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長有力的手指微不可見地用力，杯中澄澈的酒液泛起一圈圈漣漪，模糊了他的面容，對于韓非的結(jié)論，衛(wèi)莊沒有給出肯定或是否定的答案。

    他選擇了沉默，重新變回那副冷漠高傲的樣子，就好像剛才爆發(fā)出來的情緒都不曾存在過，只是一場錯覺。

    韓非并不惱，嘴角反而掛上了一貫的不羈笑容，要說他這個人，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點恐怕就是臉皮厚和心態(tài)好了，“酒不醉人心自醉，衛(wèi)莊兄，你如今也算是體會到其中的美妙之處了吧？”

    “要我說呢，人就不能太憋著，不能太清醒，偶爾醉一醉不是什么壞事?！表n非拍了拍衛(wèi)莊的肩膀，這幾個月以來，他是愈發(fā)冷漠了，一個人神出鬼沒。若不是見面看還有呼吸，還會給幾個眼神，韓非都要以為眼前的衛(wèi)莊不是活人了。

    重建紫蘭軒一事很是順利，姬無夜死了，明珠夫人死了，白亦非自立門戶，夜幕從此分崩離析，在地下勢力方面，流沙已經(jīng)做到了數(shù)一數(shù)二，不再像以前那樣舉步維艱。

    但韓非在朝堂上的日子并沒有好過太多，他的好四哥是一點也不收斂了，張開地重新回到中立，不再與他合作，雖然不知道白亦非為何無心朝政，但勢力仍然不容忽視。

    總之，就像忘機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那樣，只要他韓非沒有成王之心，當(dāng)不上韓王，就永遠不可能在韓國實現(xiàn)變法，實現(xiàn)他的抱負。韓國從里到外都爛透了，即便有人支持他的政見，也只是當(dāng)作互相攻訐的工具。

    衛(wèi)莊嗤笑一聲，漫不經(jīng)心道，“這種話騙騙別人也就罷了，韓非，你已經(jīng)很久不喝酒了?！表n非有什么資格來他面前大言不慚，他自己沒事就在窩在房間里發(fā)呆，什么酒樓都不去，全新鄭的人都知道最喜玩樂的九公子轉(zhuǎn)了性子。

    韓非不自然地撓了撓頭發(fā)，一雙桃花眼半闔，試圖遮蓋其中的某些情緒，他低聲感嘆道，“衛(wèi)莊兄的觀察力還是這么敏銳，說話也還是這么一針見血，都不給人留點面子的?！?/br>
    房間里重歸寂靜，或許兩個人都知道，這樣互相拆臺下去，挖對方傷口的結(jié)果就是沒完沒了，誰也討不到好，又或者是誰也不想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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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姬無夜死后，韓國的朝堂上少了一座大山，家里的氣氛也就不那么沉重了，只是祖父有心將張家越過父親傳到他手上，雖然張良還沒有出仕，卻也不得不接手越來越多的家族事務(wù)，連帶著減少了去紫蘭軒的日子。

    說起來也有一段時間沒跟他們見面了，張良一想，不如去拜訪一下韓非。傳聞這幾日是秦王舉行冠禮的日子，那位王上可不是一般人，七國的未來…往后愈發(fā)變幻莫測了，韓國與秦國毗鄰，又該何去何從，做什么打算，他想聽聽韓非的想法。

    “紫女姑娘，韓兄在嗎？我去了司寇府，下人說他一早就來紫蘭軒了?！睆埩级Y貌地問道。

    紫女侍弄著手上的花草，妖嬈的語氣中帶著些許揶揄，“他和衛(wèi)莊在樓上喝酒呢，還真是湊巧，你也來了?！弊咸m軒裝潢典雅華麗，與被燒毀前的模樣無二，但她知道終究是不一樣的，就像摔碎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變得完好如初。

    “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讓你們?nèi)齻€人齊聚一堂，不過啊，機會難得，子房你就好好開導(dǎo)他們一下?！弊吓刂氐睾吡艘宦?，似乎頗有些怨氣，“成天黑著一張臉，我的紫蘭軒是供人游玩賞樂的地方，客人都要被他們嚇走了。”

    雖然除掉了最直接的對手，流沙內(nèi)部的氣氛卻不復(fù)輕松，紫女作為流沙唯一的女主事人，努力在中間調(diào)和，最后只決定破罐子破摔，不再管這些事，只要不影響流沙的正常運轉(zhuǎn)就行了。

    “不過情這種東西，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們這樣也不是不能理解，幸好子房你還不懂，依舊這么理智、冷靜，不然我都沒地方訴苦?！弊吓噶酥敢慌缘氖澈校靶丫茰樖帜蒙先グ?，誰知道他們兩個喝成什么樣了，我可懶得管，順便替我轉(zhuǎn)告一句：兩個大男人這么口是心非，猶猶豫豫，像什么樣！明明就放不下，騙得了自己的心么！”

    聽見紫女絮絮叨叨的話語，張良明明作出了一貫洗耳恭聽的模樣，思緒卻不知已經(jīng)飄到哪里去了。他好像被分成了兩個人，一個迎合著紫女，不住地點頭，一個滿腦子都在想，原來誰也沒看出來，他亦是入局之人。

    禮貌地同紫女告辭，張良提著食盒，緩緩拾階而上，即便紫女不明說，他也猜到了衛(wèi)莊和韓非在為誰而苦惱，她的名字是一個禁詞，她成了一個不能在流沙里提起的人。

    其實平日里他們都掩飾的很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好像她從來沒在流沙里出現(xiàn)過。所以，今天是為了什么呢？是她發(fā)生了什么？還是今天是什么與她有關(guān)的特別日子？

    可無論是哪一種，他都一無所知，明明被所有人稱贊為博古通今的他，對她的事卻一無所知。張良對她所有的了解都來自于僅有的相處，比不上韓非跟她之間的默契，更比不上衛(wèi)莊同她一起長大的親密。

    所以，不被任何人察覺到他的心思，也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嗎？張良質(zhì)問自己，那為什么…他會覺得不甘心呢？是因為結(jié)局太過突兀，太過戛然而止吧，當(dāng)他還在糾結(jié)于，是否要表露心跡時，就已經(jīng)無從向她訴說了。

    但在推開門之前，張良又重新變回了那個溫潤如玉，風(fēng)度翩翩的少年郎，將一切多余的情緒都不著痕跡的抹掉。流沙的氛圍已經(jīng)足夠沉悶了，他把自己的心思暴露出來，沒有任何好處，也沒有任何意義。因而哪怕張良心里還期待著能從衛(wèi)莊和韓非口中得知她的事情，也什么都不會做，他的理智永遠大于情感。

    “紫女姑娘讓我?guī)丫茰蟻?，順便請我?guī)б痪湓挕Ｍ徊灰^于口是心非，早下決斷?！睆埩颊f罷，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他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地上擺滿了酒壺，再一看，韓非和衛(wèi)莊明顯醉意濃厚。

    韓非揉了揉額頭，腦子還有些昏昏沉沉的，說話呼吸中滿是酒氣，“唔，是子房啊，來，來喝一杯！不對…你不用喝，你又沒什么……”

    衛(wèi)莊瞥見張良的身影，立刻用內(nèi)力化去了一部分酒勁，因而維持住了一貫的形象，沒有任何失態(tài)的舉動。他無比自然地拿起一旁的盒子，對張良微微頷首致意，淡淡道，“多謝，我先走了，你們自便?！?/br>
    張良點點頭，非常體貼地什么都沒問，他不意外衛(wèi)莊的冷淡，事實上，他能回應(yīng)這已經(jīng)算很好了。自從那天之后，除了商量流沙的正事，其他時間衛(wèi)莊幾乎不跟任何人有多余的交流，只有韓非還能跟他說上幾句話。

    所以究竟是為什么要在不使用內(nèi)力的情況下，對著比誰喝得多呢？偏偏衛(wèi)莊還能答應(yīng)你，該說不愧是摯友么，逆鱗搖頭嘆氣，虛影握住韓非的手，替他化解掉一部分酒力，他可不想“自己”在子房面前太丟人。

    韓非在心里暗自對逆鱗道了聲謝，放下酒杯后朗聲道，“子房，讓你見笑了?！?/br>
    這副做派明顯是已經(jīng)醒了，張良搖搖頭，嘴角綴著淺笑，“看來這湯是用不上了，倒辜負了紫女姑娘一片好意?！?/br>
    “這醒酒湯想讓我們醒的不是酒，是心。”韓非輕笑一聲，將食盒中的空杯子放在張良面前晃了晃，“她的原話恐怕沒那么好聽吧？”

    “什么都瞞不過韓兄?！睆埩寄樕细‖F(xiàn)出笑意，原封不動的又復(fù)述了一遍紫女的話。

    “可別說這種話，我從頭到尾都被她瞞在鼓里呢?！表n非擺擺手，隨口提到，語氣很平常，讓人聽不出來他的心情好壞。

    張良同樣云淡風(fēng)輕，只是語氣帶上了略微的探究，“韓兄在生氣么？若只是如此，紫女姑娘為何要說這些話？”

    “若說不生氣，當(dāng)然是假的，我的計劃和安排因為她可是被迫一改再改呢。但是嘛——”韓非四處張望了一下，小聲問道，“衛(wèi)莊兄走了嗎？”

    張良被他的動作帶著，也四處看了看，才忍俊不禁道，“衛(wèi)莊兄早就走了?！?/br>
    “跑的還真快，不過這樣也好?！表n非還是保持著極小的聲音，他深呼吸一口，直接貼著張良的耳朵輕聲道，“我后來見過她，就在衛(wèi)莊兄從冷宮回來之后?！?/br>
    韓非富有磁性的聲音沉了下去，語氣不復(fù)輕松，“她沒有分毫想要傷害我的意思，反而是處處維護。子房，我縱然有天大的怒氣，眼看著她哭了，那么難過，那么傷心，氣也消了?！?/br>
    雖然計劃的過程一變再變，但好在結(jié)果沒什么區(qū)別，不就是在計劃得到蒼龍七宿時利用了他么，她在流沙的計劃中也出了不少力。說他在幫她找借口也好，說他心軟了也罷，橫豎換種說法，反正韓非早就不生氣了。

    韓非并未發(fā)現(xiàn)張良的瞳孔有一瞬間的緊縮，他還沉浸在某些回憶之中，咳咳，水下宮殿中他們那場抵死纏綿，可是叫他想起來還會臉紅的程度，實在難以忘懷。

    她哭了么…情緒波動那么小一個人，竟然哭了，張良很難想象他們這些人會有流淚的時候，也很難想象她會這樣，所以，真的是很難過，才會哭的吧。張良的心微微顫了一下，一種名為心疼的情緒逐漸蔓延，她內(nèi)受傷的程度應(yīng)該不會比衛(wèi)莊和韓非少。

    “那為什么…平日里對她那么避諱呢？就好像，從來都不認識她一樣?！睆埩茧m然還能保持冷靜，但熟悉他的人可以從話里聽出來非常隱秘的一絲怒氣。

    如果他們覺得忘機做錯了，應(yīng)該用敵視的態(tài)度對待她，那他沒有意見，縱然不認可，也絕不會反對，可是如果她沒錯呢？

    每個人的立場不同，誰都會有私心和迫不得已，為了張家，他不能全力幫助流沙，他有自己的秘密，而韓非和衛(wèi)莊誰沒有秘密？從這個角度說，忘機的所作所為，和自己也沒什么區(qū)別，那么韓非和衛(wèi)莊的態(tài)度，未免就太過不近人情了。

    “別生氣嘛，子房?！表n非只以為張良是風(fēng)光霽月的正人君子，替忘機表示不滿，半點沒有往別處想，又輕咳一聲，解釋道，“我是為了衛(wèi)莊兄考慮，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眼里揉不得一點沙子，他們在鬼谷以兄妹相稱，你也是知道的，在他看來我們都是外人，念念就不一樣了。”

    “偏偏上次分開之后，念念沒來找他，沒有留半點音訊，要是他知道我和念念后來有情況，那還了得！流沙怕是辦不下去了，我怕晚上睜眼就看到鯊齒在我面前！”韓非無奈的攤手，語氣輕松，“我當(dāng)然只能附和他表示不滿咯！”雖然說是這么說，其中有多少次是他真的在排解心里的難受，那就無人知道了。

    張良沉默了半晌，永遠如松竹一般挺立的脊背竟也有片刻地低垂，他輕聲道，“很難再見的話，韓兄這般處理也并無不妥，你是想用自己作為引子，逐漸給衛(wèi)莊兄一個放下執(zhí)著的借口吧?！?/br>
    韓非嘆了口氣，點點頭，他和張良都不是能離開新鄭的人，他的蝕骨相思只能壓在心底，怕只怕有的人再壓抑著會發(fā)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