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親
過了冠禮，崇光也到了起程時候。在京中留了兩月多，皇帝倒有些不舍得放人走了，一整個沐休日都空了來陪這小祖宗。 誰知這小祖宗不領(lǐng)情，還倒酸了回來：“陛下還有那順公子陪著，要臣侍做什么?！?/br> 給他慣得，這等酸話都說到御前來了。皇帝無奈，到了這等臨別時候也不愿多說什么，便只道：“他有些用處才寵著，哪同待你一般呢。你瞧著使團(tuán)離京之后我可去看過他了？總不都是陪著你的?！?/br> 燈火只在紗罩子里晃了一下，連帶著少年人面上的陰影也消長幾分。 崇光當(dāng)然不是阿斯蘭那般艷麗的相貌，若比起公認(rèn)的美人如林少使也差些，不過是平直骨線，面相利落罷了。皇帝想著不由好笑——他大約是在意容色的，不如說，是太在意了些。 “陛下笑什么？” “沒什么，在想你該不是自愧容貌比于阿斯蘭弗如才這么吃味吧？”皇帝搖了搖手里團(tuán)扇，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羅漢床上，拈了塊糕點(diǎn)吃。 宮中晚膳用得早，夜里總少不得備些甜糕之流宵夜。長此以往，許多年輕侍君入宮久了都要生出大腹，失寵御前，又要帶起節(jié)食的風(fēng)潮，過猶不及。 “臣侍是沒有順少君漂亮，臣侍曉得，陛下喜歡他也是有的。”少年人撇過頭去，顯然是被氣著了，“臣侍明日走了，您愛同他歡好幾時臣侍都不曉得的。” 這還不是酸么，醋味兒都要飄到外頭夜市里去了?；实鄄挥墒Γ脠F(tuán)扇點(diǎn)了點(diǎn)崇光鼻尖，“那可怎生是好？阿斯蘭容顏甚艷，你是嚴(yán)妝都不及的，總不好去江湖上請個易容師傅，給你造一張人皮面具改換門臉兒吧?！?/br> “陛下……！您還是去碧落宮吧，臣侍貌丑無鹽，性子也不溫順，又沒得伶牙俐齒，伴不得圣駕?！背绻庹f著便連身子都背過去了，看著是真說得過了。 “朕只想你陪著，又怎么好呢。”皇帝只覺他可愛，忍不住將自己手里點(diǎn)心塞去崇光唇邊，少年嘴角還沾了些糕粉，教皇帝指腹抹凈了，一下抹在他貝齒上。 指尖點(diǎn)在舌尖上，一下便教少年面上涌出血?dú)鈦怼?/br> “陛下凈作弄臣侍玩呢。” 看來冠禮不過是個形式，這少年人被嬌寵多了，還沒完全長大，心思還淺得很。 也是好的。 “好好，朕不逗你了就是，”皇帝收了手來，自取出帕子拭凈指尖，才又去摸少年人的發(fā)頂，“別叫你去了灝州，朕又掛念這會子惹著你不快。都五月間了，照著規(guī)矩你現(xiàn)在去今年都是不能回京的。軍中紀(jì)律，便是白都督看著朕的面子縱容，也不能單為你破，留著你行冠禮已是偏袒了。” 羅袖袖口在少年人面上投下淺淡的灰影，沒被遮掩的那半臉又教燈火鍍上一層蜜色，正是配他形貌的溫暖光澤。 夏日里衣裳單薄，卻仍難掩燥熱。 “臣侍明白?！背绻饫掳l(fā)鬢上的手來，“臣侍行過了冠禮，便不能再像從前一樣驕縱了?！彼p目如漆，晶亮亮地對上面前女子，“臣侍仗著陛下寵愛才白得了這個校尉，若再玩忽職守，旁人會瞧不起臣侍，還要說陛下昏聵?！?/br> 皇帝忽而不著邊際想起些前事來。崇光較產(chǎn)期早了幾日出世，其實(shí)四月二十便生了。那會子趙殷同皇帝才過了京郊，后頭便要帶著親兵入宮誅妖侍，是以一切行蹤皆瞞過京中。到了五月初四早上將人丟回梁國公府，他親父才曉得這幺子早生了，還又是個小子。后頭輪著先帝國喪，連往宮里報都是偷偷摸摸的，什么洗三滿月周歲自然也一律沒能成行。 自太祖以先帝為嗣，自百官往下至殷實(shí)讀書人家多遵太祖皇帝那“女為嗣方不混宗法血脈”之言以女承祧，先帝在位四十九年，民俗所至，對小郎們反輕視許多。一個小兒也不過就那么幾個大日子，初生時那幾個他全沒受過，出嫁時也簡樸，倒只有冠禮是認(rèn)認(rèn)真真辦的。 家中縱著他也算是補(bǔ)償了。 “朕已被追著罵了兩個月的昏君了，案頭折子存去冬日里能省下幾斤炭火，多一條不算什么?！被实坌Γ瑩Я诵±删珌?。這幾月養(yǎng)在宮里，倒給他養(yǎng)出一層浮膘，沒了才回京時的勁瘦，“你有個侍君頭銜，也不算什么壞事。想做的想試的，都比那普通人家的孩子容易些。軍中紀(jì)律嚴(yán)明不假，但你畢竟不是什么尋常兵士，算是在朝為官，官場可不是你父親軍中那般清明，你也好練練眼神，學(xué)些應(yīng)對法子。” 他這身份，自然到哪都少不了捧著的。捧壞了大不了接回宮仍做個侍君，升升位分安撫一下；若能練出來，日后便同王瑯般做個左右手，左不過是在一家一姓之天下內(nèi)打轉(zhuǎn)，虧待不了他。 究竟如今早非十年前了。 “嗯，臣侍聽陛下的?！?/br> 皇帝淡笑，撫上懷里年輕人的頸側(cè)，一突一突的，是奔流的血脈。 少年人脈搏總是有力得很。到底年輕，皇帝壞心地按了按鼓動最突出的肌膚，那鼓點(diǎn)便越發(fā)快了些。 “陛下……” “嗯？”皇帝不回應(yīng)他，只鼻音哼了一聲，手早順著衣襟交迭隙間滑了下去。 夏衫輕薄，隔不住里頭的戰(zhàn)火鼓點(diǎn)。 崇光忍不住在皇帝懷里蹭了蹭，順著皇帝動作散開衣襟。 “咱們?nèi)ダ镩g吧……” 皇帝一向是個不著調(diào)的，故意撓了撓這寵侍心口，“這兒不好？”她今日不見外臣，頭發(fā)不過尋了支紫檀簪子松松綰起，還墜了幾綹散發(fā)下來，掃在崇光鼻尖。 “陛下怎么凈喜歡這不規(guī)矩的……！”崇光被她寵慣了，這事上也敢不從，一下反抱了皇帝腰來，“被人看見了怎么好……”說著就要將人引去內(nèi)室里。 宮人們早識趣地退下去了，哪還有旁人?；实酆眯?，卻仍舊陪他站起來，由著崇光半抱著走去里間。他明日里一早出宮，皇帝早朝自然是送不了的，這會子縱容幾分也沒甚不妥。 說到底，總是交付了幾分真心的。 “是是，咱們煜世君最重規(guī)矩啦……”皇帝故意揶揄道，眼神還落在崇光手上。 哪有重規(guī)矩的侍君對天子指手畫腳，還要將圣人推上床榻的。 崇光也意識到這極大的冒犯，一下收回手臂成了根木頭，只剩下嘴上還硬著，“求陛下責(zé)罰?！?/br> 皇帝大樂，坐在床上笑，“罰你什么？” 宮規(guī)哪會寫這閨房之樂，便是他倒背如流也尋不出一條來。 “好啦，本就沒有的東西如何能想出來？既是要守規(guī)矩，想來教引公公傳授你的規(guī)矩還沒還回去吧？”此規(guī)矩倒非彼規(guī)矩，皇帝仍舊是笑，只輕輕踹上崇光下腹。 “……是，臣侍都記得?！背绻饷嫔弦讶粺t了，肅然跪倒床邊，只將臉藏進(jìn)皇帝裙底里去。 越是受寵，越不可忘了身為侍君的本分。父親但凡有機(jī)會必要如此訓(xùn)導(dǎo)，陛下寵愛是陛下心思，被寵得忘了本便是他之過，更無可辯駁。 今日沐休，皇帝本就愛簡潔裝束，今日更是穿得隨意。她裙下不過一條單绔，并沒著脛衣，連暑襪沐浴后都去了，只赤著腳趿了一雙軟鞋。 崇光先握上皇帝腳踝，自腳跟后松了軟鞋扣袢，撐開鞋面將一雙納涼的軟鞋去了，才將腳放好了在腳踏上，又?jǐn)[好鞋子。皇帝看他快守成了道學(xué)，不由踢了踢他的臉，“照你這般守著，教引公公都該著急了?！?/br> “陛下又拿臣侍取樂呢?！背绻鈵瀽炧亮艘痪洌瑓s仍照著規(guī)矩先解了外裙中绔的系帶，又去褪下小衣。 “小祖宗，是你要朕守規(guī)矩的，”皇帝一雙腿架去侍君肩上，“朕今日可沒想著作弄你?！钡降走@回送他去了，一年半載回不得，見不著，皇帝再愛逗了人玩也不是當(dāng)下時候。 “是臣侍為陛下侍寢?！背绻獾穆曇舻土藥追郑⑽⒀銎鹉樞?，“是臣侍想要陛下記得臣侍?！?/br> 放出籠的良駒自然輕易不肯回籠。還是時候太短，沒養(yǎng)丟了他馳騁的本性。 罷了。 皇帝輕輕喟嘆出一聲來。 宮中不缺春闈秘戲圖冊，專司侍寢的教引公公雖大多不嘗人事，也都學(xué)得精通。有些公公對侍君一視同仁傾囊相授；有些公公卻是見人下菜，只討好那皇帝偏愛的，給紅封多的，出身高貴的。崇光三者皆占，得了真?zhèn)?，只可惜皇帝一向隨心所欲視成規(guī)于無物，以至于他到了今日才有機(jī)會一展所學(xué)。 女子秘處如含珠母貝，墜露牡丹。撥開草叢，頂開rou殼向上兩分，尋得了貝中寶珠以舌尖捧起，此處喚為“珍貝育奇，蛟人捧珠”；含了貝rou，輕輕吸吮那珠子，以舌rou拭過珠壁，待rou珠增大些便是“取珠養(yǎng)玉，水宮獻(xiàn)寶”；而那第三句“護(hù)珠歸母，承甘飲露”…… 少年人還一心想著將那幾句口訣都使出來，冷不防被夾緊了頭，卻是皇帝送了送腰身，按住了他的后腦。 “唔……”她余下那一條手臂肌rou鼓起，手指不自覺抓起了身下衣衫，撐著身子不叫軟倒下去。 崇光被封了視線，只幾聲氣喘隔著耳側(cè)一雙腿隱約透進(jìn)來。再行護(hù)珠把式時候，下唇已濡濕了。 蛟人遇水，化龍入宮。 “好了，崇光……”皇帝輕聲喚了崇光起身來，還留了幾分余韻，微微張著口，胸脯也還起伏著。 “臣侍還沒行完儀呢……”少年人仍舊跪在皇帝腿間，說話時微微鼓著腮，“陛下看完好不好……？” 皇帝這下實(shí)在哭笑不得，他怎的還在這拗上了，非得將那八式還是十八式做完不可，也不知道打哪學(xué)得這般死心眼?！昂冒?，朕只當(dāng)今日容你放肆一回?！彼幌潞眯Γ唤麚u搖頭，倒沖散了幾分情動的乏力。 得了允準(zhǔn)，崇光也覺有些別扭。公公教的是討陛下歡心的法子，他哪有放肆的想法？實(shí)在是皇帝平素于此事上總慣于自持，又一向?qū)欀绻猓趴床怀鲞@點(diǎn)子情動來。 公公說到這第四句專程提點(diǎn)了，化龍可不是說臍下那二兩rou，而是加了手指去侍奉。水宮中自有聚雨騰云之處，乃是一處珊瑚座，只管繞了御座，鱗拂座塵，首顧座身，這便是“龍繞珊瑚，海搖地動”。 只是這“地動”二字，卻是只可意會，不許言傳。 他只管照著所學(xué)一一試來，卻始終沒等到地動，直到皇帝喚了他一聲，他才發(fā)覺背上兩腳已經(jīng)收緊，死死抵著身子，教人退也退不出來。 “該第六句啦……”皇帝才去了一回，索性抓了個迎枕來靠著，“又不是沒經(jīng)過，怎的反遲鈍起來……”她歇了好幾息才松了勁，渾身懶怠，連踢兩腳、扶一把也不愿費(fèi)力。 還是這一年都慣著他，連察言觀色都沒學(xué)會。 這一點(diǎn)上反倒是法蘭切斯卡熟絡(luò)些?；实鄄挥珊眯Γ凰鞘墙?jīng)驗(yàn)所致，崇光這等待調(diào)理的年輕人是比不了的。 這年輕人本想顯示一番，沒想到一下變成皇帝親身指導(dǎo)，嗔了起來，“臣侍笨，陛下便看臣侍笑話?！?/br> “公公大多只曉得紙上談兵，你又不是沒經(jīng)事，怎的還照本宣科起來?！被实酆眯Γ韨?cè)努了努嘴，“喏，還等著朕起來么？” 天子已明示了，若再不明白那也入不得宮門了。崇光半嗔半惱，扶著皇帝躺好了，才從腳邊爬去她身側(cè)，“臣侍都認(rèn)真學(xué)了的……那地動……” 怎么還記著這茬呢！皇帝好生無奈，側(cè)身過去捏了捏他臉頰，“不過是個好聽名字你也全信，疼不疼？”她那手早移到了崇光下腹，故意使壞往下按了一把。 “疼……” 這才是好孩子?；实鄢榱怂戌祹?，推了如意出來，緩緩揉捏起如意云頭，沒兩下就被里頭清泉沾濕了手指。崇光忍不住往她手里送，面上卻咬著牙不叫出聲來。 “好啦，”皇帝不由失笑，“該是那龍騰致雨，露潤青竹了。” “陛下……！”見著皇帝拿這東西來戲弄人，崇光早羞紅了臉，“您怎么說出來了呢！” 皇帝一臉無辜：“朕大婚時候也看過的，他們沒想出新詞罷了?！币娭硐律倌耆嗽桨l(fā)羞惱她才收了調(diào)弄來，招了那如意入宮去，“好啦，朕不說了就是?！?/br> 這下崇光反賭氣似的，非要按著那固定把式來不可，將后頭兩句“竹隨雨生，探云泣露，甘霖普降，潤物無聲”行全了?；实塾幸饪v容他，也翻身壓著人細(xì)細(xì)taonong，直等他渾忘了那勞什子，只擺尾探著云頭尋雨露甘霖才松了腰力。 他到底不是青澀少年了，入了宮門便曉得其中關(guān)竅。左右探路掃塵，須得按下那點(diǎn)子火氣才好伺候皇帝來。待皇帝得了趣兒，自然也能賜了小郎君福氣，攜著郎君往好處去。 吻細(xì)密地落在臉上身上，春雨似的，滋潤起侍君肌膚?；实墼缢卵恚硎芷鹕硐律倌耆瞬恢＞氲氖谭睿还芗ぶ钐幦?。一時兩人都沒了言語心思，只留幾聲喘息，一道盡魚水之歡。 崇光回灝州沒多久，便是端陽時候了。 早先應(yīng)了宮中侍君請父親兄弟入宮探望，長寧都辦妥了，只還有一樣需皇帝裁奪：“陛下，迎外邊親眷入宮時候，須得一位公子主持。”左不過是認(rèn)認(rèn)人，送送禮，說說話之類，也不是什么難事，只是需個人來做主。 這本是皇后責(zé)任，再不也該是側(cè)君。只是崔純?nèi)珉x了宮，崇光也去了灝州，理宮務(wù)的長寧不過一介內(nèi)官，總是不合適主持此事的。皇帝又是女子，若都如沉希音那般是朝官也便罷了，許多人是內(nèi)眷，到底不便相見。 她沉吟了許久才道，“……你去與沉少君說一聲吧?！遍L寧正要應(yīng)了聲去，她又叫住人，“讓謝太妃與他一道，就在沉少君的清儀宮主持?！?/br> 如今主位就剩下他與阿斯蘭，總不能叫阿斯蘭一個蠻子去迎親眷，也沒得選。好歹謝太妃雖沒得太后的名義，也算是半個長輩，平素管不得后宮事，這種時候抬出來卻是正好。 “是，奴曉得了。”長寧沒多話，行了禮便退出去。倒是皇帝這下反應(yīng)過來，咀嚼起“清儀宮”三個字，一下笑出了聲。這一笑竟沒打住，連著笑了好幾息才停。 法蘭切斯卡才從外頭回來，見她這樣忍不住打斷，“你笑什么？” “我笑崔純?nèi)纾被实蹟[擺手，“沒想到他早給我埋了個鉤子在宮里，我竟到而今才發(fā)覺?！?/br> “……??？” 皇帝一下松快，也便同他解釋起來，“是沉希形。他住的清儀宮是先孝端皇后生前居所?！彼鞠胪Ａ耍娧€是滿臉茫然，只好挑明了說，“他們?nèi)雽m時候居處都是崔純?nèi)绨才诺?，這清儀宮乃是東十二宮最近中宮的，論起來比崔純?nèi)缱约鹤〉呐钌綄m還高半頭。想來他是早看出我有意找個人替他的宮權(quán)，相看好了才捧的沉希形。沒想到中間變故迭生，沉希形還沒落到明面上他自己先提了離宮?！?/br> “……他是不是傻？”妖精這口無遮攔的，反被皇帝剜了一眼。 “我是不懂他啊，你說他看出來你要奪權(quán)不該留著宮權(quán)么？怎么反倒先自己安排上了？而且留著宮權(quán)不才能引你過去么？” 皇帝只瞧著他清澈透亮的水藍(lán)眼珠子，“……你不懂人心。捧了沉希形，他才不至于被崇光壓著，在我這里才能掙幾分體面；況且自己扶起來的人，沉希形見著又是個不那么受寵的，有些交情，又沒家底，往后才好辦事。一舉三得的妙棋，到你這……”皇帝有些好笑，搖了搖頭沒說出口。 況且他還能沉住氣，此事皇帝不說，他也能按捺住挑最合適的時機(jī)稟報。 皇帝想起來反有些后怕。若非他勘不破“情”字，不與宮外的崔平交深，她那十年只怕過得還要難許多。不過也難說。崔純?nèi)缫苍S是謀求一個安穩(wěn)，用乖巧懂事?lián)Q她一個“不忍心”，也確成了。 他的確適合做皇后。 “你們?nèi)嘶ɑc子是真多。”妖精聽了半天，終于出來這么一句。 到底崔純?nèi)缫央x宮去了，皇帝雖反應(yīng)過來此事，也不過同尋了本殘卷一般，笑過便罷了——宮權(quán)究竟是給了長寧代掌。她是皇帝親自從養(yǎng)生堂抱出來養(yǎng)在宮里的，也不怕有什么牽扯，用著放心。 只是親眷入宮探視之事交了給沉少君，還是引來些猜測。 歷來圣意是內(nèi)宮外朝最愛揣摩之事，但凡皇帝有些異動便有人意圖會她真意，仿佛什么事都要與皇權(quán)有點(diǎn)牽扯似的。至于皇帝本人，她只覺此行愚蠢，并沒搭理的心思。 再說了，風(fēng)聲越多越雜，圣意便越難揣測。她不介意為這點(diǎn)風(fēng)聲添幾分真火。 “你來我這干什么？”阿斯蘭沒想過皇帝突然過來，身上還只穿了件半臂納涼，大半胳臂都露在外頭，看得皇帝身后如期皺眉。 這人怎的也不檢點(diǎn)些！ “旁人都有家人相會獨(dú)你沒有，怕你寂寞?！被实劢腥颂Я诵┱圩觼肀搪鋵m，卻不叫阿斯蘭研墨，“我今日沒得美人作陪，我也寂寞?！蓖⑺固m說話的好處便是不必太用心，隨口說兩句，他也隨口回兩句，沒得那些文臣世家的，一句話非要轉(zhuǎn)五個彎，適合批折子時候消遣。 阿斯蘭盯著正伺候筆墨的法蘭切斯卡看了許久，欲言又止。 “他不算數(shù)。”皇帝沒抬頭也曉得他想的什么。 那硯中墨條便刮出一聲滯澀之音。 “可他最好看?！?/br> “好看是好看，看得久了，也覺平淡?！被实鄯帕耸诸^折子，又拿了一封來看。這封才看了個開頭，便被她丟了去阿斯蘭懷里。 “我不看?！卑⑺固m將折子遞了回去，“不能叫你拿了把柄?！?/br> “這封看看也無妨，我還不至于言出反悔?！被实坌Σ[瞇地，可惜她笑得越溫和阿斯蘭越覺她設(shè)套，“給了你便是覺得你也看看?！?/br> 阿斯蘭狐疑地看她半晌，才終于打開了折子封皮。 是專門參他妖侍惑主的。 “……我懂了?！表樕倬@下真看完了折子，才將東西遞回去，面上浮動幾分慍色，“是你套我的?！?/br> “是的呀?！被实塾χc(diǎn)頭，她總是這般時候格外嬌些，連聲音也軟幾分，“你也不是頭回掉陷阱里頭了。”她見阿斯蘭臉色又難看些，收了折子便笑，“也沒虧待你不是？嶺南道新貢的荔枝不也送了好些給你，八百里加急的寶貝呢，我都沒留著?！?/br> 阿斯蘭面色更黑了。她是自己宮里沒留，可她來碧落宮吃??！先頭這折子里參了三大罪，便是惑主怠政、擾亂尊卑和奢侈鋪張，稱呼他是紅顏禍水，美色誤國。那奢侈鋪張一項(xiàng)便說了這八百里加急的荔枝。 “……那你別吃我的。”她說著是常來碧落宮，實(shí)在每回來了都帶些折子，要不就是借著地盤賞些新收的字畫古籍之流，再有才是夜里侍寢。兩人一說話便要劍拔弩張，偏生她總笑吟吟的，也不如何動氣。 只叫阿斯蘭白白背著妖侍名頭。 “你氣著啦？”皇帝才看完手頭的折子，心情頗佳，“今年節(jié)省用度，不辦秋狩，過兩日帶你去后頭上林苑跑跑馬？整日悶在宮里，看你無聊得緊?！?/br> “今年不去攬春園住了？”沒想到反是法蘭切斯卡先脫口而出了，“留在宮里不得熱死，密不透風(fēng)的?！?/br> 五六月最是悶熱，宮里又是高墻白地，道上連樹都沒有，自然難熬得很。 “我想去的，去不了了，”皇帝也沒得法子，“許留仙的考成法才落下去一年，李端儀的田畝清丈更是得細(xì)編準(zhǔn)則，推廣而下。正是緊要關(guān)頭，這一段兒人事任免時候多著，日日要會見朝臣，去園子里住著是舒服，可上不了朝，便得騰更多時候見人議事，算下來不如不去。暑熱么，也只好忍忍?！?/br> 阿斯蘭瞧了皇帝一眼，很快又轉(zhuǎn)過視線去。 “哦，謝太妃怕受不住暑熱，安排和春陪著他去避暑就是了?！被实垡幌孪肫饋恚謱Ψㄌm切斯卡吩咐，“這事你記得同長寧說一聲讓她安排著，去年沒進(jìn)園子里頭的那幾位，想去也一并安排上，只當(dāng)是照顧謝太妃?！?/br> “還能有不想去的？” “我不去，自然就有人不想去。”皇帝輕輕叩了叩折子封皮，才又看向阿斯蘭，“園子里舒服，但你得留在宮里?！?/br> 阿斯蘭偏過頭去看窗外銀杏，“……我不稀罕這個?！?/br> 夏日里頭，銀杏還綠著，高聳的一棵，其實(shí)沒甚看頭。 可宮里就這么些東西，再是金碧輝煌的宮殿，看久了也要覺得無趣。 沉仆射不方便進(jìn)后宮，沉家是叫了少君長兄沉希音進(jìn)宮來的。好容易等著前頭禮節(jié)走過了，各個宮人都領(lǐng)了自家主子的親眷往寢處去，他才有機(jī)會同這個幼弟單獨(dú)敘話。 來時本想了許多要告誡的，等真到了時候，沉希音又住了口，只道：“長姐說你若實(shí)在想家，她可以遞了牌子進(jìn)宮來瞧你。” 宮中耳目眾多，到底該小心著些。 “我哪有什么不好的，”希形也笑，“長姐想太多啦，陛下待人很好。” “我也是這么同長姐說。她雖算得半個宗室，可惠王殿下已經(jīng)故去多年，身份總是不太方便。陛下寬仁，我們做臣子的卻不能忘了本分?！背料Ｒ粑⑽@氣，一下又住了口，斂起悵色道，“家中一切都好，你二哥三哥都完婚了，父親叫我給你帶一句……” “謹(jǐn)守規(guī)矩，勸諫陛下……”還沒等著長兄說完，希形先打斷了他話，“去年他就這么交待我的，陛下親自趕了他走?！彼Φ幂p松，也不以為是什么大事，“陛下可不是父親那般死氣沉沉的?！?/br> 沉希音聞言便沉了沉眉毛，卻沒提他不敬尊長，“也不像劉中書家的小姐……你是不是想這么說？希形……你……”這位長兄欲言又止，一下停了言語，只瞧著蓋碗里已有些涼的茶湯。 過了好一會子，他才理好措辭，重新啟唇問道，“你真曉得做侍君么？” 清儀宮房舍規(guī)整，看著自然也端肅許多。院子里只擺了幾盆時令花，看去還有些單調(diào)。 端陽底下，室內(nèi)還有幾分艾草香氣，清新得刺人。 過了兩息，長兄又問了一次，“你真曉得你已是天子侍御了么？” 才到了五月，外頭已有了蟬鳴聲，聒噪得人耳朵疼。 省親聽著是恩典，可見見弟弟們也罷了，真見著父親，謙少使只覺無話。對面謝長使已隨同太妃去了寧壽宮里，江寧謝氏那般大族，自然來的人也多些——太妃兄弟同長使父兄都能入宮來的。 不同自己這邊，只父親同幼弟兩人。 陸按察沉默了許久才問了一句：“銘哥兒過得好么?！?/br> “回父親，宮中一切都好?！?/br> 哪有什么不好的，便是有，鸚鵡前頭，安敢多言。自然也只有一個“好”字。 “那就好。你母親也好，釗姐兒才說定了韓家九郎，你弟弟明年也要嫁了。我們家不比旁人門第高，你在宮中也小心些，別犯了宮規(guī)。” “爹，好不容易見一回哥哥，您說這些做什么?！标懠叶舌恋?，才同哥哥說起來，“jiejie說先生看了哥哥從前文章，很是賞識呢！” 謙少使輕輕合上了蓋碗，笑得有些恍惚，“我如今在宮中，從前那些文墨不便露了給外女，還是收起來吧，煩勞父親同阿釗說一聲……也莫叫吳小姐見著。” “……哥哥何出此言？我可是自己求來的啊。”希形又是一張笑面來，“我若不愿，又何必向陛下求呢？既求得了，又怎會沒點(diǎn)子自知呢？” 這個弟弟便是油嘴滑舌晃得人花，沉希音微微蹙眉。他主意大，在家中父親母親都無可奈何，自然這個長兄也毫無辦法的。他既說曉得，便當(dāng)是曉得。 “自小你不想考功名，父親才想著將你嫁了給有后勁的妻君，”希音沉聲道，“哪想著你也不喜歡。” 宮中不是好去處，更不能是好歸宿。 “哥哥，我說了，陛下待人很好?！背辽倬嫔弦延袘C色，也沉了臉對長兄發(fā)作起來，“長姐便不會說這等混賬話。”他不輕不重地將蓋碗一放，冷起臉來倒很有天家人的威儀，“我不喜歡劉中書家的小姐。” 長兄只是長嘆了一口氣，輕輕瞧了他一眼。 這個弟弟今日為著要接見親眷嚴(yán)妝了一番，袍衫裙履皆是宮中時興樣式，看去華美得很。 就是不像在家時候的天真小郎。 他靜了許久才輕聲道：“哥哥知道了，只是宮中忌妒，你要謹(jǐn)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