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昏(2)
“先生要在何處喝?” “就我這吧?!?/br> “好,煩請(qǐng)先生開門?!?/br> 她手指敲點(diǎn)膝蓋就是等不來松雪融野,正不耐煩呢,發(fā)起火來都沒多大氣勢的聲音隔紙門響起。 “齋飯送來了?!?/br> “哪來的酒?”接過食盤,真冬問道。 “我知先生愛酒,悄悄托姑娘買來的。” “勞你費(fèi)心?!?/br> “先生為我作繪,這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晚齋有燉煮蘿卜、涼拌蕨菜、湯豆腐、蕪菁味噌湯、腌昆布和麥飯。興許沒rou,融野見她一口未動(dòng),豈知是這人嘴饞偷食祭品才暫且沒得胃口。 “先生不吃?” “還不餓。” “那是見不到先生吃相了?!?/br> “嗯?”酒碟停留唇邊,真冬抬眼,“吃相?” “見先生吃相甚可愛,融野感懷?!?/br> 多的她倒不說了,感懷何事?感懷何人? “你來此寺何事?” 融野伸箸夾昆布,“祭奠一位故人,每年都來……” 問一句才回一句,不像藏掖隱瞞,觀她哀寂神情,真冬會(huì)得那是愁思千回百轉(zhuǎn)后的欲言又止。 “不想說也可不說?!?/br> “只鮮少與人說才困惑該從何說起,先生見諒?!?/br> “何日何處相見,是親人抑或朋友,你挑一個(gè)?!?/br> 麥飯吃完最后一粒又飲盡味噌湯,融野以帕拭唇,道:“她于我是此生的遺憾,我于她想必算不得親友……雖不明先生與若白公之間有何,身為松雪家人想也知松雪家的菩提寺。” “大德寺?!闭娑?dāng)即答道。 那是她得以活命的地方,也是她所有的噩夢。 “我幼時(shí)隨母親及族人入寺修畫作繪,當(dāng)然是她們修她們繪,我只玩鬧。 她是寺中稚兒,聽說是撿回去的,由姑子們養(yǎng)大。姑子們對(duì)她不好,尼君慈嚴(yán)我見是和藹之極,對(duì)她卻是喜怒陰晴不定。 起初我們關(guān)系也并不好,說她性格古怪吧,其實(shí)我也沒頭沒腦地招惹了她,煩她,惹她生氣,她才不給我好臉色。她嫌我話多,只知吃喝,像個(gè)饕餮,先生可知饕餮?《山海經(jīng)》里——” “我知我知?!闭娑[手打斷。 “后來我常去大德寺,跟她,或許也算是好起來了吧。她想畫畫我給她筆,她不認(rèn)字我也教她認(rèn)。她悟性極好,比我要坐得住。我想求母親接她回府,要她等些時(shí)日,不想那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見面。” “她死了?” “等我去到大德,姑子說她招惹了野狗,尸骨無存……” 為融野斟酒,她謝過后飲下。 真冬猶記得一日她下身塞著往生散制成的毒丸,一整天都由姑子們折磨取樂。恍惚間聽到有姑子來報(bào)松雪少當(dāng)家如何如何,她只當(dāng)那是夢,她的融野來接她。 直到離開大德回到“小傳馬松雪”,她都未再見過那個(gè)說要來接她的人,尼君慈嚴(yán)也不再允許她見任何一個(gè)松雪家的人。 “我若早去一天她就不會(huì)死了……” 霍地垂淚,融野急掏懷帕側(cè)身掩目:“融野失態(tài),先生見笑了?!?/br> 低頭品酒,亦可遮去眼中浮光。 “尸骨無存,許也只是跑了。” 抹淚,融野聞之傾身:“先生的意思是她還活著?” “隨口說的,不當(dāng)真?!?/br> 松雪融野事事當(dāng)真,竟思量起:“大德寺的姑子心腸歹毒,豺狼念佛,虎豹吃齋,滿口誑語,先生隨口說的未必不是真的?!?/br> 的確不是真的。 斂袖給真冬添酒,融野也自添一碟,一口悶下,又苦辣得“嘟?!鄙囝^。 “她若跑了最好,不必再受姑子欺辱。若還在世,也望她吃飽穿暖,平平安安……” 一把抓住真冬的手,融野再度垂淚:“可她若在世,因何不來尋我,是在怪我嗎,先生?” 移膝過去,兩人抵足對(duì)面。 真冬十分不解是自個(gè)兒是毀容了還是換皮了,人就在她眼前,她怎就,怎就,嗯? “她,在你眼前?!?/br> 聽了這話,融野丟開握緊的手,哭得愈發(fā)收不住,“先生,我蠢我笨,但我不瞎,還請(qǐng)先生今后莫拿融野開玩笑尋開心?!?/br> 本不開心的,這下開心了。 “抱歉?!毙υ谒裳┤谝翱床灰姇r(shí),真冬問:“她生得何般模樣長相?” “又瘦又小又黑,像只小河童,不丑,但又是說不出的丑?!?/br> 真冬聽后黑臉,黑得與松雪融野說的如出一轍。這人怎就讓人喜歡不起呢,處處冒犯,不是言語就是rou體。 可當(dāng)這人含淚看過來,水汪汪的春水眼眸,真冬再對(duì)她生不了氣,可憐又可愛得緊。 “你對(duì)她的好,她是記得的?!?/br> “先生……” 紙糊的身體,融野張臂抱住,抱得真冬猝不及防。 “多謝先生安慰,多謝,多謝!” 啊——好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