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吹雪(2)
忡忡憂心難平息,傍晚歸府,融野在玄關(guān)遇上自工房回來的母親早蘭,遂重整顏色,蹦跳著上前與母親說話。 “都多大了,走路沒個正經(jīng)的。” “這不到家門口了么,女兒在外都正經(jīng)規(guī)矩得很呢?!?/br> 遣身后隨從先行入府,早蘭則與女兒緩語慢敘今日母女二人各自的公私事。 母親不但是一家之主,更為一族之長。能代母親做的事融野這兩年雖都在學著做,盼著以此減輕母親的負擔,然還有許多事只母親能拍板定音,最高規(guī)格的畫也僅母親有資格執(zhí)筆。 松雪宗家遠不及半山家人多熱鬧,四世同堂,大事小事又皆有血脈相近的姐妹伙子幫襯。松雪宗家冷清,血脈最近的京松雪更甚。 “女兒午前去了京松雪?!?/br> “你jiejie恢復得還好么?!?/br> “是,jiejie吃得好睡得也好?!比谝叭鐚嵶鞔?,“jiejie再過幾日就能進城奉公了,但大納言大人不準jiejie登城,jiejie閑得沒趣。” “不準?”止步,早蘭好奇問道。 “大納言大人要jiejie在家畫青帝像?!?/br> “青帝……”早蘭聽罷展笑,“大納言大人很是愛惜你jiejie?!?/br> “對了母親!” 母親脫屐登廊,融野緊隨其后,又因她是個毛躁促狹鬼,顧頭顧不到尾,只把木屐胡亂踹在地上,大步一跨即至緣廊。 “母親可要哪天再去看看jiejie?” 母親卻未回應她任何,直往里屋去了。 注視那樣的背影,融野的心里恰似打翻了冬冬灶臺上的各色調(diào)味料。她始終是母親的女兒,卻不曉方才與她說話的是她哪一個母親。 一夜無話。 翌晨早起,融野先是跑出一身熱汗,再沐浴用飯,見千枝在木廊上撥著算盤,她也不怕討人嫌,筆墨紙張一通抱來,說要溫習徂徠老師布置的功課。 千枝會認字也會寫字,會珠算亦能心算,但學問類的書她沒讀過,讀了又用不上。 少當家也沒讀過幾本學問書,即便師從當代第一大學者荻生徂徠,十多年來也僅學了詩詞和史書。 徂徠先生的漢文造詣,千枝聽說乃日本第一。徂徠先生還會用唐音朗誦中華典籍,深得將軍器重。 千枝又聽少當家說過美濃守柳澤吉保皈依禪宗,與唐國渡來的學者僧侶不僅能用漢文筆談,如今更連通辭的傳譯都不需要了。 而少當家是不會這些本領(lǐng)的,背個唐音的韻,一早上能走神八百回。 “千枝姐,你說我到底是怎么想的?!?/br> “嗯……?” 自賬簿抬首,千枝看往發(fā)了好半會呆的少當家:“您問我嗎?” “嗯?” 回過神,融野把頭一歪:“我問你什么了?” 四只眼睛互相望著,眨了還眨,千枝會得剛剛準是少當家又在自言自語了。心事一重,少當家就會冒出幾句莫名其妙的話來,叫旁人摸不著頭腦。 “那您以為您是怎么想的?”賬簿置于膝邊,千枝問到少當家。 “我沒有怎么想,什么也沒想……” “信您才怪呢?!?/br> 眼只盯著手指看,融野似在細數(shù)春光下明晰的掌紋,好借此理清繁雜的思緒。 “非要說的話,每次去之前我都很煩躁,稍不謹慎就會犯病的那種煩躁?!?/br> “那您和她相處時又如何呢?” “心情很平靜。”頓了下,融野又道:“但有時也不平靜?!?/br> “原是如此,少當家以往都不說這些的?!?/br> “千枝姐莫取笑我?!?/br> 憨憨一聲赧笑后融野盤起腿,又不說話了。 “您對她有情,她對您亦是如此,不比您少半分?!?/br> “我知道她對我有情……” “您知道?!”千枝被少當家這話嚇得引顎結(jié)舌。 那、那、那隱雪先生的矯情和別扭不就都被少當家看笑話了嗎?! “我一直知道啊,她是喜歡我的,不只是想和我做朋友?!?/br> “阿彌陀佛……”千枝于心中為隱雪先生暗祝默禱,但求她別再別扭了,找個月色清澄的夜把那層紗挑開了比什么都好。 “她這人是很好懂的,不像冬冬,總要我去猜陰晴喜怒。雖說冬冬打小就這性子,我習慣了的,但偶爾也會想嘆氣,嘆完氣了又想她開心,渾是折騰我自己。” “阿彌陀佛……” “我是冬冬最最好的朋友,光是知道這點我就歡喜得不得了了。而她,我知道她從來都不想只當我的朋友,她的陰晴息怒,我都看得出來,很明顯?!?/br> “阿彌陀佛……” 千枝不禁喃出聲。 “我想,就是我看得出來,心情才不得真正的平靜。越不想去,我就越清楚是在害怕自己對她按捺不住的情意。這是我沒有過的心情,我歡喜,我也害怕?!?/br> 睿智無雙的少當家是真的變睿智了,睿智得欣慰與悲哀一齊翻浪于千枝的心海。 直率可顯最誠摯的愛意,隱雪先生不具備,她作為少當家的侍從,更不應具備。 她仍為少當家高興,因為少當家在說到那位大人時,笑容比春光還要粲然奪目。 “那您今日去紀州邸會向那位大人表明心意嗎?今夜您若不回——” “千枝姐!”融野忙截斷她的話,“話還沒說到這份上!回來!晚上我肯定回來!” “您能回得來自然是最好的……” 可那位大人能放少當家回來嗎? “我肯定!必須!絕對會回來!” 重新捧起簿子,千枝低頭繼續(xù)對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