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村
“熱烈慶祝粉碎四人幫偉大勝利!” “照過去方針辦!你辦事,我放心!” “放心!放心!放心!” 橫幅拉起來,文宣隊伍的敲鑼打鼓走來,林安定下意識往小院子里面看。 那天半夜的事,知青們并不知情,等槍響了才知道這偏僻小院里發(fā)生了一場武斗。他們知青都是經(jīng)歷過這種事兒的,從學校到街道,當初那是血洗一片天。什么“打死個人不就28塊錢的事兒”,這種話也沒少聽過,火葬場28塊錢的火化費用成了衡量一條人命的標準,是對人命多么大的漠視。 這夫妻兩估計也沒少受驚嚇,林安定有意去探望,但是以田杰為首的知青們卻老大不愿意。 站隊問題已經(jīng)深入人心,誰也不敢和有問題的知青多交流,這也怪不到田杰他們。 見林安定神不守舍的總往小院子里瞧,劉亞楠用胳膊肘子頂頂董嬌嬌笑嘻嘻道:“哎你看,有的人是不要臉哦~” 董嬌嬌成日里跟著知青混,也將自己當成知青一份子。她沒有知青的命,卻有知青的渴望。她也想去城里,但是婚姻這條道路卻沒這么好走。對她感興趣的田杰因著相貌年齡問題不在她的考慮范圍內,而其他的知青們,早就聽說和鄉(xiāng)民結了婚的知青是回不了城市的,于是各自為了前程絕不輕易婚嫁。 “有的女人就是不要臉,炕頭有了男人還想著勾搭別的男人?!倍瓔蓩芍苯影言捁盏胶沃ヌm頭上,“女人玩得花,還要什么臉面呀~” 劉亞楠笑得眉眼俱開,故意跟著大聲重復一遍。 不要臉三個字不斷飄進去小院兒里,就是故意刺這夫妻兩,但是小院里打開門的卻不是夫妻兩,而是先進青年文朝霞。 董嬌嬌臉色一變,她不知道這人倒是從醫(yī)院出來了。 一下子下毒禍害那么多人的事兒,全都涌上了心頭,她有一瞬間心虛,又想關她什么事,那是董有財和董建國殘酷無情,那是張秀芬心狠手辣,那是…… 她想到她被判了五年勞改的爹,那點兒心虛立刻轉為怒火,恨不能惡狠狠瞪文朝霞一眼。 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到底多活了一世,知道表面工夫還是要做好,于是點了個頭示意就繼續(xù)喊口號去了。 “文同志!你什么時候回來啦?”林安定挺喜歡文朝霞的,這樣吃苦耐勞有奉獻精神的好同志,誰不喜歡啊。文宣隊也是要去做農(nóng)活的,好在文朝霞非常善解人意,總是給他們排最輕松的工。 文朝霞簡略一說,原來這個院子分給文家三姐弟了。再說到那夫妻二人,因著武斗的事,好像要去接受審查隔離了,文朝霞也弄不清楚,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只知道人被送去工總司了。 工總司的大門緊閉,何芝蘭跟著聽會議,聽了個頭昏腦脹的,不過倒是有個新奇事兒,她看到電視機了。 在這個娛樂活動幾乎為零的時代,看非毛主席語錄以外的閑書都屬于階級斗爭問題,她居然看到電視機了。 大會上的人拿著喇叭講事,口號喊來喊去的聲音再大,都不如電視機上華國鋒在天安門城樓現(xiàn)身后群眾歡呼的聲音大。那一聲聲“放心!放心!放心!”宣告了以江青為首的四人幫受到了政治審判,以及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的結束。 何芝蘭心道快了快了,恢復高考后即將改革春風吹滿地了。 看著那個黑白電視機,她總算感覺和現(xiàn)代社會有了一絲絲連接。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機,沉玉樹看著她臉上的微笑,也跟著笑了。 從工總司的會議室里出來,何芝蘭才知道趙濤病退回城了,走之前舉薦了她來當大槐村向陽小學的語文老師。沉玉樹和她是夫妻,婦唱夫隨,順便找張大成開了個后門,也給分到大槐村的知青隊伍里去了。 兩個人被張大成領到大槐村的知青點,先是辦手續(xù)再是找屋子。大槐村的經(jīng)濟條件比董河村的要好,有小學有禮堂還有放映電影的設備,少茅草屋多磚瓦屋,兩個人被知青點的人帶著繞來繞去到了靠山的一間小屋。 紅磚瓦房,本來是守林人的屋子,不過這些年忙著文攻武斗,守林這個任務按照優(yōu)先順序直接被舍棄了?,F(xiàn)在日子慢慢順當起來,事情有了條理,也少不得守林員了。村里人推舉的不少,上面也準備派人下來,里面的矛盾不淺,沉玉樹這個愣頭青背景深,知青點的人想著正好把這塊燙手山芋扔給他。 沉玉樹不知道,何芝蘭更不了解,夫妻兩人只是看著紅磚瓦房挺滿意。 在董河村能用的東西那晚武斗早就被搜刮完了,要叫革委會的人吐出來,一個個都是人精兒哪那么容易。好在夫妻二人也不是那么在意這些,畢竟自己沒出事就是謝謝老天了,那些身外之物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方永紅方永順,董菊花董嬌嬌,再見了。 何芝蘭和沉玉樹里里外外將紅磚瓦房收拾干凈,去知青點領了棉被之類的生活用品。新生活新氣象,沉玉樹還用紅紙剪了窗花貼上去,等鍋頭冒了煙,這間紅磚瓦房才算真正有了人氣。 清湯寡水飄菜葉……能有菜葉就不錯了,灰得發(fā)亮的蕎麥饃饃……這可是有機雜糧,都對身體好處大著呢。 何芝蘭內心一邊勸自己一邊騙自己,默默吃著,等食物到了嘴里,她覺得她的胃大喊了一聲:我要吃rou! 肚里沒有油水,飯量就會尤其大,恨不能吃天吃地橫掃千軍。 何芝蘭一邊啃饃,一邊發(fā)揮阿Q精神,想象手中的饃是紅燒rou夾饃,五花rou燉得肥而不膩,干饃內里松軟外表酥脆,最好還要有層芝麻,黑白芝麻各來一半,啊不如想象成炸饃夾rou,油啊~好多的油~ 她這樣想著,似乎真的聞到了油香味,rou香味。 夜斗完后幾天又是忙著收拾院子,又是開大會,一開就是沒完沒了,還要上去跟著唱紅歌表決心,結束了還得跟著收拾桌椅板凳,真把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吃飯呢更是別想著開小灶,跟著大家伙兒一塊兒喝紅薯粥,起先她還覺得好玩兒有趣兒,等真這么硬灌紅薯水灌了幾天后,她才明白之前她過的日子有多好,自己被沉玉樹照顧得有多好。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她再深呼吸一口氣,那股rou香味兒更強烈了。 “何同志!”文朝霞提著一個竹編織筐,神情不失嚴肅但因著瞇眼微笑又略顯親近,“你搬家搬得快,收拾東西卻不要忘了‘勤儉’二字?!?/br> 她把竹筐放到靠門邊,也不進來,只繼續(xù)道:“毛主席都說了‘勤儉節(jié)約和反對浪費是我們黨的一貫方針和優(yōu)良傳統(tǒng),什么時候都不能改變!’,搬家也不能改變,所以我把東西都帶過來了,你要收拾好!” 說完,她一身正氣地轉頭就走了。 “哎?”何芝蘭摸不著頭腦,正要上前去,卻看到文朝霞和大槐村知青點的人打招呼。 那是引夫妻二人來紅磚瓦房的知青點負責人,劉向東。 劉向東站得不遠不近,剛好讓何芝蘭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這個中年男人長得很儒雅,眉宇間有常年微笑留下的痕跡,乍一看十分面善。然而何芝蘭是有上輩子進入現(xiàn)代社會的經(jīng)驗,短暫的職場上也不是沒見過這種人,知道這是個笑面虎。 她跟著微笑點頭示意,大聲道:“文同志!我們會好好聽毛主席的話,搞勤儉抓革命!多節(jié)約促生產(chǎn)!” 開大會還是有效果的,她現(xiàn)在喊口號喊得非常自如,甚至感覺是肌rou記憶的脫口而出。 竹筐被沉玉樹提回屋內,他和文朝霞不熟悉,再一個作風問題在這個時代可是大問題,既然人家文朝霞連“沉同志”都沒喊,他也沒必要硬湊上去搭話。 小院子還沒徹底收拾好,張大成就帶著趙濤的推薦信來了。 能去當大槐村當老師肯定比在董河村這個邪門地方窩著好,于是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兩人幾乎是兩袖清風地搬了家。 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大多都被革委會的拿走了。 留下來的鐵鍋灶臺也不能真扛到新地方去,有那搬炕頭的精神還不如重新砌一個。 “好香啊!”何芝蘭掀開竹編蓋,差點兒以為自己眼花了,“豬rou罐頭!” 她拿出來那貼了一層薄紙的豬rou罐頭,供銷社上有賣的,但她的私房錢都被搜走了,現(xiàn)在根本買不起。她拿豬rou罐頭的時候,手指不小心貼到一旁的鋁飯盒上,溫熱得有點兒發(fā)燙。她嘶一聲,沉玉樹一只手連忙去拿開那鋁制飯盒,另一只手去抓她的手查看。 何芝蘭顧不得燙不燙,拂開沉玉樹的手去打開鋁制飯盒的蓋子。 紅燒排骨! 就知道精神勝利法不可能憑空造rou香啊,文同志!雪中送炭,餓中送rou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