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
再一次,瑯逃離了死神的魔爪。她盯著潔白的天花板,竟然感到一絲失望。她感受不到自己的下半身,這種感覺相當熟悉,但她回憶不起來是何時發(fā)生的事情。她嘆息著,不想驅(qū)動自己的雙手去探索自己的身體,她其實胸腔以下都已經(jīng)消失,裸露的線路連接著維生裝置,她感受不到痛苦,自然也感受不到喜悅。她清醒的時間多,偶爾會有穿著白大褂的人前來為她更新維生裝置。她不曾提問,她只是靜靜地思考。住院的時間漫長且枯燥,她沒有別的消遣,唯一的樂趣就是看著窗外搖曳的樹影。翠綠的樹葉在陽光的照射下透明又飽和,這純天然的玉翠,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變得厚重,生長成深綠色。在剛開始的幾天,瑯還會經(jīng)常睡覺,夢境接連不斷,她不清楚電子腦帶來的是虛幻的泡影還是殘存的記憶。但當她不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后,那些夢境也就遠離她。在那些百般聊賴的日子里,她開始想過去的事情,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回憶到自己的初中,還有那因為封鎖記憶而空白的高中生涯。她當然好奇,那段記憶絕對與露有關(guān),可那時兩人才上高中,她又能經(jīng)歷怎樣的事情,讓她選擇忘記一切? 露。瑯難免總是會想起露的模樣,想起兩人歡愉的時光。當她擁有了足夠的時間,又能遠離現(xiàn)代社會的一切煩擾后,她終于能平靜地審視兩人的關(guān)系。她一直都不是一個負責任的人,過去幾年里她避免和其他人有深入的關(guān)系,她只是與她們有著rou體的聯(lián)系。她的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露的模樣,她感覺很不妙,或許這就是他們口中的“愛”,可她懷疑這種東西早已絕跡,不可能出現(xiàn)在她的身上。 可她還是會想起露,想起她們之間并不深入?yún)s早已交織的聯(lián)系。一想到她,瑯就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燃燒。她感到痛苦,感到無奈,卻無法壓抑。此時此刻,她多么希望露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這樣無聊的生活似乎就會變得有趣一點??伤幌肼?lián)系露,不愿讓她看見自己無力的樣子。 日子就這么熬,瑯終于迎來自己更換身體的日子。主治醫(yī)師是她的熟人,是為她第一次換上機械身軀的萊耶斯醫(yī)生。手術(shù)前,萊耶斯表現(xiàn)得十分興奮,她高興地說:“我這次給你準備了全新的仿生軀干,沒有那些冰冷的鋼鐵了,沒有人會看出你居然是個機器人。” “就不能繼續(xù)保持這種機械嗎?我喜歡它們提醒我不同于普通人的感覺?!?/br> “那可不是你能決定的。仿生身體讓你有更好的隱蔽功能。那個混球給你注射的是納米機器人,只要其他人知道你有機械身體,就能很好地進行反制,我可不想再一次看到你的軀體被毀滅?!?/br> “那個我干掉的敵人呢?死了嗎?” “死透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變成灰了吧。” 瑯決定不了自己的身體。新的軀干不僅看起來和普通人的身體無異,觸碰起來也是如此。而且萊耶斯升級了瑯的性能,讓她的身體的反應(yīng)速度和強度都有了巨大提升,還貼心地為她的腿部植入了火力系統(tǒng)。雖然從腳踝處出現(xiàn)火炮這件事怎么想都很詭異,但確實在實戰(zhàn)中有著很好的表現(xiàn)效果。手術(shù)持續(xù)了整整十個小時,如果不是金龍集團,也不會有其他公司有著這樣尖端的技術(shù)。 她觸碰著自己的新身體,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受過自己肌膚的觸感。她有些恍惚,不知道機械和人體的界限到底在哪里。醫(yī)生說瑯手術(shù)結(jié)束后就可以出院,但她的身體還需要觀察,最好不要離開醫(yī)院。瑯一刻都不想在這里待下去,她沒有要收拾的東西,讓她煩惱的是她住院時的衣服因為打斗而毀得差不多了,她除了一套病號服之外沒有可以出門的衣服。她心想就這么回家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不愿麻煩她的朋友。她想聯(lián)系格雷,確認她安然無恙,卻又擔心這里的通訊設(shè)備被監(jiān)聽。她不知道自己倒下后發(fā)生了什么,只能強迫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她有許多事情要cao心,現(xiàn)在可不是讓她休息的時候。 “瑯,你有訪客?!?/br> “啊?” 瑯有些意外,她想不到怎么這么快就有人來看望自己。她猜是沃爾夫,而她的猜想基本正確。沃爾夫匆匆推開病房的門,看見站在窗口安然無恙的瑯,狠狠嘆了口氣:“我以為你死了。” “說點好聽的。” 沃爾夫的身后跟著另外兩個人,瑯一眼就看見了露。露穿著一襲黑色長裙,有些像兩人葬禮相見時的模樣。她看起來有些憔悴,面帶愁容。她望著瑯,瑯望著她,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露的表情里有埋怨,瑯故作輕松,壓抑著她心中激動的感情:“你怎么來了?勞拉平安回家了嗎?” “回家了。格雷也安全?!?/br> “你見到她了?她都說了什么?” “她說是因為你想保護所有人才受傷?!闭f到這,露苦笑起來:“連自己都保護不好,還想著別人嗎?” “這次只是意外,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沃爾夫?qū)@樣的情況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她給瑯帶來了干凈的衣服,問她什么時候出院。瑯說她準備今天下午就離開。沃爾夫說她已經(jīng)訂好了回去的車票,兩人可以一起回曙光城。 瑯和沃爾夫說話時有著一種默契感,兩人彼此了解對方的性格,也都知道應(yīng)該去做什么來滿足對方。這種默契感是在一次次的生死關(guān)頭磨礪出的,難以替代的感覺,早已融入她們的舉手投足。露不禁問道:“你的身體真的沒事了嗎?” “本來就只是一點小傷。”她不想談?wù)撝暗膫?,于是將話題引到露身后的陌生女子身上:“這位是?” 凌雪上前一步,她做自我介紹:“我叫凌雪,是金龍集團派給露小姐的專屬業(yè)務(wù)員?,樑浚覍⒋斫瘕埣瘓F為你派發(fā)新的任務(wù)。接下來,你的所有任務(wù)都要圍繞著露小姐進行,你的首要任務(wù)就是保護她的人身安全?!?/br> “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業(yè)務(wù)員了,她沒有理由再為金龍集團完成任務(wù)?!蔽譅柗虼驍嗔柩?/br> “據(jù)我所知,瑯還和你進行過幾次任務(wù)?!?/br> “那是屬于我自己的私人請求,和你們現(xiàn)在官方派發(fā)任務(wù)不同。” “按照條約,瑯仍然是屬于金龍集團的員工,她有義務(wù)繼續(xù)述職?!?/br> “她已經(jīng)獲得了自由?!闭f到這,沃爾夫情緒激動起來:“檔案06042。既然你的權(quán)限比我高,那你就去調(diào)閱那個檔案,看看當時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樢呀?jīng)付出了太多了。你們現(xiàn)在派發(fā)的任務(wù)和當時有什么區(qū)別?再當一次保鏢?我算是明白你們再打什么算盤了。你們這群混蛋,只是想故技重演,利用瑯去完成你們的骯臟的計劃。” “我需要提醒你,你作為金龍集團的所有者不可以做出毀壞金龍集團名聲的行為。” “對對對,正因為我是金龍集團的所有品,所以哪怕我現(xiàn)在就把你的脖子擰斷,也不會有任何懲罰?!?/br> 沃爾夫肆無忌憚地威脅著凌雪,瑯絲毫不懷疑下一秒沃爾夫就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凌雪并不害怕,她有些悲傷地看著沃爾夫,苦笑著:“你根本不會動手殺掉我?!?/br> “你在挑釁?” “如果你真的能這么做,我會很感激你。” “好熟悉的話。”瑯凝視著這個年輕的黑發(fā)女孩,她打斷兩人的爭吵:“夠了,這種事有什么好吵的。這算哪門子任務(wù),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做到。” 她們爭吵時沒有注意到一旁沉默的露,她握緊拳頭,沖著眾人喊道:“我不需要任何人保護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來幫助我!”說罷,她便跑了出去。 她跑到院子里,身體顫抖著,她厭惡現(xiàn)在的轉(zhuǎn)變。她不是什么人畜無害的小白兔,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與保護。她清楚的明白,如果沒有自己身上的那些名號與血統(tǒng),她無法得到現(xiàn)在的一切。她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想要去證明就算沒有這些一出生就注定的東西,她也能靠自己的努力去得到一切。這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但一切都事與愿違?,槾掖亿s到露的身邊,她呼喚露的名字,露則冷漠的讓她離開。瑯一把拉住露,將她抱在懷中,露開始掙扎,但瑯的力氣太大,她根本無法掙脫。她漸漸放棄,瑯的身體緊貼著她,兩人在除了zuoai的時候從未有過這么親密的接觸?,槕阎械穆讹@得相對嬌小,她能感受到露的心跳。露漸漸平靜下來,瑯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我保護你,不是因為任何人的命令,而是因為我在乎你?!?/br> 這種話可不是以前的瑯會說的,露扭過頭看著瑯,她皺著眉頭,思索到底應(yīng)該怎么開口才能將自己心中的苦惱表達。瑯依舊抱著她,她嗅著露的發(fā)香,一股水蜜桃的味道圍繞著她。隔著病號服,瑯的擁抱不再是之前冰冷的感覺,沒有鋼鐵阻隔,這種和rou體一樣的觸感,卻讓露感到悲傷。她不禁問:“凌雪說你永遠都需要為金龍集團服務(wù),這是真的嗎?” “理論上來說我還是金龍集團的職員,但我現(xiàn)在不需要為任何人負責。” “為什么?檔案06042是什么?” “他們關(guān)閉了我有關(guān)那部分的記憶,說涉及保密條約?!?/br> “那你為什么要忘記我?” 瑯沉默不語,露用力掙脫瑯的懷抱,開始發(fā)脾氣:“所以我到底為什么要相信你是在乎我的?你背叛過我!你早就背叛了我們的誓言!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出賣了我去換取上大學(xué)的機會,你早就做出過你的選擇,不是嗎?當然,我沒法怪罪你,畢竟我母親的開出的條件太誘人了,哪個蠢蛋會傻到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我才是那個蠢蛋,在寒風(fēng)里等了你三天,你說你要帶我去真正自由的地方,去到世界背面,去到一個沒有任何人知曉我們的地方。我才是那個蠢蛋,現(xiàn)在對著什么都不記得的你來埋怨這些。你真的好無辜啊,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怪罪你的地方,畢竟你做的全部都是‘正確’的事情。包括你剛剛說的那些話,你覺得我真的會相信嗎?我要再被你拋棄一次才能學(xué)聰明嗎?” 瑯張了張口,只是艱難地問:“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你在乎的是這個?沒事,我告訴你,有關(guān)你過去的大部分事情我都是從格雷那知曉的。我真要好好謝謝她,否則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你是如此虛偽冷酷的人?!?/br> “我……對不起?!?/br> 露轉(zhuǎn)過身,她深吸一口氣,她完全不接受失去記憶的瑯的道歉,這么多年來她所等待的雖然就是這么一句對不起,但她根本感受不到任何滿足。她仰起頭,不想流淚,她只是緩緩地問:“瑯,你為什么要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你為什么要說剛剛那些話?我多么希望你繼續(xù)冷酷無情,我就不會再對你有任何期待?!?/br> “可我說的都是實話!”瑯此時也不再克制。她確實不記得一切,但她沒覺得自己可以理所應(yīng)當?shù)亟o自己脫罪:“我很抱歉,我不知道為什么有關(guān)你的記憶被封鎖,但我剛剛說的所有的話都不曾欺騙你。我沒想過從你那得到任何東西,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總要陪伴在你的身邊。我是閑得很才要一次次地把自己往危險的境地引嗎?如果你恨我,那我們完全可以這輩子不再相見。我很抱歉,我之前傷了你的心,如今我?guī)土四阋粋€忙,雖然我知道這不足以彌補我的過錯,我知道你很難再相信我。如果你讓我消失,我會尊重你的想法?!?/br> 瑯蠢得無藥可救,她能對露的怒火共情,所以她理解露的選擇。但露此時需要的可不是瑯的退讓。她為何對多年前的事情一直無法放下?這種事瑯不去思考,卻只想著讓露滿意,這當然讓露更加惱火。 “別走?!甭蹲プ‖樀囊陆?,她咬住嘴唇,不知該說什么好。 瑯望向身旁的大樹,從這個角度觀看那些綠葉才發(fā)現(xiàn)它們半透明著,只有在陽光的照射下才能有如此美麗的色彩。曙光城和別的城市的大部分樹木只是由凈化器偽造成的植物,它們的葉片上沾滿灰塵,無論陽光如何,也都總是陰暗著。 “我之前總是回憶起一個畫面,有一棵大榕樹,我在樹下盯著那樹的葉子看。之前從未見過真正的樹木,只有進入上城區(qū)才有這樣的機會。我就是想不起來自己何時進入的上城區(qū),也想不起來在哪看見的那么挺拔的榕樹。直到我來到你家。”說著,瑯望向露:“我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