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拿到了新的排期表后，林樂芒難得地打開了手機里的倒數(shù)日app，給殺青日期設(shè)置了一個倒計時，準確地說是給和男主演拍攝的最后一場戲設(shè)置了倒計時。林樂芒入行有幾年了，自詡見過不少妖魔鬼怪，卻沒想到不算大的圈子永遠能帶來驚喜。

    “娜娜，你再和我說一遍為什么要忍著某人胡作非為？我多聽兩遍，或許還能聽出點道理來?！?/br>
    林樂芒將戲里的高跟鞋蹬落到一邊，換上棉拖放松腳趾，接過助理遞來的水，看著不遠處又在和副導(dǎo)演陷入人物塑造探討，又名“哥怎么拍更帥”的男主演，瞇起眼睛問。

    “因為人家剛飛升不久，流量高得嚇人，如果你和他吵起來，你會被罵死，公司的公關(guān)預(yù)算要超支，所以比起‘吵’，不如‘炒’，炒作的炒?！?/br>
    娜娜的回答和背書一樣，一字不差。

    “但問題在于，晴姐連帶著我的部分都吵過了，真的還能炒嗎？”

    “放心吧芒芒，合同都簽了。咱們公司的團隊是肯定不會在這方面吃虧的，他要是違約的話，要賠大價錢。這是王總和我說的?！?/br>
    小助理在字里行間對于王宥倩流露出的崇拜，加上之前她對于萬宇晴的仰慕，都讓林樂芒覺得這個有毒的職場環(huán)境一點都不利于年輕人健康發(fā)展。揉了揉腰，她從椅子旁掛著的鼓鼓囊囊的帆布袋里掏出手機，后天有個商務(wù)站臺的活動，流程和品牌介紹發(fā)來她還沒時間看，剛打開聊天軟件，就看到某個被折迭的工作群里亮著不常見的群組通知，然后點開發(fā)現(xiàn)全組禁言中。上回這個動靜還是北視熱播綜藝中的某位常駐嘉賓被紅頭文件的前一天，這回又是？

    沒等她發(fā)揮想象力，王宥倩的聊天框跳了出來：“有空發(fā)個消息。”

    趕巧得很。林樂芒立刻在回復(fù)欄里敲了個“1”，消息一發(fā)出去，手機來電震動了起來，在手指按下接通鍵的兩秒間，她不禁猜測難道自己真的被哪位炮友曝光性生活了嗎，那不就成了因此塌房的第一位女藝人了嗎，要說這同性瓜的效力能和異性戀順直人們的一樣強嗎?？墒峭蹂顿粎s在聽筒里問了她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能聯(lián)系上文以安嗎？”

    “學(xué)姐？你不是有她的手機號嗎？”

    “她沒有別的手機號了嗎？”

    “據(jù)我所知，沒有”

    “那她有聯(lián)系你嗎？”

    王宥倩的問題來得既快又密，每一句都是挨著林樂芒回答的尾音出現(xiàn)。等到這時，林樂芒才騰出間隔來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呼吸和電流的摩擦聲弄得耳膜發(fā)癢，林樂芒一邊等回音，一邊偏過身子就著旁邊娜娜正刷著微博的手機，點進去看了下目前的熱搜詞條，以防萬一她連文娛詞條也看了一遍，仍舊是那些雞零狗碎、千篇一律的東西，也沒有暗紅色的“爆”字出現(xiàn)。終于電話另一端的決定做好了，她聽到王宥倩的聲音說：“我這邊得到一些消息，和文老師的恩師陳教授有關(guān)，事情有點大，要牽扯一大片，相關(guān)文件最晚明天會出。因為文以安和北視有些合作，本來想和中心臺確認一下，但中心臺那邊否認了，我剛剛嘗試聯(lián)系文老師詢問情況，但電話直接進勿擾了。所以問問看她這邊有和你說過什么沒有?！?/br>
    林樂芒皺起了眉，陳教授在播音主持圈子里的分量不容置疑，教出來的學(xué)生多的是知名主持，學(xué)姐當(dāng)年也是靠著陳教授學(xué)生的身份才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赜辛酥行呐_的編制，學(xué)閥派系扎根時日長久，如同仰仗著同一處水源的植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件事確定了嗎？”

    “陳教授的事板上釘釘，我覺得文老師也知道，但會影響到她多少，這點就不得而知了。就怕不提前處理，萬一有事，北視措手不及；提前處理了，又萬一沒事，情面上和中心臺過不去。所以你試著打探一下那邊的情況吧。了解到什么就告訴我。”

    林樂芒能聽見王宥倩的指節(jié)一下下地敲桌子的聲音，直到聽筒里響起掛斷的忙音，她才緩緩放下手機，她聽得出王宥倩的話音里多少帶著止損的意味，但她說的詞句具象出文字，與暗示境況的只言片語構(gòu)筑成羅網(wǎng)，顯現(xiàn)在林樂芒的眼前。片場的棚內(nèi)似乎刮起了一陣濕熱的夜風(fēng)，夏夜天幕的微光和人造庭院昏黃的燈穿過季節(jié)彌散開來，那天她俯身看到學(xué)姐穿著魚尾裙，緞面曲折的反光像寸寸割裂的魚鱗，冷意凜冽，和手機里忙線的提示語音相同。

    王宥倩怕被臺風(fēng)尾掃到，卻沒有想過，或許臺風(fēng)眼正是文以安本人。第二天，風(fēng)暴如約而至。

    陳糖和萬宇晴的電影劇組早已飛往南邊的城市取景，前幾天陳糖還和林樂芒發(fā)信息抱怨被海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面部扭曲，完全不知道怎么演戲，嘴毒的萬宇晴在一旁吐槽她鍋能甩給太平洋。

    沿海小城的風(fēng)光并非全是陽光沙灘，濱海的巖石灘和長著藤壺的防波堤，潮濕海風(fēng)落在地上變成老舊的歪斜小道上生滿的青苔。陳糖拍外景七天在樓梯上摔了兩跤，手肘和膝蓋全磕破了。摔跤受傷的照片被劇組攔著路透沒放出去，是專門派了兩個劇務(wù)盯著幾個站姐一張一張刪的。痛是痛了點，但幸好不耽誤拍攝，只是又在萬宇晴那里白挨了一句“沒想到連走路都要人教”的嘲諷，不過這女的沒點同情心，陳糖也見怪不怪了。

    故事發(fā)生在暴風(fēng)雨來臨的前后，按照電影場景的需求，每每要搶著陰云低壓涌動的雨前時刻，盡管最近正是小城多雨的時節(jié)，但海風(fēng)帶來的雨終究是下得太快，拍攝的進度就進展得慢了，窩在室內(nèi)準備和等待的時候更多。陳糖和劇組的大家聊得挺熟了，尤其是跟組來的關(guān)嘉桐，做事風(fēng)格利落爽快、心思又細膩周到的關(guān)嘉桐在陳糖眼里是標準的好jiejie形象，她樂得向?qū)Ψ皆儐杽”竞团臄z的問題。只有和萬宇晴的交流始終控制在“必須、才不得不”的范圍內(nèi)。

    “我發(fā)現(xiàn)你是非常會找代餐的?！?/br>
    萬宇晴認真打量完化妝鏡里自己被雨水澆濕的妝容，瞥了眼正在一旁用毛巾擦頭發(fā)的陳糖，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為了節(jié)約成本，兩位主演在外景片場共用著同一輛休息拖車，剛剛雨下大了后，導(dǎo)演暫停了拍攝，讓演員回去候場等雨小點。

    陳糖手肘上的紗布耷拉了半邊，隨著擦水的動作一晃一晃的，她對萬宇晴的話無動于衷，拖著嗓子回道：“反正不找你?！?/br>
    “嘁。你不會以為我在等吧?！?/br>
    再確認了一遍妝容沒有大礙后，萬宇晴翹著二郎腿坐下，在這輛拖車里，她大多時候都是把對方當(dāng)作不存在。確實沒有額外交流的必要，她又不像有些體驗派需要在戲外培養(yǎng)感情。沒再搭理一旁的人，她拿過手機百無聊賴地在社媒平臺上切來切去，一邊瀏覽一邊在心里感嘆離了她的內(nèi)娛圈子極盡無聊，連瓜都吃不出什么新鮮味。

    正在她嘆了口氣，想要關(guān)掉手機閉目養(yǎng)神的時候，瞟到了一條熱詞，關(guān)于某個綜藝的剪輯鏡頭，綜藝的名字有點眼熟，萬宇晴回憶了一下，想起來是身邊這個小愛豆和林樂芒都出演了的那個綜藝。她當(dāng)下皺著眉點進了詞條，心想不會又是陳糖的麻煩，愛豆們就是一個賽一個的不靠譜。但沒想到的是，詞條的實時廣場上討論著一個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被如此討論的人。

    文以安。

    簡單來說，就是綜藝的最后一期，北視剪掉了文以安近乎百分之九十的鏡頭，最后舞臺更是直接沒了。有好事者不知道從哪里翻到了幾天前出的紅頭文件，是有關(guān)文以安的恩師被內(nèi)部處分和免職的文件，然后更是有人注意到中心臺將文以安主持的兩檔節(jié)目調(diào)了檔，接下來兩周多不會播出她的節(jié)目。這下網(wǎng)友們炸開了鍋，紛紛討論起到底觸及了什么不可說的底線，已經(jīng)從司空見慣的學(xué)術(shù)造假、收受賄賂編排到了光明會、共濟會。

    萬宇晴瞟了一眼在喝水的人，想起上次陳糖見到文以安時的樣子，決定先一言不發(fā)。她給母親發(fā)去了一條信息，很快收到了“沒有大事，她自己處理”的回復(fù)?？粗匦?，結(jié)合著文以安那晚語焉不詳?shù)慕徽?，萬宇晴知道大概是自己沒給答復(fù)，對方已經(jīng)找了其他人。

    是有所圖謀還是有所防范，目前她還猜不出。正巧這時，工作人員冒著雨過來通知今日的拍攝先到此為止，說是執(zhí)行制片聯(lián)系了氣象站，得到回復(fù)這幾天雨都會越下越大，達不到拍攝要求。

    萬宇晴聽完點點頭，思考了一下剛想說話，旁邊的陳糖騰地站了起來，手里的手機屏幕亮著，大概是看到了相同的東西，身體一晃就要往外走。伸手攔住了她，萬宇晴先示意工作人員離開，而后沒好氣地開口：“一有事就動不動地要沖到雨里去，是哪部偶像劇的演法？”

    “你知道？”

    聽聽這不可思議、回環(huán)往復(fù)的語氣，多半是把自己當(dāng)作什么神秘幕后人了。

    “我也刷到微博了?！?/br>
    轉(zhuǎn)了下椅子重新朝向化妝臺，萬宇晴準備著手卸妝，她一邊拿過化妝棉，一邊對愣在一旁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陳糖順口提點了兩句，“事件核心不是Ann，如果不是北視有點惡意鬧大的意圖的話，可能都沒這點輿論，而且現(xiàn)在大名沒上熱搜，中心臺沒有明確表示，正好說明了是在斡旋交流的階段。你cao什么心?！?/br>
    說到最后一句時，陳糖已經(jīng)從身后休息的沙發(fā)跨步到化妝臺旁，焦急的眉眼映在鏡子里，比平時拍戲的時候生動得多：“可……可是，最后會怎么樣呢？之前圈子里類似事件的當(dāng)事人大多都封殺了，文老師會不會也被……”

    “嘁。類似事件？什么類似事件。你知道的不也就是網(wǎng)上的那些瞎猜？你真當(dāng)文以安是柔弱白蓮花受害者人設(shè)嗎？七竅玲瓏，長袖善舞，她的路子多著呢。隨便找一個都能擺平。”

    更何況，事情本身蹊蹺，誰知道文以安到底是中槍的還是開槍的呢。但再怎么說也是揣測，所以萬宇晴的后半句話沒有說出口。可是話聽進陳糖的耳朵里變了味，她撐著臺邊的手捏得更緊，話音從齒間一個一個地蹦出來：“后幾天沒有戲拍，我請兩天假?！?/br>
    “你想都別想?！?/br>
    萬宇晴剛卸完眼妝的雙眼通過鏡面的反射盯著她，眼神比大雨更冷，充斥著警告的意味，“你的行為先前已經(jīng)給電影帶來了一定損失，那些我不追究了。如果你現(xiàn)在要自己去攪合一件和你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事，還要拖著整個劇組幾百人下水的話，我不知道Ann會不會被封殺，但我可以保證你一定會退圈?！?/br>
    停頓了兩秒，萬宇晴手里沾濕的化妝棉輕輕碾過雙唇，接著說：“麻煩你做一個有責(zé)任心有腦子的成年人?！?/br>
    沒有再搭腔的陳糖讓萬宇晴誤以為她把話聽進去了，直到當(dāng)晚陳糖的生活助理跑來點頭哈腰地道歉，她才知道陳糖還是冒著雨走了，看著手里剛調(diào)好的拍攝排期表，萬宇晴一個沒忍住地把文件砸在了地上。

    用“危機四伏”來形容這時的陳糖最合適了，她沒帶助理、沒帶安保，在飛機上被粉絲偶遇，躲著機場的常駐代拍們從VIP通道出來，又遠遠看到得知了消息的經(jīng)紀人帶著保姆車等著逮她。好不容易貓著身子上了網(wǎng)約車，她才開始思考待會兒到了文以安的公寓見到了人，應(yīng)該怎么說，見不到人，下一步又該去哪里找。

    汽車沿著街道剛駛過中心臺門口，陳糖瞟到黃線另一邊擦身而過的轎車車窗上正映著熟悉的側(cè)影，她趴著后窗看見那輛車的速度放緩，亮起轉(zhuǎn)向燈后拐進了中心臺開啟的大門里。陳糖連忙大喊一聲讓司機提前停車，她想大概是緣分讓她能在毫無預(yù)兆的街頭遇見對方。

    另一個讓陳糖感覺幸運的是，值班守門的不是上次那位眼尖的大爺，于是她混在兩三個進出的職工里，蹭了閘門就一溜煙地跑了進去。正值上班時分，大堂里溜達的閑人不多，陳糖拉著口罩，壓低帽檐，頂著前臺打量的眼光，快步走入電梯間，她默念著文以安辦公室的樓層，反復(fù)地按著關(guān)門鍵。穿過電梯門閉合前的最后一條縫，陳糖看見了察覺異樣的前臺一邊沖對講機說著什么，一邊朝這邊跑來。隨著電梯的上升，陳糖緊握的手心里滲著汗，口罩下的嘴唇死死地咬著，她既怕給文以安招惹麻煩，又燃起了更加強烈的想要見到對方的心愿。

    電梯抵達后門開啟，門外暫時沒有安保人員蹲守，陳糖遠遠地看到文以安正和上回那個非常殷勤的主任并排走著，她的長發(fā)挽起，露出了脖頸，臉上的笑和微蹙的眉搭在一起顯得有些哀傷，陳糖呼喊的話音卡在喉頭不上不下，直到對方抬起頭看了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文以安的眉梢動了動，微微垂落了一瞬的目光透露出一絲不耐煩。在雙人關(guān)系中極為敏感的陳糖本就近鄉(xiāng)情怯，在感知到那一抹不耐后更是恨不得拔腿就跑?？墒乾F(xiàn)實沒有給她逃跑的機會，視線中的文以安和一旁的主任又說了兩句話后，便徑直地走了過來。

    “對不起。但我真的擔(dān)心你，所以……”

    陳糖妄圖用搶先開口掩蓋住心慌，但文以安注視的眼神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那樣的目光和往常都不同，就像是舞臺停拍時把整個攝影棚照得通亮的大燈，將所有細節(jié)和機關(guān)照得一覽無余，造夢的心立刻萎頓，最后的話幾乎是囁嚅著，“有沒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

    文以安笑了，眉眼溫和，接盛著她的話語：“幫我什么？”

    “就是網(wǎng)上說的那些事?！?/br>
    “什么事？”

    文以安的反問，言語平和又理所當(dāng)然，仿佛網(wǎng)路上沸反盈天的討論是關(guān)于另一個同名姓的人。

    陳糖最討厭別人打太極，毫無進展的交談讓她急得耳朵都紅了：“網(wǎng)上說你老師被處分，連累你也會被封殺……”

    “陳糖，誹謗是入罪的?！?/br>
    文以安的打斷讓陳糖愣住了，不僅因為荒唐的回復(fù)，更是因為對方徹底冷下來的語氣。心底的委屈一下涌了上來，眼眶發(fā)熱發(fā)酸，她猛吸了兩口氣，平緩后才接著說：“如果這不是真的，那你可以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br>
    文以安瞥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不咸不淡地回答：“你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你說了我就明白了，我怎么不能明白了，你不講給我聽我怎么明白。”

    陳糖著急得一句話顛來倒去說了半天，嗓子迸發(fā)著些摩擦的聲音，像是低吼，聽上去氣得不行，但她眼眶紅紅的，怎么看怎么像生氣轉(zhuǎn)圈的小狗。

    文以安心頭被人掐了一下，在剛才久違的生氣之后，又感受到了一次久違的心慌，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皺起了眉頭，她想伸手安撫陳糖，卻顧忌著還站在不遠處瞧著自己的同事，硬生生地把動作掐死在掌心。

    她半天沒出聲，原本氣得不想看她的陳糖沉不住氣地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文以安一直在找自己的眼睛，直到雙目相接，才聽到對方說：“我想你可能是誤會了。不是能不能給你說明白，而是我的事情，你沒必要明白。”

    陳糖很想哭出聲來，但她又不想認輸或者認錯，就那么倔著脾氣，咬著牙盯了文以安好一會兒，直到盯得繃不住眼淚了，才甩手轉(zhuǎn)身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