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了?！拱⒈虇舅?，任憑金雕啄食羊腿，瞧牠很快把rou屑剔得乾凈，阿碧這才替牠戴上眼罩。

    「這隻鷹……就是伊勒德之前替你捉來的那隻？」伊勒德是她二哥，也是旗里手藝最高超的獵人之一。

    「嗯，我只是想試一試看能否養(yǎng)得成……畢竟之前那隻既非我一手養(yǎng)大，也不是金雕?！拱⒈虛崦藸瓗紫?，抬眼笑問：「你何時回來的？」

    娜仁其木格隨她駕著馬調(diào)頭，「才剛到！發(fā)完東西就過來找你……對了，這個給你。」她掏出那對銀手環(huán)，在馀暉之下仍閃爍著點(diǎn)點(diǎn)亮光。

    阿碧瞧了一眼，那雙銀手環(huán)樸實圓潤，雖不細(xì)緻，卻滿是娜仁其木格對她的看重?！肝疫€以為是你給自己換的嫁妝！」

    「我是給自己換了一點(diǎn)胭脂，這手環(huán)是我見了覺得漂亮，隨手買下來的，給你這樣的美姑娘戴上恰如其分?！鼓热势淠靖癫凰佬牡纳扉L了手，「快點(diǎn)兒拿去??！這樣的好東西不多見，其他姑娘搶去便沒了！」

    阿碧笑笑的，沒再多說的接下來。

    圓白的蒙古包外頭還栓了兩匹小馬，娜仁其木格的父親與兩個哥哥用飯前相約了明日出外去套幾匹野馬回來；阿碧將金雕養(yǎng)在自個兒床鋪旁，腳綁著鐵鍊也就不怕牠飛走；娜仁其木格的大嫂許是好奇心使然，飲著馬奶的同時也不停盯著金雕。

    他們族里養(yǎng)牛、馬、羊，卻是沒瞧過這樣養(yǎng)猛禽的。

    「前幾天還張牙舞爪的……想不到你還真的馴服了！」伊勒德挺著精壯身軀湊近姑娘們身邊，「會不會再有危險??？牠爪子這么利！」當(dāng)初為了擒住牠，還費(fèi)了不少心思。

    阿碧望了他手背上的傷痕，老實答道：「我也不知道，如果有籠子可用是最好。」

    「那你不早說？」娜仁其木格湊過來插口，「我這回上街去，興許能順道替你帶?！?/br>
    「那多不好意思？你已經(jīng)帶了夠多東西了，能裝得下金雕的鳥籠可不小，大不了……大不了將牠養(yǎng)在外頭也就是了?！?/br>
    「阿碧就是見外！」伊勒德說出了同是娜仁其木格心中的感想。

    娜仁其木格起身餵馬去，出外前不忘與她約定待會兒出門散散；阿碧看著金雕，而伊勒德不經(jīng)意瞧見她手腕上多了一道銀色光芒，忙不迭稱讚，「你這手環(huán)很美！我妹帶回來給你的？」

    「嗯?！拱⒈绦χ瘟嘶?，「你們明兒個說要去套馬，莫不是要給娜仁其木格備嫁妝來著？」

    「也不全是這樣！家里的母馬沒懷孕，擠不出奶來?！顾D了一會兒，忍不住又靠近她一點(diǎn)，「你，要不要一起去？咱們套了馬，回來或許還能出外跑跑；你之前不是才說要一把新的弓？我們?nèi)ノ鬟叄莾河辛肿诱?，那日蘇說他之前那批上好的桑木就是去那兒找著的，說不定咱們回程還能打幾支雁，取羽毛來做箭！」

    阿碧的身世對他們而言很是神秘，好端端的一個漢人姑娘，怎會與隨行的商隊走失，就這樣在大漠里迷了路；若非娜仁其木格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兀鷹盤桓，及時趕在她斷氣前將她救下，恐怕阿碧早在三年前便成了躺在荒野間的一堆白骨。

    在她決定長住下來之后，許多青年見她年輕又漂亮，紛紛向他們打探她的消息，一問之下才知道她竟是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的婦人，每當(dāng)問她想不想家，她便一語不發(fā)，望向南方的某個點(diǎn)，靜靜的落下淚來。

    伊勒德暗自猜想，她理當(dāng)是好人家的姑娘，不知是何原因淪落他方，闖進(jìn)人生地不熟的大漠里，她應(yīng)該很想家，也想念她的孩子，卻從未提過回家的打算。

    不知她是忘了怎么回去，還是早已無家可回……

    族里的姑娘對阿碧的印象也不錯，不過在她學(xué)會說族語前，除了娜仁其木格之外，只剩下烏仁哈沁能與她說上一些話。烏仁哈沁是他們旗里年紀(jì)最大，最德高望重的長輩，足夠當(dāng)阿碧的祖母。

    為了阿碧，他一度想學(xué)漢語，但到頭來還是只能學(xué)上幾句問候，阿碧很溫柔和善，從不笑話他，面對他彆腳的漢語，多半只是靜靜地聽、靜靜地等。

    面對伊勒德的詢問，阿碧逕自沉默了一會兒，在他屏息以待之下點(diǎn)點(diǎn)頭，輕道：「好啊。」

    不過一句簡單的答應(yīng)，便足以讓他喜出望外。他點(diǎn)頭如搗蒜，「明兒個你騎我的馬，我騎我爹的，這樣才夠快；就、就這么說定了?。　?/br>
    ＊

    出了帳，娜仁其木格問阿碧為何在里頭耗這么久，阿碧如實轉(zhuǎn)述著伊勒德的邀約。

    「你答應(yīng)了！」

    阿碧笑得有些揶揄?！覆豢梢詥?？」

    娜仁其木格安撫著因大叫而驚嚇的馬兒，回頭扠著腰一臉狐疑。「不是……你之前從沒答應(yīng)過二哥的邀約啊，那個登徒子！」伊勒德心儀于她早就不是秘密了。

    阿碧被她突如其來的漢語逗笑了，想來是欺侮他聽不懂，「這樣數(shù)落自己的兄長好嗎？」

    娜仁其木格卻是理直氣壯，「本來就是??！心懷不軌！」

    她笑意漸歇，「我是真急需一把新的弓，之前那把就算修了也不堪用；不然，你也陪我走一趟？」

    「嗯！這是當(dāng)然，不管是去林子里找桑木，還是取馬奶，我都陪你一道去！」

    「伊勒德肯定要恨透你這個meimei……」

    「阿碧你說什么來著？」風(fēng)太大了聽不清楚！

    滴溜溜的眼里藏著一絲難以覺察的淘氣，阿碧抱著胸，撇開頭道：「沒事兒！」

    夜晚的星斗一如往常的燦亮，她忙完馬兒的事之后，順手解下馬鞍，遠(yuǎn)離篝火時，她自然而然地牽起阿碧的手來。

    「你瞧那里！」她指著遠(yuǎn)處，阿碧定睛視之，只見五、六隻兀鷹在僅存的晚霞間不斷盤旋著，偶爾幾隻向下俯衝，似是在搶食?！覆恢窃趽屖裁赐嬉鈨?，沒有馬，就算奔過去找也是晚了?！?/br>
    她們察哈爾旗依季節(jié)逐水草而居，那兒有豐美的草場或是水源就往哪去；族里的姑娘即便被賦予打理家務(wù)的重責(zé)，也會隨著男人出外打獵或是趕著羊群、套野馬，像娜仁其木格這樣活潑外放的卻也不常見。

    「你便是在看見那樣的情景后奮勇上前，找到了我？」

    「嗯！」娜仁其木格遙望著那處；昏暗的天色下，阿碧那有別于族里姑娘的白皙臉容彷彿透著光，「對了！不知道這消息是不是真的，我今兒個趕集去，聽到了一些傳言?！?/br>
    「什么傳言？」

    「南邊關(guān)內(nèi)的漢人兵馬蟄伏幾年，好像又有興戰(zhàn)的打算了……明明幾年前才與女真打過一仗，他們贏了不是么？真是貪得無厭??！」一說到「貪得無厭」，身邊的阿碧身子冷不防抖了一下，她睜大眼睛，「阿碧……想起什么了？」

    「我聽見了。」

    「欸？」

    阿碧一派認(rèn)真，把她的手收緊，低喃道：「我聽見，曾圍在我身邊，保護(hù)著我的那些人……痛苦哀號的叫喊聲?！?/br>
    細(xì)數(shù)三年前她救起阿碧的時節(jié)……差不多就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

    很多很多事，阿碧只跟她提過；而她答應(yīng)阿碧，無論如何也別輕易把對她說的這些話再講給別人知曉。她于是隱約明白，阿碧大概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其身分非富即貴，而且是在九死一生，犧牲了很多人的命才勉強(qiáng)活下來的。

    正因如此，即便阿碧小她一歲，卻已結(jié)婚生子，在她平靜淡然的神情里，潛藏著飽受風(fēng)霜與命運(yùn)摧殘的痕跡。

    偶爾、偶爾她能從阿碧臉上瞧見近乎思鄉(xiāng)般的情緒，卻總是在轉(zhuǎn)瞬間，把那些情感與思念深深壓藏在唇邊的淺笑。

    但現(xiàn)在，阿碧毫無保留的，把那些個悲傷與緬懷全都袒露在她面前。「關(guān)心著、保護(hù)我的人，這回全都躺在寸草不生的大漠里?！?/br>
    「也是因為……興戰(zhàn)嗎？」

    「算是吧？」阿碧的眼里閃爍近乎冷寒的溫度；娜仁其木格不由心驚。

    「你曾說你是跟著商隊出遠(yuǎn)門，給沙漠里的強(qiáng)盜襲擊，你僥倖逃了出來……」

    阿碧斂起眼來，似是不打算多說，她只得轉(zhuǎn)了個話題，從袖里拿出一小盒胭脂，「阿碧你瞧！我給我自己買的，還多帶一面銅鏡，你教我怎么用好不？」

    面對她期盼的眼神，阿碧淡淡一笑，「好啊。」

    兩個姑娘找了一塊大石子坐下，由于是夏季，入夜了也只覺一陣涼爽，夜里的滿天星光足夠她們倆瞧清彼此；阿碧要她閉上眼睛，掌心撥了點(diǎn)胭脂，仔細(xì)地在娜仁其木格的眼角與兩頰之間涂抹。

    「這樣會好看嗎？」

    「肯定好看的，咱們新娘出嫁，無一不以胭脂妝點(diǎn)臉容的；你們即便不興這東西，但是哪個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漂漂亮亮的？」阿碧誘哄的嗓音就像云朵般松軟，她任憑阿碧妝點(diǎn)，直到手上的銅鏡給阿碧取走?！感辛?！你瞧瞧！」

    娜仁其木格懷著忐忑不已的心情睜眼，在看見涂了胭脂的臉容時倒抽一口氣?！冈趺?？覺得不好看？」

    「不是……看不慣?！顾謥砟?，顏色輕易便抹去?！缚次易兂蛇@樣，阿日善會喜歡嗎？」

    「應(yīng)該會吧，畢竟你是他的未婚妻，不是么？」

    「是沒錯，可是……」她尚且猶豫不決之際，阿碧立馬收起胭脂，要拱她頂著這張臉回營里去?！改恪⒛阕鍪裁囱?！」

    「給阿日善瞧瞧呀，你今天還沒見過他吧？」

    「你要陪我去么？」

    「你的妝是我弄的，萬一他嫌不漂亮，責(zé)任就由我來扛?！箘e看阿碧身子單薄，力氣可一點(diǎn)不輸給她們這些草原上長大的姑娘。

    兩人半推半拉的回到族人的營帳里，阿日善正與族里的其他男人替牛羊圍柵欄，興許晚一點(diǎn)還會待在這兒守上半夜。

    大老遠(yuǎn)便瞧見阿日善高大魁梧的身影，他俊俏的臉容給掩藏在火光的另一面；娜仁其木格天不怕地不怕，就連自個兒拉著牛趕集都面不改色，如今卻未見未婚夫便心里忐忑不安，雙手也給扭成了麻花捲。

    「你、你別跟著我過去！我可以說是我自個兒化的……」阿碧明明生得討喜，人也不壞，卻偏偏就不得阿日善的緣。

    阿碧沒少瞧過阿日善的冷臉，也明白娜仁其木格顧忌些什么，「好，那你去給他瞧瞧，我躲在一旁觀察他反應(yīng)?！顾衅鹉热势淠靖竦哪樏妫俣裙膭钪溃骸竸e害臊，很漂亮！」

    她咬著唇，只得硬著頭皮靠近；那壯碩的有如小山一般的阿日善背對著她，手執(zhí)火把，背后還配著短刀，儼然已是一位獨(dú)當(dāng)一面的勇士。

    「阿、阿日善！」她怯生生地喊，男人聞聲回過身來，而她抬起眼，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迎向未婚夫。

    阿日善的眼神原本還帶著些許溫柔，卻在看清她臉上的胭脂后丕然一變，「你弄這什么樣子！」

    「啊，這是胭脂……」她還不及解釋，臉上的妝便給男人給抹去大半。「阿日善！」

    「我就算瞎了眼也知道，誰叫你弄成這樣的！」他的語氣很兇，近乎冷酷無情，「啊……我知道了！是那個漢人姑娘教的是不？」

    娜仁其木格給他的反應(yīng)嚇呆了，只聽他惡狠狠地道：「早叫你離他遠(yuǎn)點(diǎn)兒你偏不聽，你是咱們族里的姑娘，別學(xué)漢人那一套，聽見沒有！」

    「你……你不喜歡嗎？」

    「只要跟漢人扯上關(guān)係的，我都不喜歡；你要是這么想打扮，何不找個漢人男子嫁了算了？」阿日善獰笑，咬牙切齒的在她耳邊低吼；娜仁其木格眨著眼，滿懷期待的心情被他決絕的轉(zhuǎn)身離去，瞬間化為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