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之子(2)
清國浙江善漣名筆“蒙恬”傳倭僅兩支,極品;奈良南都墨,胡麻油煙加以龍腦麝香,以紅花汁出光,舉世罕見;南京產(chǎn)金陵官紙,舔而不黏舌,將軍特賜;若狹宮河紫石硯面濃溫潤,生微濕,和產(chǎn)硯石之無雙。 御小姓奉文房四寶入殿,一份鋪展于融野膝前,一份則給了身居“法印”位的早蘭。 鎮(zhèn)尺壓紙,繪筆浸水,融野脫下羽織迭整后捧至御小姓所舉托盤,又以束帶束起衣袖。 “教子懷妊不易,莫說鶴兒心切,我這把年紀(jì)都沒能做個祖母的將軍就不急嗎?早蘭你且畫著,若教子平安產(chǎn)女,你可知這里頭有你大大的功勞?!?/br> “早蘭何敢居功?!比绱藨?yīng)著,早蘭于紙上動筆描繪護(hù)法二十諸天之一的鬼子母神。 若以孔孟二圣活躍的春秋戰(zhàn)國作比方,居京都皇宮的天皇是周天子,居江戶的德川氏將軍則是未如秦昭襄王逐周赧王出皇宮的秦王,乃諸侯之最有力者,與天皇共存。 尾張藩、紀(jì)州藩、水戶藩,此叁藩稱“御叁家”,乃初代將軍德川家康之血親后代。將軍宗家一旦斷嗣,尾張或紀(jì)州藩王則會問鼎天下。 五代將軍德川綱吉之獨(dú)子“鶴殿”下嫁紀(jì)州藩,其藩主德川綱教作為將軍賢媳,此胎若誕下女嬰,即有可能成為下任將軍。 得將軍御命,御用繪師松雪一族的宗家家主,松雪法印早蘭作《鬼子母神圖》一幅,繪成則由將軍下賜紀(jì)州,以表祈愿祝福。 “教子此胎必是女兒,你說呢吉保?” 聽將軍一會與美濃守談天一會又同母親說地,融野嘴角露笑。將軍厚待松雪,待她更是寵愛無限,未元服已受封“法橋”出仕幕府的,古今無二。 抬頭與將軍對上視線,她笑,融野亦笑。 “融野要如何畫我?” “畫成將軍便知?!?/br> “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人像?” “畫成將軍便知。” 吉保側(cè)身掩笑:“這才起筆,將軍大人未免著急?!?/br> “我就問問,不是閑得么。你要沒事做與其來嘮叨我,不如去跟她們談些政事?!?/br> 時計之間傳來報時聲,吉保遂承將軍嫌棄躬身離殿:“既將軍嫌吉保啰嗦,那么吉保告退。” “嗯,你快去,再晏會兒她們就該來煩我了?!?/br> 經(jīng)過融野身傍,吉保瞄到她正作的畫,不由吃驚——是館林庭景。 叁日前她曾叩響柳澤府大門,說想進(jìn)館林藩邸一看。館林藩乃將軍繼位前所掌,作為天子御妹,將軍曾于館林送走青春,迎來而立。 “麒麟兒”松雪融野會怎作將軍少時相,吉保之前未嘗不好奇,而今看她畫的館林庭景,云開霧散,剎那了悟。 “將軍大人,底稿就要成了?!?/br> “是么,吉保說我急,我偏不急了。融野,你且添些彩,慢慢畫?!狈粗旆蜃铀鳌冻o集注》,綱吉說道。 “是?!?/br> 工筆綿密細(xì)致,最需耐心,這恰是融野自小最難有的條件。然要侍奉一代代天下人,松雪宗家家主就不得不精通各類畫法,唐宋元明四朝名家杰作要學(xué),大和繪更是松雪派之根本。有織田信長公那般恣意豪放之人,松雪派就要獻(xiàn)上《唐獅睥睨九州圖》,再有豐臣秀吉公那般喜濃金花哨之人,松雪派也要獻(xiàn)上《通天伏見云宮圖》。 德川幕府五代將軍綱吉崇儒禮佛,慈老愛幼,關(guān)懷萬物生靈。商山四皓、竹林七賢、孔門十哲由精于工筆人物的母親繪制,得將軍“繪筆含情,適生靈,孤心甚悅”之御評,融野多畫將軍所飼犬貓鹿兔,其中《狗子圖》最是出彩,流芳后世。 狼毫利落勾尖,是昔年館林藩主寢屋前所植松樹。 落花逐橋下清流而去,有一女子赤足蹲身于水邊草叢中,她上身前傾,欲探手去撈簌簌落下的春花,眼卻是望向身后的,面露慌張。 繪作呈上,將軍見之舒顏開眼:“果然不同反響,我只當(dāng)是和早蘭一般的沒趣人像——融野,是何人喚我,吉保那個女人嗎?” 未待融野作答,綱吉抵顎思量,否了猜測:“不對,我院前青松乃十四歲成為館林藩主時種下的,此松甚矮,想時日未久,吉保小我十多歲,尚是稚兒……能要我慌張的會是誰呢,融野?” 融野伏身答道:“回將軍,是桂昌院大人?!?/br> “嗯,是啊,只有父親大人……” 將軍垂睫諦觀美人圖,又像是模仿畫中年少時的自己去撈流水落花。 館林時光,花晨月夕,將軍御妹無憂無慮。母親走得早,唯父親桂昌院一人守著她護(hù)著她。 “吉子乃將軍之女,怎可懈怠讀書!今日背不出來,晚飯也莫要吃了!” 父親待她極嚴(yán),可能對她嚴(yán)苛的這世間也唯有父親。父親年近八十,臥床不起足叁年,誰知哪個瞬間就將撒手人寰,離她而去。 將軍于臣子面前奄然墮淚。 “吉子怎生得美麗非常,怪哉怪哉!” 十四五的吉子美嗎?那時直笑父親胡說,寵她寵得沒邊。 畫上吉子黛眉飛揚(yáng)、亮眸圓睜,年已五十有八的將軍終于相信了父親的癡話。十四歲的吉子是美的,美得過分,美得不應(yīng)成為將軍,而是做個安閑藩主,有吉保陪伴,同心愛的男人們廝守一生。 “畫得很好,融野。” “融野惶恐?!?/br> “元服后你領(lǐng)五百石知行吧?!?/br> 融野俯伏拜地:“謝將軍賞賜,松雪法橋融野定當(dāng)盡心奉公,不負(fù)將軍厚愛?!?/br> 座上將軍把畫看了又看,手摩了又摩,稱揚(yáng)不盡。見狀,融野與一旁母親互看,皆松懈肩臂。 耳聞殿外緣廊的腳步與窸窣聲,融野移膝至旁。 “將軍大人——!” “吉保,說我著急,你不看看你的德行?!币娂C?,將軍嘲弄反擊。 跪地倒身,吉保啟道:“紀(jì)州藩來報?!?/br> “紀(jì)州?”擱了畫紙,綱吉手提外袍迅步走下將軍御座,“可是鶴兒來了?” 冷汗流淌下鬢,吉保莫敢抬首。 “怎么了吉保?鶴兒到哪兒了,還不快去準(zhǔn)備?!备┮暭#瑢④娙孕Φ瞄_懷。 “鶴殿遽染、遽染天花……” 吉保聲透顫抖,那字眼驚得融野咽沫握拳,脊背驟緊。 “藥石難醫(yī),已于今晨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