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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子,上山去嘍!” 雞鳴之后,天剛破曉,孟開平便被一陣雜亂的叫門聲吵醒了。 他一貫早起,可近日事忙,晚間總囫圇熬到丑時方能睡下,這會兒自然懶得起身。 “……你們且去!”他將被子蒙在頭上,含含糊糊道:“讓我再睡半刻……” “哎,先前不是說好的么,今兒上山采箬葉,明兒去長慶寺求簽?!?/br> 叫門的人不依不饒狠砸了兩下,半晌,還沒見門開,便干脆威脅道:“再不開門我可就踹了?阿毫也在山下等著你呢,你若不去,后日他心里可沒底……” “他到底是上考場還是上刑場?一天到晚屁事真多!”孟開平跳下床,一把拉開門,對著外頭的人不耐吼道:“這門老子剛做好,你還敢踹?踹壞了往后便把你插在這兒!” 毛虎被他吼了一通也不惱,黝黑發(fā)亮的面龐笑開了,直接將背后的大竹簍分了他一個,不由分說塞到他懷里。然而孟開平根本沒醒透,頂著頭雞窩似的亂發(fā),狠狠打了個哈欠。 “快走平子,趁日頭還沒上來,不然可就要熱死了?!?/br> 隔壁院里的公雞已經鳴了第二回,毛虎一邊扯著他向外走,一邊催促道:“兩個時辰內下山,這樣咱們還能趕在日落前進城……等等,你可帶足銀兩呢?” 孟開平斜睨了他一眼,攤開手無奈道:“我渾身上下一個銅板都沒有,別指望了?!?/br> 聞言,毛虎當即停下腳步,難以置信道:“不是讓你多藏點兒嗎?怎么一文都沒了!” “確實攢夠了一兩銀子?!泵祥_平嘿嘿一笑,略有些羞赧道:“不巧,昨兒剛被我大哥翻出來,他怕咱們買酒喝,就都給繳了?!?/br> 毛虎怒極,揚手就要揍他,結果孟開平猴似得一溜煙兒便躲開了。 “兄弟們,抓住他!” 兩人朝著后山方向,一路打鬧,你追我趕。臨近山腳時,毛虎依舊在孟開平后面緊追不舍,高聲喊道:“這臭小子把咱們的盤纏全給漏了,兄弟們且速速把他抓起來煮湯喝!” 此刻,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正等在土坡上,或坐或立。他們都身著粗麻,腳踩草鞋,望著兩人哄笑道:“這小子的老爹和大哥不好惹,咱們將他煮了,只恐命不久矣!” 孟開平兩步便跳上了土坡,不服氣道:“呸,分明是你們打不過咱!” 眾人發(fā)出一陣噓聲,其中一名膚色稍白些的少年站出來道:“無妨,該罰則罰,平子丟了銀兩便教他多背一筐箬葉,屆時換了錢抵債。” “呦,還沒戴上烏紗帽,就學著青天大老爺斷案了?”孟開平將他扯了出來,攬著他的肩,揚眉調侃道:“阿毫啊,聽聞你非要見我,不然府試根本寫不出字……往后等你富貴了,當了大官,豈非還要聘我做師爺,日日放在身邊?” 阿毫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一旁的二狗卻幫他啐道:“你可要點兒臉罷!人家?guī)煚敹际菍懘笞秩サ?,你拿什么寫?用腳寫?你扛個長槍當門神還差不多!” 人貴有自知之明,孟開平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回嘴罵道:“死狗子,少廢話!你連看大門都不配!” 于是,一行七八個少年就這樣打打鬧鬧、說說笑笑上了山。 四月末的時節(jié),昌溪盛產箬葉。這里因著新安江水和山林草木的滋養(yǎng),連箬葉都比旁處更清香柔韌些,包粽時,這份清香還會浸入甜軟的糯米中,格外爽口。 阿毫是村里唯一一個讀書娃兒,也是他們自小從泥里滾到大的好友,此番他要去徽州貢院考童生,孟開平幾人便想著送一送他,順便采些箬葉背到城里賣錢。 這東西不難采,只是不好保存,必須用涼水浸透才能延緩腐壞。等太陽升起,林中漸熱,大家都裝滿了半人高的竹簍,蹲在溪邊舀水。 孟開平出村前只匆忙喝了口井水,這會自然渴得不行,恨不得一個猛子扎進溪里??善魅枕氌s早去城南的長慶寺燒香,今日不能耽誤,即刻便要下山。 “要我說,燒香拜佛最是無用,還不如多吃幾個米糕粽子?!闭f著,他掬了一抔清洌溪水潑在臉上,痛快道:“糕粽,高中,聽說城里最講究這個,你也學學看。” 阿毫坐在樹下蔭涼處,聞言,不由得嘆了口氣:“我只是想求個心安罷了。讀了這么些年書,爹娘和阿姐拼了命供我一個,若連個童生都博不到,真真羞于為人?!?/br> “你可是咱們村的大才子,去歲便過了縣試,連塾里祝先生都說,你比知縣家的公子聰穎好學多了?!泵祥_平寬慰他:“聽聞有人古稀之齡還與你同考,總歸不止一次機會,敗了便再闖,無需過慮。” 阿毫聽了這話,依舊神情頹喪,不抱希望道:“去歲我雖過了縣試,府試卻落了榜,可見所學有限。科舉之路漫漫,府試后有院試,院試后還有鄉(xiāng)試、會試和殿試……天下學子千千萬萬,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中舉呢?況且,我也未必有幸活至古稀?!?/br> 他才十五歲,幾乎看盡了往后余生,并不敢奢求出人頭地,只求養(yǎng)家糊口罷了。 “咱們沒趕上好時候。自延祐二年朝廷恢復科考,至今一十一次,錄取人數(shù)寥寥,更別提咱們這樣鄉(xiāng)野出身的漢人了。昌溪村近百年來沒出過一個進士,連祝先生自己都未曾考中秀才,何況我哉?”阿毫繼續(xù)道。 孟開平不愿聽這樣的泄氣話,當下便反駁道:“鄉(xiāng)野出身又如何?那群貴族子弟多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憑借著爹娘榮光作威作福,算什么真本事?只要你勤學苦練,定能勝過他們?!?/br> 然而,阿毫卻搖搖頭道:“平子,你不走這條路,根本不明白其中關竅。勤奮并不能彌補一切差距,就算貴族子弟中十之八九不學無術,可至少也有十之一二與我一般潛心科舉。他們不缺大儒教導,更不缺古籍鉆研,家學深厚,見識廣博,即便我再活幾輩子也趕不上?!?/br> “遠處不說,且說城中那位達魯花赤家的叁公子。他比咱們年紀還小些,竟已過了鄉(xiāng)試,福大人盼他多多磨練,便沒允他參加十一考??晌铱催^他做的文章,可謂之璧坐璣馳、神完氣足,待后年十二考定然榜上有名。你贊我聰穎好學,實在贊錯了人?!?/br> 一旁的吳九背上沉甸甸的竹簍,戴上斗笠,插嘴道:“照你這么說,還考個屁的童生!不如跟平子學賬目罷。他爹如今也不督他練武了,日日押著他撥算盤,可給他愁死了。你給他當個軍中師爺,我瞧著剛好?!?/br>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孟開平就來火。他最煩文縐縐、亂糟糟的東西,見了賬簿便頭腦發(fā)昏,幾欲作嘔,恨不得把算盤掰成兩半。 阿毫聽了也苦笑道:“可饒了我罷,那些軍糧器械同四書五經根本就是兩回事。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恐怕在軍中熬兩天就要交代了?!?/br> 眾人哄笑一陣,旋即都拎起竹簍朝山下走去。 “平子,別怪我多嘴,孟叔這心偏得厲害啊?!?/br> 下山路上,毛虎湊到孟開平身邊,低聲道:“他分明是沒想教你領兵,只盼你日后幫開廣哥管軍務呢。” “老爺子偏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泵祥_平哼道:“他偏他的,我練我的??倸w小爺我志不在此,他還能攔著我上陣殺敵不成?” 毛虎忍不住笑道:“你怎會如此想?我的意思是他偏心你,怕你遇險丟了性命?!?/br> “你就胡扯罷?!泵祥_平滿心怨氣,從沒想過這一層,根本不以為然:“憑什么大哥想干啥就干啥,我做啥都得求著他?他若真偏心我,就該處處順著我的意?!?/br> 毛虎知他當局者迷,面上也不再多勸,只敷衍道:“是是是,我也覺得孟叔錯了,大錯特錯……你這樣的性子,待在哪兒氣都不會順,天生就該去沙場搏命。反倒是開廣哥性情好,無論做什么都能做出名堂來?!?/br> “你把我說得跟個嗜血魔頭似的,我可還沒殺過人呢?!泵祥_平豪氣干云道:“男人嘛,庸庸碌碌是一輩子,戰(zhàn)死沙場也是一輩子,倒不如死得其所,轟轟烈烈!” 阿毫腳程慢,綴在隊伍后頭,聽見這句不由擦了擦汗:“未必未必……自古文臣武將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你可別酸文假醋的了?!眳蔷糯驍嗨?,慫恿道:“元廷不知哪日就亡了,到時你考上狀元都沒人認,還不如跟咱們一起從軍。兄弟們生在一個村,死也死在一塊兒,痛快!” 阿毫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古人有云,‘士欲宣其義,必先讀其書’。僅靠征討未必能平定天下,民心所向才是眾望所歸……” 他又嘟嘟囔囔說了一大堆,什么之乎者也、利國利民、滄桑正道,然而除了他自己沒一個人聽得懂,大家都只當耳旁風罷了。 從巳時到申時,少年們腳步不停,一路緊趕慢趕才終于在日落前進了徽州城門。 阿毫的舅舅在漁梁鎮(zhèn)的碼頭處撐船,碼頭附近人來人往,生意也好做,孟開平便提議去那兒落腳擺攤。果然只日落前后半個時辰,七八簍箬葉便賣了大半。 這趟出來原就是取樂的,手里有了銅板,少年們立刻張羅著如何花銷——吳九和二狗自告奮勇去買燒雞,毛虎同孟開平去打酒,其余人也各自分了些錢去街市,約好一柱香后回碼頭碰面。 華燈初上,還未到宵禁時分,徽州城中處處熙攘。毛虎興沖沖進了酒樓,孟開平卻被路邊一小販的吆喝聲吸引了注意。 “桃木劍,辟邪擋災,斬鬼納福。天完徐,濠州郭,紅巾香軍莫來擾……” 那小販一邊吆喝,一邊低頭削刻著物件,孟開平饒有興致地走了過去。 “這桃木劍護身符怎么賣?”他隨口問道。 “五文一個,十文叁個?!蹦切∝滎^也不抬回道。 孟開平拎起一個細看,忍不住嘲諷:“就這么個小物件,能抵擋千軍萬馬?” 聞言,那小販終于抬起頭,仔仔細細打量他一番,旋即不緊不慢道:“郎君好武藝,有腰間叁尺以自保,百姓們手無寸鐵,只能以桃木求心安了?!?/br> 孟開平怔住了,下意識摸了摸腰間,心中頓時一緊——他今日分明未曾佩劍。小販見狀便解釋道:“郎君莫怕,在下也曾習過幾年武,只是后來荒廢了?!?/br> 習武之人眼力非凡,身形吐息一辨可知。孟開平恍然,松了口氣道:“幸會,原來是同道中人。敢問閣下,我有位好友即將入場科考,不知此物能否為他添一絲氣運?” “入場科考,那必得拜一拜文殊菩薩。郎君不如去趟長慶寺,那里的護身符十分靈驗?!毙∝溡彩莻€厚道人,提醒道:“只是莫要趕在明日。明日初一,有位貴人前去敬香,閉寺一日?!?/br> “閉寺?”孟開平皺眉道:“誰家這么大排場?” 小販搖了搖頭,重新?lián)炱鹗诌呂赐甑幕钣?,嘟囔道:“還能是誰家?自然是咱們那位總管大人家。” * 碼頭處,漁船內,孟開平等了許久才瞧見吳九和二狗的身影。 “一群狗娘養(yǎng)的!”吳九進了船,將一包燒雞拍在桌上,狠狠罵道:“出門沒看黃歷,竟遇到群公子哥兒手下的家奴,不準咱們買,全給卷走了!” 二狗解了包袱嘆道:“兄弟們湊活著吃罷,誰教咱沒人撐腰呢。” 孟開平心里揣著事,也郁郁道:“明日恐怕求不來簽了。聽說總管家小姐要去上香,長慶寺閉寺,不接待外客?!?/br> 此言一出,簡直是雪上加霜,約好的事全被打亂了。少年們皆義憤填膺道:“什么世道,她上她的香,咱又礙不著她!” “行了,你們可別在城里鬧騰,氣性再大也得忍著。這世上的不平之事多著呢,明日去不成寺里也罷,節(jié)時江上有龍舟可看,照樣熱鬧一日?!?/br> 阿毫他舅忙了大半天,此刻正立在船頭佝著腰收槳。說話間,他點了點孟開平,朝眾人使了個眼色——這小子的爹可是府衙的通緝犯,徽州城可不比昌溪,一旦鬧騰起來多半要吃虧。 阿毫也忙勸慰道:“大家好不容易進趟城,莫要為此事煩憂。心中有佛,不拘小節(jié)。今日我禁酒禁葷,明日再于寺門外跪拜一番,也算全了此行?!?/br> 他不吃,眾人可餓得不行,牢sao幾句也就把這點兒不快拋在九霄云外了。 一番酒足飯飽后,月灑清輝,江上傳來陣陣弦聲。 “誰在唱曲?” “是花船上的歌伎?!?/br> 一聽這話,少年們都坐不住了,紛紛跳出船艙張望。遠遠的,數(shù)條畫舫緩緩漂過石橋下,紅紗粉帳,衣香鬢影,悠揚婉轉的曲調并著勾人入骨的嬉笑聲順江而來。練江兩岸的小樓,不知何時也亮起了朦朧燭光,其上有不少秀麗女子倚欄招袖,眉目傳情。 “曲江花。宜春十里錦云遮。錦云遮。水邊院落,山下人家。茸茸細草承香車。金鞍玉勒爭年華。爭年華。酒樓青旆,歌板紅牙。” 阿毫吟了首秦觀的《憶秦娥》,不禁感慨萬千:“不知那金陵城中的秦淮風月又是何等景象?!?/br> 毛虎沒法出口成章,只愣神喃喃道:“等有了銀子,咱也要把家搬到城里來……” “還要娶個漂亮媳婦?!倍费郯桶徒拥溃骸斑@城里姑娘就是標致啊,瞧那小臉,那身段……” 孟開平一巴掌拍在他腦殼上,嫌棄萬分:“擦擦口水!” 二狗一個激靈回過神,趕忙用袖子胡亂抹了把嘴,扭頭問吳九:“哎,聽說你娘已經幫你訂親了,那姑娘長啥樣?” 吳九撓了撓頭,心煩意亂道:“訂了,就隔壁村那個蘭芳,我娘只說她屁股大好生養(yǎng),鬼知道長什么樣?!?/br> 少年們頓時不懷好意地哄笑起來,有人酸溜溜道:“你白日里出去干活,夜里熄了燈鉆進被窩里都一樣,能生兒子就行!” “去你大爺?shù)模易屇銤M嘴噴糞!”吳九同那人抱著滾打在一起,回嘴道:“香椿那丫頭連說話都不利索,小心你兒子生下來也是個結巴!” “要說這女人啊,長得越漂亮越不安分,還是老實些好??p縫補補奶孩子,聽話順從點兒比什么都強。”毛虎如是道。 “此言差矣,若夫妻間志趣迥異,易生怨懟?!卑⒑烈舶l(fā)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男女有別,內外有序。女子高談闊論不宜,紅袖添香即可?!?/br> 他們這廂聊得熱切,孟開平卻始終盯著對岸的繡樓,不置一詞。 二狗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擠眉弄眼道:“怎么樣,平子,想娶個花魁似的美人放家里不?” “還花魁呢,做夢去罷!”吳九左右手各搭一人肩膀,夾在中間,扭頭沖著孟開平道:“上月孟叔給他相看媳婦,就那于家小姐的表妹,姓王。聽說生得跟畫兒似的,又是親上加親,多好的一樁姻緣。偏這臭小子嘴賤,說那小娘子……” “我嘴賤?”孟開平一巴掌揮開他的胳膊:“自幼讀書,結果連巨鹿之戰(zhàn)都不曉得,她讀的啥?” “識字就不錯了,娶媳婦又不是娶狀元,人家讀的都是女子閨訓,聊點旁的不行?”二狗大笑總結道:“哪壺不開提哪壺。你下次再這般,王小娘子還得被你氣走,到時你就打一輩子光棍罷!” “狗眼看人低?!泵祥_平跳到石墩上,昂首挺胸,不屑道:“花魁算什么?老子要娶個比天上花神還漂亮的!你們一個個目光短淺,從不考慮往后——我媳婦得是個真正的世家小姐,知書識禮,博古通今。等有了娃娃,我教他習武,她教他習字,這樣子孫后代定能文武雙全……” 眾人聽不下去了,七手八腳將他扯下石墩,笑罵道:“瞧瞧,這人分明是把酒喝到腦袋里醉糊涂了!還世家小姐呢,別以為你爹手里有幾個兵就了不起了,要不是于家老爺貪財,你大哥也娶不到鄉(xiāng)紳女?!?/br> 又鬧了一陣,少年們叁叁兩兩尋地方睡去了,有的窩在船艙里,有的就睡在碼頭旁的石階上。孟開平將阿毫拉到一邊,從懷里掏出桃木劍塞給他:“喏,這可是好東西,保你平安順遂,百邪不侵?!?/br> 阿毫接過一看,愣愣道:“你不是不信這些的么……” 聞言,孟開平翻了個白眼:“我錢多花不完,閑的。” 他說完就轉身去了船內,阿毫立在那兒,猶豫半晌沒好意思叫住他。 其實他一直想問孟開平,與那王小娘子的婚事是否真的無望了?若如此,也該早早另議才是,不然孟叔都快把事情落定了。 連這樣的人家都棄如敝履,可見其心氣之高,真不知他日后究竟愿娶何人。 * 第二日一早,少年們便趕到了長慶寺。 此寺向來香火鼎盛,往來香客絡繹不絕,今日卻大門緊閉,門外還停著架錦繡帷轎。 “果不其然,當真是總管小姐出行?!北娙诉h遠瞧著那轎子,咋舌道:“得虧是在城里,不然還不知多大排場呢?!?/br> 寺外有不少帶著刀兵的護衛(wèi)盯著,阿毫也不敢多留,只在門前拜了拜便欲離去。 就在此時,寺門頓開,先是步出位住持模樣慈眉善目的和尚,緊隨其后便是位身著綠衣的窈窕少女,再后頭還跟著一眾恭恭敬敬的小沙彌。 “可是那位貴女?”吳九踮著腳探頭探腦,只恨離得遠了些,瞧不清楚面容。 “自然不是,多半只是個婢女?!泵祥_平覺得他簡直笨死了:“你見過哪家貴女隨意拋頭露面的?” 那綠衣女子同住持交談了幾句,旋即注意到被阻寺外的零散香客,又另外交代了幾句,這才重新返回寺內。 很快,住持身旁的一位小沙彌便來到孟開平幾人面前,雙掌合十禮道:“阿彌陀佛,本寺已提早半月告知閉寺事宜,辛苦諸位施主遠道而來。” “小師父,既如此,可否通融一番讓我們進去?”孟開平開口道:“片刻功夫便好,絕不叨擾貴客?!?/br> 那小沙彌搖了搖頭,解釋道:“師家夫人即將生產,今日那位小姐亦是誠心來此,抄寫經文,為母祈福。不便之處,還請諸位見諒?!?/br> “什么玩意,有奶便是娘唄?!倍沸÷暳R罵咧咧道:“她家供著你們寺里的香油錢、齋飯錢,何曾把咱們平頭百姓放在眼里……” “施主慎言?!毙∩硰浻质且欢Y,歉然道:“師小姐擔憂于民不便,故而本寺半月前便張貼告示,城內百姓大多知曉……小姐慈心,囑本寺將此物贈與寺外香客,聊表歉意。” 說著,他轉向先前叩拜祈福的阿毫,將手中一物遞出:“這枚護身符乃文永住持親自開光加持,愿公子心想事成?!?/br> 寺中尋常護身符十文一個,而這種繡金線開過光的要一兩銀子。阿毫受寵若驚般,趕忙接過:“多謝師父,多謝師父!” 回程路上,阿毫忍不住感慨道:“那位小姐真是出手闊綽,今日寺外少說也有百十人侯著,再加上米粽這一項,算來至少百兩銀子的花銷?!?/br> 孟開平瞧著他喜滋滋的模樣,輕嗤道:“蠅頭小利便將你收買了?一百兩于她或許只是一頓飯錢?!?/br> 阿毫將護身符細細收好,微微一笑道:“或許罷,但她既有此心,不比那些瘠人肥己、為富不仁者強上許多?” 至正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佳節(jié)。 阿毫考完了府試,眾人便約好在城里留下來,再熱鬧幾日。 賽龍舟的場面聲勢浩大,人山人海間,也不知哪支隊伍奪了魁首,只聽頭頂樓臺一聲高喝,金燦燦的銅錢自半空拋灑而下,成錠的銀兩砸在水里。 觀龍舟的百姓們一時蜂擁而上,滿地搶錢;舟上的漢子甚至跳入了江水中,為了賞銀大打出手;而高樓上的貴人則嬉笑著,繼續(xù)揮金如土。 孟開平冷眼旁觀,只覺得荒謬。有幾枚銅板恰好砸在他肩上,落在他腳邊滴溜溜地打轉,然而,還不待他拾起,便有一頭發(fā)花白的乞丐猛撲過來。 老乞丐拾了銅板,兩眼放光,跪在地上向樓臺處叩了個響頭,感激涕零道:“謝公子小姐賞!” 旋即他顫顫巍巍爬起身,孟開平卻攔住他問道:“那樓上是何人?” “自然是城中的權貴子弟,節(jié)時撒錢布施,圖個吉利?!崩掀蜇~板藏好,瞇著眼指給他看:“那杏紅裙子,是同知耶律大人家的小姐;穿著艾青衣衫的,是達魯花赤福大人家的公子;至于那霽藍衣裙……哦,是總管師大人家的小姐?!?/br> 總管家小姐?這已經不是孟開平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了。他正想多問幾句,卻見高樓上欄桿處那抹明媚的霽藍色裙角忽地隱去了,很快,身著艾青衣衫的公子也不見了身影。 這樓臺只一邊可下,孟開平猶豫片刻,竭力避開人群向那邊擠去,同時緊緊盯著——果然,不一會兒,一位帷帽遮面的姑娘由婢女扶著自木階飄然而下,身后還跟著位模樣俊俏的貴公子,正探身焦急地同她說些什么。 孟開平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駐足觀望,約莫只是因為好奇。 不遠不近的距離,他親眼瞧著那姑娘的身形輕盈得像一片云,裊裊婷婷,步履款款,一舉一動都有種說不出的氣度。類似王小娘子的行止風范,可相較于她又矜貴好看得多,旁人怎么學也學不來。 出手闊綽是她,為民著想是她,撒錢戲弄也是她。她年歲頗小,不知生得是何模樣…… 可惜,等孟開平終于擠到了近前,那抹霽藍色只眨眼的功夫便隱在了轎簾后。 轎子很快抬走了,逐漸化為一個小點消失在長街盡頭。青衣公子滿臉懊惱地眺望著,不一會兒,那位杏紅裙子的同知小姐也匆匆下來了。 “怎么走了?” “她說這里鬧得慌?!?/br> 孟開平憑借著極佳的眼力,將他們的對話猜了大半。他想,那幾簍銅錢應當是這位同知小姐灑的,畢竟她方才在樓上笑得花枝亂顫,最是張狂,只差沒失足跌下來了。 這會兒,吳九也瞧夠了熱鬧,擠過來拍了拍孟開平,指著那青衣公子道:“呦,那公子哥兒身邊的小廝,咱們被搶的燒雞可有他一份?!?/br> 燒雞?誰還顧得上燒雞呢,至少孟開平已經沒心思記掛這個了。 一年多來,他隨著父兄對扛元軍,卻從沒想過元軍中的兵士大多也不過是普通百姓。歸根結底,真正的敵人其實是元廷權貴們,是高臺上的那群人和他們背后的家族勢力。 明明都是十來歲的少年人,只是因為出身天差地別,此生便注定為敵了。那書生氣的公子哥,還有那云彩似的小姑娘,都是他的敵人。 即便他們今日相隔咫尺。 午后,出城回村的路上,孟開平一直默不作聲。吳九反復問他怎么了,難不成撞見了水鬼?孟開平卻根本說不上來。 他總覺得自己眼前蒙著抹濃烈的霽藍色,在日光下絢麗又耀目,綢緞般流光溢彩。 原本安排在節(jié)前的議親教他躲了個干凈,節(jié)后,孟開平終究被老爹抓住。孟順興強逼著他又去了趟王家,送了一堆禮,一幅要讓他當上門女婿的熱情架勢。 “大哥,強扭的瓜不甜。”孟開平事后同自家兄長抱怨道:“你跟爹說說罷,就說我再也不見那姑娘了,旁的姑娘也不見,我已經有想頭了。” “你有什么想頭?”孟開廣端起茶盞,溫言道:“只要是良家女子,即便爹不肯,我可以去幫你提親?!?/br> 孟開平沉默好半晌,終于,悶聲卻又堅定道:“我要娶那個總管家的小姐?!?/br> 聞言,孟開廣差點兒將一口茶水噴出來。 兄弟二人面面相覷好半晌,最后還是孟開廣先鼓足勇氣開口。他咳了兩聲,頗為尷尬道:“平子,你曉得你在說什么嗎?” “當然曉得?!泵祥_平一臉無辜且理直氣壯道:“我又沒說現(xiàn)下就要娶,過兩年嘛,她瞧著年紀還小,我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但我瞧著她蠻好,連達魯花赤家的公子在她身邊都跟哈巴狗兒似的,想來容貌不錯。至于家世,我暫且還沒瞧見比她更好的,等瞧見了再說罷……” 孟開廣已經不知該從何下手打消弟弟的念頭了,他也不愿直說什么高攀不起,只循循勸誡道:“師家小姐今年才十歲,議親還早。平子,你賭氣也該換個賭法,不該拿婚事玩笑?!?/br> 他哪里是鐘情師家小姐,分明是不服權貴之勢罷了。 孟開平被戳中了心思,硬著頭皮道:“當年劉秀發(fā)跡前說要做執(zhí)金吾、娶陰麗華,旁人同樣笑他癡心妄想,憑什么志向與婚事不能握在我自己手中?” “光武帝是宗室之后,漢高祖九世之孫,他入過太學,家中又與陰氏有姻親。孟家祖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從沒結交過權貴,自不可同日而語?!?/br> 孟開廣繼續(xù)坦言道:“再者,咱們是叛軍,除非你能奪下徽州城,否則你與她之間絕無可能?!?/br> “那便奪唄。”孟開平只想先尋個借口搪塞自家老爹:“總歸我是不愿將就的,此事不急,先立業(yè)后成家嘛,到時再讓爹幫我議親……” 什么自己把握志向婚事,分明是不肯管理軍中瑣事,只想上陣殺敵。孟開廣也明白弟弟的心愿,便望著他,眼含笑意道:“你效仿前人,可知要奪得怎樣的高位?光武帝娶妻封侯,你若想娶師家小姐,便照著師大人的位子拼一拼罷?!?/br> “他是幾品官?” “一路之長,正叁品?!?/br> 孟開平應了一聲,根本不以為意,隨口搪塞道:“行啊,那等我當上叁品大員再娶她好了?!?/br> “此等光宗耀祖之事,便擔在你肩上了?!泵祥_廣無奈,干脆順著他的話頭玩笑道:“屆時,為兄可等著喝你二人敬的那盞茶?!?/br> 當日的對話,兄弟二人都未曾當真。只是沒過多久,孟順興便停了孟開平撥算盤的活計,發(fā)了好一通脾氣,而后便將他攆去了軍中,再不提議親之事。 孟開平知道是兄長暗中幫襯他,美滋滋地想,等老爹干不動了,大哥當主帥,他當副帥,何等的快意瀟灑。 * “后來呢?” 師杭正聽得入神,男人卻突然不說了。她轉念一想,是了,一語成讖,如今他得封高位,可他的父兄都已不在人世了。 于是她托著腮,睜大眼睛,轉而追問道:“你總不會就見過我這一面罷?連模樣都沒瞧見,竟還耿耿于懷至今?!?/br> 孟開平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冷哼一聲:“這還不夠嗎?你當年好生氣派啊,高高在上扔銀子,差點砸著我腦門!” “都說了不是我扔的?!睅熀监洁斓溃骸霸缰滥阏驹跇窍拢揖驮撟寣巎iejie他們扔準點……” “不說了不說了!”孟開平被她氣到了,拂袖欲走:“想聽說書,大小姐您自個兒編罷!” 師杭趕忙拉住他,急切道:“不許走,你還沒回答呢,到底何時見過我?” 孟開平盯著她的小手,瞧了半晌,驀地笑了:“你真想知道?” 師杭頷首,決心死個明明白白。 識得和見過不可一概而論,她篤定孟開平是個見色起意之徒,所以她到底是何時大意了,教他偷窺了去? 孟開平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悠悠道:“小人之心。我可不是那等雞鳴狗盜之輩,見你也是光明正大地見,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去歲二月花朝節(jié),何故要去花神廟祭拜?” 聞言,師杭立時大驚失色。及笄前那回生辰,她確實親自去了花神廟,還同幾位閨友盛妝領祭。 “當日,路邊的百姓恐怕沒一個看得清高臺上的美人,偏我無心插柳柳成蔭?!泵祥_平笑吟吟道:“沉善長約我在花神廟外的清江樓會面,我原想坐在大堂里,事畢便走,可他卻說廟里有熱鬧可瞧,樓上雅間一覽無余……筠娘,你說這是不是緣分天定?” 此刻,師杭根本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是那一面,恐怕孟開平早記不起她了,更不會再生出奪她到手的心思。可若沒有當日一面,她又怎會僥幸活到今日? 十歲那年,她與福晟熟識,孟開平在練江岸邊初次見她;去歲花朝,她與福晟訂下親事,孟開平同樣未曾錯過。 這么些年,原來在她的余光之外,竟還有一個人早就記掛著她。只是她明白,這種記掛無關風月。 今夜說得已經夠多了,多到他記起了一些早已封存的陳舊之事,心頭酸澀。孟開平仰頭望著高懸于空的明月,估摸時辰不早了,便囑托道:“早些歇息罷,多謝你送的禮,我會好生珍惜的?!?/br> 臨走前,他扶了扶少女的鬢發(fā),難得溫柔道:“我同你說的那些話,你記得好好想一想。筠娘,福晟與你有緣,我又何嘗不是呢?” 若非身份所隔,這樣的緣分,或許她早該是他的女人了。 * 甫一出院門,孟開平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回想良久,確信自己方才的話語毫無破綻,絕對未曾透露半分不該有的心思——他只是貪圖她的容貌與家世而已,對她這個人本身嘛,根本沒什么情意。 福晟心悅她,心悅到可以放下高傲自負,亦步亦趨地追求??擅祥_平做不來這些。 所以他永遠不會教她知道,除這兩面外,他還曾見過她一回。 就在渡江前的一個雪日,在他即將離開徽州之時。 小雪未晴,寒意難消。少女懷抱琵琶與綠衣婢女一同從琴坊中步出,而他恰與幾個同僚醉眼朦朧地倚在酒樓二層上,聊天侃地。 這回是他居高臨下,可她依舊從始至終未向他投來一絲目光。 臨上車前,蕭肅冷風掀起了她帷帽的一角,驚鴻一瞥,卻將少年的酒意都驅散了。 容色如胭,香陣卷溫柔。少女身上湖藍羽紗的鶴氅映在白雪皚皚中,正如數(shù)年前的霽藍長裙,江水一般澄澈明亮,洌然進了心底。 馬車已漸漸駛遠了,孟開平想也不想便推開身側同僚,直接撐著欄桿翻身而下。安穩(wěn)落地后,他又不顧沉善長的呼喊,一路追去。 接連轉過數(shù)條街巷,最終,他追到了師府的牌匾下。高門大戶、寶馬香車,他親眼看著少女進了府中再也不見。 落雪打濕了他的衣衫,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霎時,孟開平只覺得委屈憋悶,悲從中來。 叁年而已,父兄亡故,接管軍權……日子過得飛快,快到他都沒有機會細細回憶從前。父兄皆死于元軍之手,他想起自己曾對兄長夸下的???,想起兄長對他的期許,簡直無地自容。 漫天飛雪中,他獨自一人立在原處良久,望著頭頂大大的“師府”二字,一股莫名的執(zhí)念似藤蔓般牢牢纏住了他的心。 此一時,彼一時,十年河東轉河西。 元臣之女,他絕不會娶,可他終有一日會爬到足夠高的位置。這戶連父兄都不敢提及的人家,到時也會在他的掌控中。 至于這家的掌上明珠…… 俯首即拾罷了。 —————————— —————————————— 我回來了,最近的遭遇有點離譜,登不上po 手機報廢……好在這章寫了很久的徽州愛情故事碼在平板上,終于安然無恙發(fā)出來了。 很難形容孟開平的這種感情。先前說他像劉秀,其實又不像,因為劉秀是完完全全的大男子主義想法。在史書里,我看不出他對陰麗華本人的愛意,只看到了古代男人普遍把女人當物件的占有欲。而孟開平對師杭可以說是一個由好奇開始的追趕過程。如果男女主不是他倆,這個追趕照樣成立,但大概率是月亮摘到手發(fā)現(xiàn)是個柚子(?)然后開始移情別戀。偏偏師杭太對孟開平的胃口了,他就喜歡吃柚子,所以逐漸就從“老子很好奇”轉變?yōu)椤袄献右砸惠呑予肿印薄?/br> 嗯,一些同樣非常離譜的比喻?!懊\猶如險棋”,五月里,點一首五月天的《如果我們不曾相遇》,然后提前吃個粽子吧~ 尒説 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