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四十三眼神
忘機加快了腳步,目不旁視,徑直地往前面走去,運起輕功,身姿輕靈,頓時拉開了與劉季之間的距離,成功地讓他把話都咽了回去。 這手輕功還挺俊的,看起來比她的身手好多了,果然行走江湖還是得有兩下子,劉季眼中不由得流露出欣賞之意,不過嘛,跟他比還是差了那么一點。 劉季身子一沉,猛地發(fā)力,雙腳一躍踩上枝頭,樹枝只發(fā)出輕微的聲音,幾個呼吸的時間,他便追上了忘機,后來居上。 “沒必要耗費內力趕路,離吃飯的地方不是很遠的,咱們可以慢慢走過去。”劉季側過頭對著忘機婉言勸道,聲音散落在凌冽的風里,也不知她聽見沒有。 她這是趕路嗎?明明就是不想跟他說話,就劉季這點微末的伎倆,就算是她小時候,讓他先跑半刻鐘,照樣能追上他。 偏偏現(xiàn)在不能暴露,她已經很久沒有過心煩意亂的感覺了,甚至可以說從忘機有記憶起,煩躁這種體驗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 一陣勁風襲來,打斷了忘機的思緒,劉季想動手試探她?趁著別人不設防備時偷襲,若是有能力反抗的人,很少會坐以待斃,也就容易露出破綻。她不會犯這種小錯誤,但希望劉季不是鐵了心要殺她,否則自己殺了他,農家是待不下去了。 她許是沒聽清,劉季安慰自己,下意識忽略了其他可能,尤其是最直接的一種。 不過可不能讓忘機再往前面去了,微微提氣,他斜斜地越過她一個身位,剛好阻斷了她的去路。 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一只手攬住她的纖腰,劉季一個旋身,用了力,將忘機從空中帶了下來。風揚起了她細碎的墨色發(fā)絲,散落在他臉頰上,帶著若有若無的暗香,顧盼生輝的湛色雙瞳映入他眼時,里面沒有防備,沒有殺意,只盛著小孩子般的好奇與不解。 劉季喉頭微動,藏住了心里的失落,等二人站定,還是立刻收回了手,他理了理頭發(fā),遲疑道,“事出突然,來不及解釋清楚,我只能先把你攔下來,你走錯路了,前面是烈山堂的地盤?!?/br> “是我的問題,那你帶路吧?!痹瓉礤e怪他了,忘機坦然道,不過還是有那么一絲心虛,她輕咳一聲,態(tài)度倒是好了些,“烈山堂不能去嗎?” 劉季察覺到忘機似乎高興了點,頓時覺得自己帶她出門的想法沒錯,伸手揚開小道上的樹枝,示意她往自己這邊走。 “你來咱們農家談生意,不打聽清楚情況就來?”劉季笑道,覺得忘機多少有點天真,連帶著對夜星的看法都受了影響。 “巨子先生為我引見的是俠魁田光,反正有俠魁在,底下的六堂應該無需擔心吧?!蓖鼨C故意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農家六堂怎么可能和睦。 果然,劉季如同倒豆子一般,話頭一打開便停不下來,“是沒人能把事情鬧到俠魁那里去,但是俠魁也不管這些事啊。烈山堂的堂主田猛,還有蚩尤堂堂主田虎,兩個人是一對兄弟,加上原先的魁隗堂,共工堂,這四堂并稱為田氏四堂,可不就把我們這些外姓人當做眼中釘?!?/br> “魁隗堂的堂主不是那位陳勝先生么,他不姓田呀。”忘機心思微動,農家的事還是得農家的人來說才清晰明了,“你們有什么好擔心的?” “哼,我們就沒怕過,我大哥是最有本事的。不過這也是問題所在嘛,魁隗堂換了外姓人,陳勝與我們關系還比那田家兄弟好些呢,如今我大哥的義子也有希望當上共工堂堂主,加上司徒萬里,噢對了,司徒萬里是四岳堂的堂主?!眲⒓驹捳Z中不免流露出得意,“他們田氏勢弱,自然就看我大哥更不順眼了?!?/br> 原來如此,怪不得朱家說即使他沒有神農堂堂主的名頭,也無所顧忌,那么為什么他不肯當堂主呢?忘機思索著,卻發(fā)現(xiàn)這個答案恐怕牽涉頗多,除了朱家以外恐怕沒人能回答,她也不能去問,看來只能暫時擱置一邊了。 “所以,雖然我們不怕他們,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人先進了咱們神農堂,不管你們夜星愿不愿意,都算是站了隊。”劉季認真地看向忘機,低沉的聲音帶著擔心,“最好就別跟烈山堂那邊打交道了,尤其是你,要小心謹慎些?!?/br> 忘機望著他略顯銳利卻帶著nongnong關心意味的眼神,愣了一瞬,她別過頭,戲謔一笑,“在你們神農堂的地盤上,也不能放心嗎?” “雖然我很想說神農堂的地盤萬分安全,但是人心叵測,誰不會安插幾個探子呢?!眲⒓緭u了搖頭,雙手一攤,語氣十分坦然,“所以——” 只聽他拉長了語調,忘機自然懂得他的未盡之言,其實也很合情合理,農家內部的凝聚力和關系,跟機關城里的墨家相比確實是天差地別。 “所以有我在的地方才能護你周全,放心,一定不會讓你有事。”風聲帶起樹葉沙沙作響,一束光透過層迭的樹冠撒在劉季身上,無形的聲音散落在影影綽綽的光暈里,也在聽者心里留下了無形的痕跡。 當一個散漫隨意,不正經的人突然展示出成熟的一面時,這樣的反差就變得更加鮮明,他住在自己隔壁除了監(jiān)視,竟然還有一重作用是保護么,忘機第一次正視劉季,他的確從來都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說著說著,剛好,路也快到了盡頭,他們站在山腰處的平臺上,沒有了茂密枝葉的遮擋,視野一下子開闊了起來。 晚霞將天空染成緋色的萬里無云畫卷,夏天的夜來得格外的晚,此時正是熱浪散去,涼風吹拂,且天色未暗的時候,蟬鳴似乎也變得悅耳起來,不叫人心煩。 劉季指著下面升起渺渺炊煙的鎮(zhèn)子道,“沒打算帶你來這么遠的地方的,不過用輕功趕路便錯過了原來的目的地,就在這里請你吃飯吧。” 他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自然而然的平鋪直敘,忘機聽得出來,但她還是輕笑了一聲,“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我不想跟你說話,也不想跟你出來吃這頓飯?!?/br> 劉季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后嘿嘿的笑了幾聲,伸了個懶腰,“哎呀,有些事情沒必要說得這么清楚...多累,你說是不是?” “對我來說,你現(xiàn)在愿意跟我說話,也賞臉跟我出來一道吃飯了,之前的事就完全不重要了啊。”劉季隨手拈下一片樹葉,放在唇邊,不成調的清脆聲音聽起來滑稽,卻莫名的讓人放松。 “奇怪的人,不過比之前要討喜一點。”忘機席地而坐,神情放松,這般豁達的心境倒是顯得她都有幾分小氣了。 不得不說,劉季有些方面有些不像古人,心胸寬廣,豪爽大方不算,最重要的是他能屈能伸,完全不好面子,不重名聲,不在意他人的看法,這樣的人縱使沒有學識,也是個做大事的坯子。 他當然討喜啦,劉季心中暗喜,成天待在屋子里怎么行,這看到好風景,心情自然就好了。 劉季放下樹葉,一屁股坐到忘機旁邊,不動聲色地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他悶聲道,“別說我奇怪,你突然生氣也很奇怪吧,我聽話你說不習慣,我開玩笑說不學你又不高興。” 忘機一時語塞,要怎么解釋?她其實不單純是生氣那些話,是她有預感沾上了劉季這類人有甩不掉的風險,不想他纏著自己,不想跟他打太多交道罷了。她把話說難聽點,態(tài)度惡劣點,聰明的人感受到了,自然而然會選擇退后一步,將相處的距離放到更合適的位置上。 誰想得到,預感真的沒錯,而且明顯是回絕的晚了,一開始就不該搭理劉季,忘機手肘抵在膝蓋上,托著下巴,但是仔細想想,就算一開始拒絕劉季的請教,只要他沖著監(jiān)視的由頭住到她隔壁,總感覺事情隨后還是殊途同歸,會朝著一樣的方向發(fā)展。 所以...結論就是,這全都是劉季的問題,跟她無關,忘機輕輕嘆了口氣,得了,隨便應付他吧,理由都不用編了,反正他也不會在意的,因為已經算和好了嘛。 “生氣不需要理由,我看你不順眼咯?!蓖鼨C說著側過頭看向劉季,話音未落,就呆愣了一瞬,然后立刻站了起來,她真是有點放松了。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比預想的近,她一轉頭,他溫熱的呼吸便盡數(shù)纏了上來,撲向她臉上。最重要的是,他大約一直側著身子看著她,所以...便成了恰到好處的四目相對,忘機沒有錯過他的眼神。 劉季嘴角高高揚起,眼里也滿是笑意,手一撐地立馬起身,朝著她有些慌亂的背影追去,“真的不順眼???我不信,換個理由唄?!?/br> “離我遠點,我就告訴你。”忘機自顧自地走在前面,這次不會弄錯方向,也就不用劉季走前面了。 劉季跟在忘機身后,不緊不慢的落后幾步,雙手負在背后,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好,那你說吧?!?/br> 忘機這次終于認真了些,她沒有回頭,只是一字一句認真道,“因為你的表里不一,明明不是那么想的,卻偏要那樣說。你真的不想學嗎?你真的覺得讀書沒用嗎?你學得那么認真,卻依然把不想學這種話隨口掛在嘴邊。我不喜歡裝模作樣的人,太會偽裝,小心把自己也騙了?!?/br> 劉季步子一頓,臉上全然沒有了笑意,但他的表情不是生氣,是不知所措中好像又帶上了一點欣喜,一點高興中又透露出茫然,他站在原地,嘴唇嚅囁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她怎么能...怎么能這么懂他?那些說不出口,組織不成話語的想法,卻能說得那么直白清晰,劉季下意識緊緊攥住胸口的衣服,似乎這樣就能讓心跳慢下來,“呵?!彼蝗恍α?,眼睛里似乎有光,顯得無比明亮。 見忘機的身影消失在了小道盡頭,劉季急忙追了上去,急切,渴望,欣賞,甚至崇拜,通通將大腦填滿,他喊道,“等等我!魏...念姑娘,阿念!” 他從來沒有這么快過,也從來沒有這么失落過,明明她還在,但只是消失在面前,他就忍受不了,還有好多話想問她,還有好多事想告訴她。 劉季就站在她旁邊,根本趕不走,忘機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沒好氣道,“說了讓你離我遠點才告訴你,說完就不認了?不許那樣叫我,聽見沒!” “聽見了,聽見了,先吃飯吧,你肯定餓了,這個鎮(zhèn)子上的客棧東西挺好吃的?!碑斎灰矁H僅是聽見,該叫還是得叫,劉季坦蕩應下,聲音低沉柔和,甚至不著痕跡地還扶了忘機一下,似乎是怕她摔到。 他的眼神熟悉又陌生,陌生是因為不曾在他身上出現(xiàn)過,熟悉是因為很多人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忘機抿了抿唇,但她真的沒想過要發(fā)生什么。 奇怪的沉默彌漫在兩人之間,氣氛變得古怪,直到他們走進鎮(zhèn)子里,遠處的一個人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劉季老弟,你怎么知道我來這里吃飯?專門來找我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