戰(zhàn)斗。

    第二次射出的光刃共計十六枚。

    和珂尤特那刁鉆的影子不同，女神的光刃僅僅只是如箭矢般，筆直地射向獵物。桃綺掙扎著躲開了大部分，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

    但只要還能行動，就不允許放棄。

    她想，距離【厄洛斯】還有二十米，如果開啟裝甲的全部加速功能，大概能在一秒鐘之內(nèi)轉(zhuǎn)移到【厄洛斯】的身前。但那樣裝甲就不能使用了，她必須僅憑這具人類的身體與災厄作戰(zhàn)……真的是，毫無希望。

    【厄洛斯】看起來并不忙著消滅她，連一絲一毫的急躁都沒有。女神只是如她所說，以憐憫的眼光注視著桃綺的一舉一動。

    第叁次的光刃到來了，桃綺這一次并沒有選擇從旁閃避，她將裝甲的全數(shù)能量用于加速，在裝甲的輔助下，她的速度甚至比光刃射出的速度更快。等到光刃刺穿了她原本所在的土地時，她已經(jīng)來到了【厄洛斯】的身前。

    【厄洛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好了，你到了我的面前。然后呢？你的裝甲已經(jīng)沒用了?！彪S著女神的話語，裝甲的核心閃了閃，隨即失去了光彩：“你要殺掉我嗎？憑這幅手腳？”

    回答她的是桃綺的拳頭。

    因為動力裝甲失效，配套的武器系統(tǒng)也無法啟動，能使用的只有自己的身體。

    用自己的拳頭刻意去揍誰，這對桃綺而言還是第一次。

    雖然她不喜歡裝甲騎士的格斗課，但只要學過的東西，身體就不會忘記——她有些心驚膽戰(zhàn)地揮出拳頭，正好砸在了女神那完美無瑕的臉上。

    空氣——在物理意義上停滯了。

    好幾秒鐘，【厄洛斯】才呆呆地扭過頭，她伸手撫摸著被拳頭砸過的臉頰。這恐怕是自我意識誕生以來的第一次吧——她既不憤怒，也沒有感到恥辱，她只是充滿了疑問：“為什么要用拳頭擊打我的臉頰？如果要消除作為災厄現(xiàn)象的我，將anma能凝聚在指尖，或者用利器貫穿心臟不就好了？”

    根據(jù)我的檢索，用拳頭擊打臉頰的行為，是代表著你很生氣——你現(xiàn)在很生氣嗎？

    因為這樣一拳，桃綺的身體搖晃了兩下：“我不生氣哦。雖然我也不知道，你為什么突然要殺我。但你是災厄現(xiàn)象，要和人類為敵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只是要告訴你一件事?！?/br>
    她雙手撐著膝蓋，艱難地說：“我的人生是無價值的也好，沒有哪怕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也好，這和我要不要活下去，根本就沒有關(guān)系！”

    我又不是為了當什么偉人才誕生的！我只是、因為、想要活下去，所以活到了現(xiàn)在而已。

    沒錯，就是這么簡單。

    如果說神的視點，是將人類的性命放在天秤的兩端進行衡量。

    那么人的視點，處于更重的那一端的，必然是自我的存在。

    而且——“而且你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神才對！你這冒牌女神！”

    呼呼、僅僅是在人類歷史里學到了幾個詞語，就敢不自量力地自稱女神？別開玩笑了，你只是人類社會的殘渣而已。還說什么“人類必須先愛上自己”，是從哪里偷來的只言片語？

    那正好，我也想問問你。

    我比誰都要愛我自己，我已經(jīng)決定要先愛上自己，以自己的性命為優(yōu)先，所以我要活下去。

    你要奪走我的性命的話，就相當于否定了自己的愛，這不就是自打嘴巴嗎？

    感謝被anma能清洗過的大腦，她堂堂正正地反駁了虛偽的神的話語。

    【厄洛斯】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不愉快的神情。

    就像是看見了角落里的蟑螂，厭惡不已的那幅表情。

    看見這一幕的桃綺，反而笑了起來。

    正是因為如此，她才確定了。

    【厄洛斯】只是徒有其表、偽裝成女神模樣的災厄現(xiàn)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