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太靜了。

    在宇宙里航行，就如同在一條黑暗的河流上漂流。恒星之間相隔極遠，航道上大部分都是連光線都難以抵達的地方。但他們無需害怕，因為電磁波會在無數(shù)個躍遷點之中織成一張網(wǎng)，把他們與人類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

    現(xiàn)在，通訊頻道徹底陷入了靜寂。

    接二連三地，所有友艦都陷入了沉默，通訊組的聲音已經(jīng)徹底消失，無論洛紗發(fā)出怎樣的信號，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收不到任何回應(yīng)。

    通訊消失了。

    所有儀器都沒有損壞，電磁波可以正常發(fā)射，卻收不到任何回音，就好像這片空域里密布的軍艦都在同一刻突然消失。

    可是，雷達視野里依然沒有敵軍。

    就在這樣的靜寂里，艙內(nèi)突兀地響起了一陣恐怖的、尖銳的聲響。

    洛紗惶然抬頭，發(fā)現(xiàn)那是示警裝置，所有的引力場監(jiān)測裝置都在聲嘶力竭地鳴笛警報。

    這樣幅度的警報，說明他們已經(jīng)身在異常的引力場中，周圍存在時空扭曲！

    少女本能地望向舷窗以外，可她也知道這完全是徒勞。

    周圍沒有蟲洞、沒有黑洞，沒有任何能造成時空彎曲的天體，航路圖上空空蕩蕩，連最近的恒星都有幾光年。這片茫茫的宇宙完全是真空，根本沒有任何能引起時空亂流的東西！

    向?qū)Ь窳U張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洛紗無望地放出精神力，想要感受周圍的一切?？墒菦]有，什么都沒有。如果附近有什么東西存在，身為哨兵的云暝只會比她更早發(fā)現(xiàn)！

    中控室里的屏幕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紅點，僅僅十分鐘，所有友艦都已經(jīng)是“失去聯(lián)絡(luò)”的狀態(tài)。

    無信號！無信號！無信號！

    籠罩著洛紗的頭痛正在變得越來越尖銳，像一根針狠狠扎在她的腦海里，幾乎讓她雙眼充血，但此刻洛紗已經(jīng)顧不及那些。

    他們遇到了非常奇怪的狀況，有史以來從未出現(xiàn)過的狀況，沒有任何人能解釋的狀況。

    明明十幾分鐘前還一切正常，他們從頭至尾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跡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們遭遇了什么？他們會死嗎？

    少女頭痛欲裂地抬頭看著云暝，張了張口，從顫抖的嘴唇里說出的卻是：“飛到最近的躍遷點還需要三分鐘?！?/br>
    云暝沒有回答。

    在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時候，他顯得異常焦躁?？涩F(xiàn)在他的表情居然非常平靜，銀眸里含著他慣常的、氣定神閑的笑意，嘴角微微上揚，朝她笑了笑。

    有一瞬間，洛紗覺得云暝一定是想出了什么辦法，他總是這樣，勝券在握，神兵天降，讓她可以無條件地信任。

    就在這時，她被一只手抓住。

    洛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被哨兵提了起來，以根本無法反抗的力度。艙壁的自動門滑開，云暝揚手，把她丟進了一只微型艙。安全帶“咔”地一聲系好，艙門立刻合攏。

    每個星艦都配備很多這樣的微型逃生艦，每只容量只有一人。就像船沉沒時放出的救生艇，這些微型艦?zāi)茉谥髋灲怏w時脫離逃生。

    他們要離艦嗎？主艦要解體了嗎？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慌亂的腦海里驀然照進一絲清明，洛紗強行按捺住狂跳的心臟，告訴自己必須保持冷靜。

    這是合情理的，因為逃生艦質(zhì)量小，在短時間內(nèi)能加到更高的速度，云暝應(yīng)該是要放棄主艦，和她分別乘坐微型艦逃生，這樣他們能更快抵達躍遷點。

    雖然誰也不知道這種異常情況的范圍有多大，躍遷點的另一端是不是仍然安全，但在這里多留一刻就危險一刻，躍遷出去還有一絲希望，洛紗只有祈禱逃生艦攜帶的燃料足夠他們進行連續(xù)跳躍。

    這艘逃生艦的程序仍然是由主艦控制的，此刻它已經(jīng)開始了燃料灌注。儀表盤上的數(shù)字飛快滾動著，50%……70%……100%……120%！

    ……120%？

    洛紗愣住了，燃料容量已經(jīng)超過了荷載極限，可是那個紅字還在繼續(xù)飛快地上漲。

    300%……600%……2000%……5000%……8000%……15000%！

    這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情形，有一瞬間洛紗以為是儀表盤出現(xiàn)了故障。但她隨即就意識到，那是因為主艦的指令還在繼續(xù)，云暝在把主艦的所有燃料注入這艘逃生艦！

    他要干什么？！沒有燃料他要怎么進行躍遷？

    少女甚至忘記了使用電磁通訊，就好像他能聽到她的聲音一樣，洛紗對著舷窗尖叫：“你要干什么？！”

    在尖銳的頭痛中，洛紗覺得自己的角膜一定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破裂點，否則她眼前的視野不會在一片蒙蒙的血色中晃動。

    沒有回答，只有冰冷的機械音響起：“請注意壓力和環(huán)境平衡調(diào)節(jié)，準備進入躍遷點?！?/br>
    洛紗看到流星般的火光。

    燃料對接完成，逃生艦以近乎瘋狂的加速度脫離主艦。速度在幾秒之內(nèi)就加到了800km/s，以這個速度，并不需要三分鐘——只需要幾秒鐘，她就能沖進躍遷點。

    這樣恐怖的加速度，什么壓力調(diào)節(jié)裝置也無法平衡掉。洛紗只聽見“啵”的一聲響，鼓膜瞬間就被震裂，周圍陷入可怕的寂靜，她什么也聽不見了。

    只是一瞬間，主艦就縮成了一個看不見的點。最后的那一剎那，隔著黑暗的宇宙，洛紗看到舷窗前的云暝正在看向她的方向。

    洛紗覺得他好像想對她說些什么，可是她眼前的世界已經(jīng)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

    帝國歷375年10月20日，整個宇宙的呼吸暫停了一瞬。

    沒有一聲槍響。半個第七艦隊、整整三萬名巡空的戰(zhàn)士，憑空消失了。

    同一時間，神圣同盟不宣而戰(zhàn)。

    一支重型艦隊從宇宙無邊的黑暗里現(xiàn)身，朝楓林要塞狂轟濫炸。齊射的高能粒子炮群，宛如一陣輝煌的流星雨。反導(dǎo)系統(tǒng)無法承受這樣的沖擊，從建成以來就威震星河的楓林要塞，在幾千萬倍核爆的能量沖擊中化為了塵埃。

    戰(zhàn)爭就此打響，一個醞釀五年之久的陰謀浮出了水面。

    聆聽者，究竟是什么？

    進入星際時代以來的三百年，人類對時空亂流的認知已經(jīng)日趨完備，所有已知星系里的黑洞都被觀測得清清楚楚，宇宙里的航道縱橫交錯，人類動輒跨越百萬光年，從未有星艦被吞沒。

    但幾百年來，一直有科學(xué)家猜想，除了黑洞和蟲洞以外，還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況存在。當(dāng)更高維的空間出現(xiàn)裂縫時，也會在三維宇宙中造成時空亂流。

    可是這個猜想永遠只能停留在紙面，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就像一年只活三季的夏蟲不可語冰，作為三維生物的人類，與他們制造的儀器，都不可能檢測得到高維裂縫的存在。而如果有人真的誤入其中，那也永遠無法回來。

    這一刻，這個幾百年的猜想終于被證實。

    Clavis星系中就存在這樣一個高維裂縫，而神圣同盟比帝國更早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

    哨兵與向?qū)У木裼虮举|(zhì)上是對高維空間的感知。神圣同盟的生物科技領(lǐng)先整個宇宙，他們發(fā)現(xiàn)，用強刺激性的藥物來對精神域進行生化改造，能讓他們短暫地感受到高維裂縫的存在。

    這在幾個小時內(nèi)就會把他們的精神域徹底燒毀，但是戰(zhàn)爭行為中沒有人道的存在，實驗品的數(shù)量要多少有多少。憑借不計其數(shù)的實驗體，神圣聯(lián)盟花了接近五年時間，在茫茫星河間確定了那個裂縫的具體位置。

    名為聆聽者的神秘部隊，聆聽的是高維裂隙里傳來的風(fēng)聲。

    在對高維空間的探索上，神圣同盟與帝國之間并沒有技術(shù)代差，可破壞總比研究要容易。

    在裂縫的位置施加高能反應(yīng)，會使得空間裂縫不穩(wěn)定而坍縮，將周圍的一切吸入其中。

    消失在坍縮的裂縫中的人去了哪里？宇宙彼端的角落？某個未知的時空？還是干脆被亂流徹底擠碎？沒有人知道。

    神圣同盟蓄謀已久，對外營造出覬覦新資源星系aan的假象，卻秘密轉(zhuǎn)移了真正的主力，以“聆聽者”誘敵深入，意圖利用南十字懸臂區(qū)里的空間裂縫一舉殲滅整個第七艦隊，從帝國手中永久性地奪走Clavis星系。

    這是一個堪稱天衣無縫的陰謀。

    無可預(yù)料，無從躲避。

    人類無法防備從未出現(xiàn)過的東西，楓林要塞不分晝夜地一級戰(zhàn)備，艦隊實彈巡空，雷達陣列掃描著宇宙的每一個角落，卻不可能感知從虛空里伸出的惡魔之手。

    在古地球語中，卡巴拉生命樹，意味著從人到神的階梯。這支由神圣同盟換皮的神秘研究組織，他們在帝國深藏多年的勢力被橫掃一空，但是沒關(guān)系，因為最關(guān)鍵的技術(shù)已經(jīng)完成。Clavis星系里的聆聽者已經(jīng)找到了那個答案。他們要……成為擺布命運的神！

    南十字懸臂區(qū)，三萬人的信號徹底消失，帝國再也無法獲得他們的影蹤。

    楓林要塞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神圣同盟的戰(zhàn)艦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就在這時，他們的背后卻忽然出現(xiàn)了耀眼的火光。

    十字雙劍徽記，整整十二艘重型戰(zhàn)列艦進入了雷達視野。

    這些原本已經(jīng)該和要塞一起化作飛灰的戰(zhàn)艦不可思議地出現(xiàn)了，帶著折翼浴血的悲痛，第七艦隊的反擊在這一刻開始。

    在戰(zhàn)爭史中，這是堪稱奇跡的一幕。

    轟炸開始以前的十分鐘，第七艦隊的十二艘主力戰(zhàn)列艦已經(jīng)通過緊急躍遷秘密離港。神圣同盟并不知道，在楓林要塞里留下的，只有來不及撤離的后勤部隊。

    沒有人知道，在不掌握任何信息的情況下，云暝少將為何如此果斷地做出了決斷。也許是出于多年與神圣同盟對抗的經(jīng)驗，也許是出于敏銳的戰(zhàn)爭嗅覺，又或許只是出于野獸般的生存本能。

    但那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這個決定拯救了第七艦隊，也給了帝國第一時間展開反擊的可能。

    可云暝少將自己的座駕卻已經(jīng)來不及避開，他與三萬名戰(zhàn)士一同被高維時空的裂隙卷入，再無影蹤。

    三十萬光年以外，一艘?guī)е蛛p劍標記的微型艦緩緩在空港中落地。

    這是南十字懸臂區(qū)唯一的生還者。

    憑借質(zhì)量極小的優(yōu)勢，它在幾秒鐘內(nèi)強行沖入了即將被吞沒的躍遷點。而后，這艘微型艦消耗了巨量的燃料，連續(xù)進行了七次緊急躍遷，跨越數(shù)十萬光年，回到了位于盾牌懸臂區(qū)的Clavis-α星。

    當(dāng)人們打開艙門的時候，里面的少女已經(jīng)進入深度昏迷。

    她無知無覺地睡在艙內(nèi)，眼、耳、鼻、口腔里都源源不斷地流著血，那是因為她在太短的時間里強行跨越了太大的距離。這樣高頻的躍遷使她沒有被裂隙吸入，卻已經(jīng)超越了人體承受的極限，她的角膜和鼓膜都被巨大的壓力震裂。

    她受了很重的傷，可是她還活著。

    在消失前的最后時刻，云暝做了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將洛紗送回他的哥哥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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