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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咖啡店的喪禮在線閱讀 - 滷花生

滷花生

    客廳里的照片墻,玄關(guān)邊的五斗柜,廚房里沸騰的水壺。

    他用力甩上門,鎖上,灰塵,老舊,死寂。

    走出小巷,經(jīng)過一家琥珀咖啡餐廳,大馬路上車流量很大,男人的步調(diào)極度緩慢。他背影高大魁偉,線條寬闊,但卻是彎著肚子,駝著背。深黑色的毛呢大衣下擺露出寬大的格紋棉質(zhì)西裝褲,暗色圍巾圍住滿是皺紋黑斑的脖子,左肩揹著一個長肩帶筆電袋,右手拄著一把金色兔頭握把雨傘。傘尖端用力敲在柏油路面上,充當(dāng)拐杖。

    他來到一間位于三樓的市立閱覽室,在門口將皮鞋下的泥刮下才踏入。他抓了份報紙,將傘斜靠在桌邊,把紳士帽摘下,脫下大衣,啤酒肚上方的領(lǐng)袋針微弱地閃過一絲光線。他很蒼老了,而襯衫外面的寬吊帶讓他朝氣可愛許多?,F(xiàn)在他把老花眼鏡拿出來,攤開報紙。抓著報紙的手搖晃著,他重新抖正癱軟的報紙。

    「小崔。早!你又這么早來?」閱覽室走進(jìn)五位老年人,走在最前頭的老先生充滿朝氣地打招呼。

    被喚為小崔的老先生聽見老友的聲音,轉(zhuǎn)過頭,見到一群老友,他臉上綻出笑容。他們共享一張長桌,一起度過知識美好的早晨。中午時分,崔徹多次看著手錶,以及桌邊的老朋友們。

    「一起去吃飯吧?」崔徹自報紙上抬頭環(huán)視朋友,問得隨意。

    「???喔!都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好??!走??!要吃什…。」老友們恍若活過來的雕像,折起報紙,起身收椅。崔徹自報紙架邊回來,穿戴好衣帽,跟在老友們的身后,加入『今日吃什么?』的討論。

    過了幾分鐘,老人們的身影才緩慢消失在閱覽室的入口。

    不過經(jīng)過七嘴八舌的討論過后,無視街上這幾年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的眾多美食招牌,他們一群老人家還是來到往常蒞臨的老字號餐館,選了老位置,點了百年不變的那幾道菜。

    在等上菜的時候,崔徹自愿去大冰箱里拿幾盤軟嫩小菜,回到桌邊,才注意到老友們在談?wù)撍氖虑椤?/br>
    「對啊…小崔的大兒子媳婦長年住在美國的鳳凰城,二兒子一把年紀(jì)了都還沒結(jié)婚,一個人在世界各地的雨林里做研究,兩個兒子很少回來臺灣,但聽說他們每個月會匯給小崔幾萬塊生活費,然后是最新消息:小崔的那個小女兒啊…你們還記得嗎?就是那個小時候很愛哭的那個小淘氣??!上個月居然當(dāng)阿嬤了!對不對?小崔?你當(dāng)阿祖了?」

    崔徹把兩盤小菜放上桌中央,無聲點點頭,他直盯著涼拌小黃瓜,覺得自己很白癡,天氣這么冷,吃什么涼拌小黃瓜啊!身邊的老友們抓著筷子往另一盤燉爛的花生粒攻去。耳邊響起好友們的讚嘆聲。

    「小崔??!你真好命??!兒子們都這么有成就而且還很孝順,女兒也嫁得好,孫子們也都大了,今年甚至蹦出曾孫來了!我們都好羨慕你?。∥夷莾鹤右稽c出息都沒,在那間公司待了三十多年,還只是一個小組長而已,然后媳婦也囉嗦死了,我跟我的老伴每天都要被她唸東唸西的。要不是因為我小孫女,我還真希望他們夫妻倆乾脆搬出去?!钢ㄟ@小黃瓜好冰啊!」

    「唉啊那些都沒什么,人平安健康就好。」另一個老友擺了擺手,出言。直到菜都上桌,幾位老人家們才都安靜下來,填飽肚子的同時,話題轉(zhuǎn)換,分享上午自報里得到的資訊,憤慨地談?wù)撝鴷r事。他們宛若身經(jīng)百戰(zhàn),手在空中揮舞,宛若刀劍出鞘,寶刀未老,義憤填膺??谒畤姷玫教幎际?,桌上盤碗都狼藉,起身結(jié)帳,三三兩兩離開老餐館。分道揚鑣的時候,又恢復(fù)成七十幾歲的老年人,朝氣道別后,各各背影都是駝著肩。

    崔徹抓著傘,揹著筆電,重新回到閱覽室,看著空空的閱覽長桌,他踏上四樓去筆電區(qū)。看見有三個人在用筆電,他開心上前,在那人身邊的空位坐下,抽出老舊筆電,筆電的電池壽命已罄,但已無原廠電池,所以得有插座才行。無須替這個跟他一樣老的筆電更換新電池,因為他百年才打開來用一次。這時,崔徹才注意到此間小的可憐的閱覽室里,筆電區(qū)僅有三個插座,僅有的三個位子已坐滿。他看著身邊專注盯著電腦螢?zāi)坏哪贻p女孩,跟她說話。

    「不好意思,插座可以借我一孔嗎?我電線放這里,不會干擾到你…。」崔徹半站起身,手越過女孩的筆電,拉著自己的電線將插頭插上。女孩什么都沒說,僅皺著眉,退離開他突然的接近。

    扳開筆電,運轉(zhuǎn)了好一會兒,他連上網(wǎng)路,右掌緩慢推移滑鼠,每點動一下右食指,就要全身跟著點動,就好像滑鼠很硬很難點一樣。整臉貼近螢?zāi)?,嘴里不斷碎念?/br>
    然后聲音越來越大,他越來越煩躁,他轉(zhuǎn)頭跟身邊剛才那個年輕女孩說話。

    女孩沒有回應(yīng)。崔徹又再問一次。

    「為什么我連不上網(wǎng)路?我現(xiàn)在要上這個信箱,為什么點它都沒反應(yīng)?奇怪怎么會這樣…」

    女孩這才注意到旁邊的那個老頭在跟她說話。她拉開耳機,靠過去一點。

    「什么?你剛說什么?」

    崔徹又再度解釋,女孩一看指出。

    「你要先登錄taipeifree?!?/br>
    「點它都沒反應(yīng)啊,是不是要再開一新的視窗連線?」崔徹點著右下腳的連線訊號處給那個女孩看,螢?zāi)缓翢o反應(yīng)。

    女孩嘆氣,緩慢伸出手,手指在觸控板上方停住,先詢問崔徹的同意?!覆缓靡馑?,借用一下…?!古⑹疽獯迯叵劝央娔X給她cao作,但崔徹護(hù)住電腦,不讓女孩碰。

    「你也是用taipeifree嗎?我那很多年前用的,密碼已經(jīng)忘記了。為什么你的可以用,我的就不行?為什么會這樣?剛剛都還好好的啊!」他憤慨說著。

    女孩收回手,「你再登錄一次?!顾矟u漸不耐煩,也不控制音量了。老先生的音量自一開始都很大聲,她覺得這種音量在安靜的自習(xí)室里,真的是很粗魯?shù)臒o禮。

    「怎么會這樣?還是不行?。槭裁磿@樣?」崔徹也不耐煩,甚至開始大力用滑鼠。滑鼠撞擊桌面,發(fā)出大聲響。

    我怎么知道?你是跳針喔?女孩冷臉在心里回答崔徹。但她搖頭開口,打算撤手不幫他了。「這樣我就不知道了。我不知道。」

    崔徹皺眉一直碎念,起身離開,過了一會,又重新回來,然后,他的電話跟他一樣,在安靜的自習(xí)室里,大音量地盡情放送著。他接起電話,音量大到女孩不用拿下耳機,就能聽見他的內(nèi)容。崔徹用英文跟對方確認(rèn)一長串?dāng)?shù)字。反覆復(fù)誦確認(rèn),匆匆道謝后就掛上電話。現(xiàn)在他可以進(jìn)信箱了。

    眼睛快速掠過一大堆陳年的廣告信件與英文信件,看見一封二兒子寄來的信。

    他急著點開。寄件時間是前陣子農(nóng)歷新年期間,內(nèi)容僅有短短兩行字,滑鼠滾輪往下滑,有一張照片。

    是一個男子戴著灰色漁夫帽,手搭在一棵巨大樹干上,側(cè)身看著鏡頭,簡單樸素短袖搭著當(dāng)成外套的淺灰襯衫,背上揹著大的后揹包。整體畫面又綠又暗。他的兒子笑著站在蓊綠的雨林里,崔徹望著照片中兒子的臉龐,許久許久。

    傍晚降臨,崔徹拖著筆電回到老房,鑰匙已經(jīng)轉(zhuǎn)開,但門還是不開,崔徹用力踹了一下,門才虛弱地敞開。他無視塞爆門邊郵箱的繳費單,手掌往一旁墻上拍去,電燈開關(guān)喀一聲,但頂上電燈毫無反應(yīng),這時外頭小巷的路燈亮起暈橘燈光,照著他的背影,崔徹站在一室的黑暗里。他把筆電丟在五斗柜上,摸出提款卡,上街去。

    提款機前,數(shù)字比上個月還多,崔徹面無表情提了九百塊,去了鄰近的超市與餐館。

    夜已深,城市宛若活躍起來,霓虹燈與計程車,吵鬧的一家子與崔徹擦肩而過,小孩子快樂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崔徹一手提著外食,另一手提著一袋衛(wèi)生紙與一盒燈泡。走過一個白光路燈,進(jìn)入暗處,背影佝僂,腳步蹣跚無力。

    再次回到老房,打開房門前,崔徹有些害怕,喘了起來,幾次深呼吸后,抖著手打開,一樣的黑暗與寂靜。他愣在門口,等待沉重的孤寂散去。然后,寂靜中,鈴聲悶悶的,像被壓在深處,但越來越響。銀發(fā)族式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崔徹放下手里的東西,胡亂找了一通,最后才想起手機放在筆電包包里。

    在鈴聲快要滅去時,通話鍵一按。

    「喂?」

    「hello?gramps?」

    孫女的聲音出現(xiàn)在他的老房子里。他的心跳變得很快。

    「爺爺?我是媛媛!爺爺你在做什么?吃飯了嗎?」孫女愉快開朗的聲音響起。

    「???」崔徹愣了一會,聲音不自覺放得柔軟?!革堅缇统院昧?,爺爺剛泡好澡,正在看球賽啊。媛媛吃飯了嗎?這么早起?」他往有路燈的光亮處移動,看見手腕上的手錶顯示晚間九點多。

    「對呀!哈哈我們剛吃好早餐,我跟同學(xué)出去玩,等下要去看湖鵝,車程要三個小時,所以早起了。爺爺臺灣冷不冷?」媛媛是崔徹大兒子的小孩,與他們夫婦倆居住在鳳凰城。媛媛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是給他帶的,直到她小學(xué)二年級才分離,中間隔著一片太平洋,與十幾個小時的時差。一分離就是十年。如今她已是大學(xué)生了。兒子媳婦會帶她回來看他,雖然停留時間都很短暫。許多孫子中,就屬媛媛最常打電話給他。

    「嗯。前幾天比較冷,今天好多了。你衣服要多穿一點。」

    媛媛哈哈大笑,「爺爺,放心。這里是鳳凰城?!?/br>
    崔徹聽著孫女的笑聲,嘴角上揚。

    「爺爺,我很想你?!规骆戮忂^笑后,充滿感情。

    崔徹眨眨眼?!笭敔斠蚕肽?。出去玩要注意安全。爺爺很好,不用擔(dān)心…。」

    話筒那一端突然很吵雜,她的聲音拉遠(yuǎn),接著在拉近?!浮璷k!?。敔?,我同學(xué)的爸媽說我們該出發(fā)了?!?/br>
    「喔嗯。去吧去吧?!勾迯卣Z調(diào)開朗。

    「爺爺。iloveyou.bye!」

    聽見預(yù)期的嘟嘟聲傳來,崔徹覺得心都要碎了。無力放下手機,他重振心情,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黑暗,找了一個圓凳,擺在電燈下。懷里揣著新燈泡,一腳踏上去,圓凳子發(fā)出抗議聲,崔徹扳住燈具,雖然搖搖晃晃抓不好平衡,但成功拆下燈泡,他的心情像是燃起一抹希望,不理會凳子的吱嘎聲,努力墊高腳。但下一秒,腳下的凳子應(yīng)聲解體。崔徹吃驚地緊護(hù)住燈泡跌落,他吃痛地?fù)纹鹕碜?,看見碎裂的新燈泡,一瞬間,光亮滅去。眼淚撲簌簌,無聲潰堤。

    隔天為三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四,閱覽室把每月的第一個週四訂定為整館環(huán)境整潔日,所以這一天是不對外開放。崔徹醒來睜開眼,看著陰暗的臥房,想起今日為可惡的周四,棉被外面冷得要死,但他毫不眷戀地離開被窩。

    一刻也不想待在家里,就算無處可去,就算外頭是初春冷冽的天氣,他也不想待在家。

    幾分鐘后,他自機車棚中硬扯出被擠壓在墻邊的單車,單車經(jīng)過日曬雨淋的考驗,已經(jīng)如同它的車主一樣又老又拗。停車柱難踢死了,方向握把生銹扎手,煞車把手硬梆梆,不知道從哪個結(jié)構(gòu)里,在崔徹每踩下一圈踏板,就發(fā)出不容忽視的解體聲響。還好,崔徹年紀(jì)很大了,年紀(jì)大有個好處,就是就算有再多異樣眼光,他也不會在意。無所謂,因為臉皮可是隨著年齡越老而越厚,心胸也是越開闊,不會在意芝麻綠豆小事。

    離開,離開,離開那個老房,那個小巷,那個連他自己都無法面對的沉重孤寂。伴隨單車發(fā)出的巨大唧喀聲,崔徹往熱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