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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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一寧沒想到福晟當真愿意見她。 自接了那道圣旨后,她便被宮人們片刻不離地伺候著,日日待在閨房受教宮規(guī)。拜別那日,連雙親兄姊都只能與她遙遙相望,不得親近。 此刻,福晟與她隔著華美的屏風與帷幕,重重迭迭,面容似云煙籠繞般不甚真切。具象的,竟然只有男子袍服上熠熠生輝的金線。 她的病很重,可在見客前還是強撐著孱弱的身子細細妝扮了一番。落座后,她側(cè)首示意婢女上茶,而后緊緊盯著映在花鳥屏上的那道影子。 福晟端起了茶盞,低頭,未飲,頓了半晌后又放回了原處。 “……三公子不愛這茶?” 師一寧止不住咳了兩下,以帕掩唇,輕聲道:“上好的松蘿,吳江一柳姓商戶自產(chǎn)的茶。我爹爹偶然飲了,極喜歡,走前便囑我?guī)Я诵4瞬桦m算不得頂好,卻氣香味清,獨有一番風味?!?/br> 茶的確是好茶。可聽了這番話,福晟依舊不為所動,只冷淡回道:“在下已許久不飲徽州茶了?!?/br> 師一寧聞言一怔,旋即苦笑道:“是許久不飲,還是此生都不愿再飲了呢?” 福晟不答。于是師一寧繼續(xù)道:“若是后者,小女便不再叨擾您了,只當今日是故人一面罷?!?/br> 這句說完,屋內(nèi)徹底靜了,各人的心中各有計較。師一寧清楚,這是她最后的機會了。若故人分毫不顧舊情…… “兀格臺將軍?!?/br> 男子抬手,終究還是道:“在下與才人兩家世交,且?guī)嗽陂T外,留讓幾步可好?” 她已是后宮才人,此舉顯然有違禮數(shù)。師一寧原以為兀格臺定會分辯兩句,沒想到他半句未辯,垂首應(yīng)下后便乖乖帶人退出去了。 “權(quán)勢當真是令人心折之物。” 除了她的心腹婢女,屋內(nèi)再無外人了,師一寧如是感慨道:“十年寒窗,半生勞碌,汲汲營營,所求為何?子徵哥哥,你已盡數(shù)得到了?!?/br> 還記得兒時,福晟與她、與她阿兄阿姊,還有筠jiejie,他們一眾孩子每日應(yīng)付完課業(yè)后總尋機四處取樂。阿兄自小頑劣,可福晟從來都是長輩眼中最沉穩(wěn)知理的,因而借他的面子,她與筠jiejie這般的閨閣女兒也得以外出游玩許多回。 少年不識愁滋味,當時春衫薄。他們泛舟采蓮、賞景聯(lián)對、舉杯邀月,琴棋書畫無一不談,詩酒花茶無一不曉。正巧那些日子,福晟在科場上順風順水,他們又曾偶然讀到孟郊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于是都拿他打趣。 “……下一場,若非君奪魁,可謂‘世上之文風具喪矣’?!睅熂依删卸Y笑曰:“可若君當真奪魁,吾等落第,真該羞愧而死了。” 晚春的光燦而不烈,襯著少年郎意氣風發(fā)的笑,格外奪目。 “……豈敢豈敢。”聞言,福晟揖了一周,向眾人還禮,也玩笑道:“方才即景聯(lián)句,吾遜于筠meimei遠矣,若吾能奪魁,那筠兒便是魁中之首了?!?/br> 說著,他的眸光灼熱,緊緊扣著師杭分毫不離。見此情狀,連一旁的師一寧皆覺臉熱羞怯,她也是個聰明姑娘,隱約聽出福晟這是在借功名訴衷情。 她以為師杭不敢作答,沒想到少女坦然自若,輕聲回了這么一句。 “《爾雅》里說,徵者,召也。子徵哥哥,自古功名屬少年,青云直上會有時。盼只盼,我們到那一日還能對坐言歡,觥籌相慶。” 這廂,師一寧憶及從前,不禁悲從中來:“一語成讖,一語成讖。如今我與你皆為陛下所召,前朝,后宮,哪里不是權(quán)勢當?shù)滥兀俊?/br> 可福晟卻搖了搖頭,漠然回道:“我手中的,不過是當權(quán)者手中的百之一二,施舍冷飯罷了?!?/br> 冬日陰沉天,細碎微弱的光落在他面上,晦暗不明。師一寧明白權(quán)勢會改變一個人,也明白他走到今日這一步殊為不易,便直言道:“數(shù)日前我才得了消息,子徵哥哥,我們都以為你早已……聽聞你將要迎娶搠思監(jiān)之女,原該向你道一聲賀,可我卻是萬萬說不出口的。難道你就不怕旁人非議嗎?” 因為蒙了叔父殉城的蔭庇,她被擇選入宮。三月有余,她身上至今還戴著孝。福晟全家只余他一人,依照漢禮,孝期三載不可嫁娶,可他卻仿若無事般接了封賞和賜婚。 平步青云,這光鮮無比的四個字背后藏著太多齷齪。果然,若想向上爬,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福晟聽出了她話中帶刺,可他并不氣惱,反而耐著性子不慌不忙道:“賀也罷,不賀也罷,于我而言都無甚緊要。身為元人,同蒙古怯烈氏的姑娘成親,又兼有陛下旨意,誰敢置喙?” 聞言,師一寧有些氣惱,但還是強壓怒火勸誡道:“子徵哥哥,你可以不信我的話,但連我爹爹與祖父都斷言,搠思監(jiān)久居相位,無所匡救,貪污弄權(quán),是當朝jian臣、古今罪人無疑。你何必同他攪在一處?” “攪在一處?”福晟冷笑一聲:“才人這話,我實在不通。身為朝廷官員,忠于陛下,尊于丞相,有何不妥?才人可別忘了,這江山,從你們漢人手上丟了七十余年了?!?/br> 最后一句如當頭棒喝般,猛然驚醒了師一寧。是啊,她不是元人,他也不是漢人。他屬意的是筠jiejie,并非師家。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還以為舊時情誼當?shù)值眠^眼前浮華,是她太天真,竟久久未能醒悟。如今,師伯彥既死,師家已無人再于朝中任職。從前交好的那些漢人門第、清流世家,例如杭家,也都一個個敗落凋零了。元帝雖召她入宮,不過賞個虛名罷了。宮中千萬女子終生不能得見天顏,只能空耗青春老死宮中。這便是她此生的命數(shù)。 “我問這些,原指望再聽你一言,沒想到你心意決然如此?!?/br> “也罷?!?/br> 她拂袖起身,正欲送客,卻聽福晟出言道:“想來,這許是我與你最后一面了。北上大都,迢迢路遙,才人預(yù)備何時動身?” 師一寧猜不透他的意思,默了片刻,答道:“陛下有旨,自是不敢耽擱。病愈后即刻動身,想來再有五六日便到了?!?/br> 哪知福晟聽后微微頷首,又道:“若才人病亡,待我回朝后陛下定會問起,多半還會再遣人去師家撫慰。才人殫精竭慮許久才成全了今日驛中一面,若有何未言,可放心托付于我?!?/br> 聞言,師一寧當即大驚。她身弱體虛,險些歪倒在地,幸而身后的婢女扶住了她。她還未說什么,婢女竟已忍不住啜泣。 千萬思緒霎時都纏繞在師一寧心頭寸隅。她是屏上繡鳥,籠中困雀,因而她早就決定,既然掙脫不出這亂局,不如為自己謀求一死。 “……我不會進宮的。” 好半晌,少女方才抖著嗓音,喃喃道:“你看不起師家,可筠jiejie也是師家女,她都敢死,我又有何不敢……” “別蠢了?!?/br> 福晟不愿再聽。他站起身來,徑直繞過了屏風,無視規(guī)矩大步邁入內(nèi)室。師一寧淚眼朦朧地望向他,滿心希冀,只盼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原以為福晟的面上會是憐憫、悲痛,可惜她又錯了——男人的面容上居然寫盡了嘲諷二字,還有鋪天蓋地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 “當今,世道大亂,禍患不斷,死人比活人輕松?!?/br> 他似撕下了面具般,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我父親報國無門,唯求一死;師伯父護城無望,以死謝罪。吾父身后,吾亦被俘,倘或依你所見、依他們之見,便該立時自盡??晌也皇撬麄??!?/br> 男人立在她面前,逆著光,整個人被困覆在濃重的陰影之下。沉一寧不知他被俘之事,更不知他在那段時日里究竟受了多少摧折。昔日的翩翩少年再瞧不見半分影子,留下的,只是個滿腔恨意的半死之人罷了。 身底虛耗、壽恐不久倒是其次,最令他難以釋懷的,是他的右手。 “那群賤民,妒我家世,嫉我才學,甫一動刑便廢了我的腕骨,只盼我此生再不能提筆。” 他們?nèi)缭噶?,他的右手當真已廢,再不能寫字作畫了。今后恐怕也不會有人記起,在十二考前,福家三公子聲名鵲起,靠的正是一手驚才絕艷的楷書。 沉一寧聽了,久久不能回神。可福晟卻很快戴上了面具般,轉(zhuǎn)而微微一笑。 “幸而有人教給我,大局未定,言敗過早。不拼到最后一步,誰又敢說鹿死誰手?” 沒了父親兄長,他還可以靠自己;沒了右手,左手一樣可以握筆。他甘愿付出千萬倍勝過以往的辛苦,因為相較于求死,活著本就不易。 “另外,你約莫想不到,師杭投敵了?!碧峒按耸麓巳?,男人面上平淡,語氣卻冰冷至極:“她不僅未曾殉城,反而從了叛軍頭目,甚至不顧廉恥委身于賊……” “不可能!”沉一寧難抑心中的撼動,一邊搖頭抗拒,一邊喃喃道:“絕無可能……筠jiejie她、她不是這樣的人!” 輻晟并不想與這蠢女人多言,他今日來,只因掌控她于大局有利。沉一寧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此時。 “你若在此時死了,整個師家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中不含一絲溫情:“你的病因何而起,又為何不愈,你比我清楚。我會據(jù)實回稟陛下,如此,師家連最后一份體面也不會有。” 一瞬間,沉一寧發(fā)覺他的眼神變了,好似這些落井下石的話根本不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但你若能安穩(wěn)進宮,往后則無需憂慮。我會助你登上高位,成為后庭的寵妃?!蹦腥巳缡堑馈?/br> “你手中的權(quán)勢,也會成為師家的榮耀?!蹦腥死^續(xù)蠱惑她。 大jian似忠,大偽似真,沉一寧不敢相信他有此善心,難以置信道:“你想拿我作棋子?” 聽見這話,福晟又笑了。這一笑好似冰雪消融,虛假難辨,真教人分不清哪一面才可信。 “怎么會呢?!彼牧朔Q呼,似念起舊情般溫雅有禮道:“三meimei,且信我一回便是?!?/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