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觀影廳中，男女主角的校園戀情已經(jīng)轉入了畢業(yè)分手階段。男主角在暴雨中流淚奔跑，音響里煽情的背景樂在影廳里反復回蕩。

    然而，自從洛紗出去以后，影廳就始終籠罩在冰窖一般的氛圍里，和電影的氣氛格格不入。

    兩個幾乎是從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哨兵隔著一個座位，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的銀幕。

    對于他們兄弟來說，這樣的時刻也并不多見。

    云曜并不是個和藹可親的長輩，但這個由他親手教養(yǎng)長大的孩子從未讓他失望過。他極知進退，皇帝印象里，自己極少訓斥他。

    從白塔畢業(yè)之后，云暝就遠赴礦區(qū)，整整七年駐扎在外。兄弟之間見面的機會極少，可他永遠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也正因如此，他才會把他派到洛紗身邊，然而……

    如果這個人不是云暝——皇帝冷靜地想著，不如說，正是因為他是云暝，他才能活到這個時候。

    對皇帝來說，把弟弟流放到宇宙彼端只需要一句話，想把他和洛紗徹底隔離開再容易不過。

    然而兄弟二人都知道，真正讓他拋下后面的日程，用最快速度從皇宮找到這里的原因，并不是云暝的存在，而是洛紗的反應。

    修長的手指搭在扶手上，玻璃般冷淡的銀眸微微瞇起。

    云曜年少繼位，至今已經(jīng)十六年有余，在帝國上下向來擁有絕對的權威，從沒有什么事是他想做而做不到的。

    嘗試把自己放在“被選擇”的位置上，對他來說，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然而，像只小兔子一樣細聲細氣地對他說話的女孩，卻會對他的弟弟放松又嗔怪地撒嬌。

    威嚴是統(tǒng)治者權勢的一部分，皇帝知道下屬們都對他既敬又畏，洛紗也是如此。他已經(jīng)拿出了最溫和的一面，可是只有在很少的時候，她才會流露出對他的依賴和親昵。

    云曜曾以為她就是這樣的性格，直到隨著無線電送來的呼喚像針一樣尖銳地扎進他的精神域。

    洛紗的心不是無解的謎題，她只是始終沒有對他放下心防。

    ——但是，為什么？

    表面看起來，甚至是云暝對她的管束更多。

    感情怎么樣暫且不提，和洛紗在白塔朝夕相處的幾個月，他的確是個非常盡職盡責的教官。

    不許違規(guī)攝入酒精，超量運動后不可以立刻躺在床上，不許在跳傘時把看不順眼的男同學踹進水里……

    當然，要是全都乖乖聽話，那就不是洛紗了，然而云暝非常善于斗智斗勇。

    洛紗成績不達標坐在訓練場邊生悶氣的時候，他一通溢美之詞夸得她心花怒放，可是洛紗在跑道上滾來滾去地耍賴的時候，他也會絲毫不為所動地把她拎起來，逼她把剩下的訓練做完。

    ……而除了離開他以外，皇帝縱容她的一切要求。回想他當年是怎么對待自己的親弟弟，皇帝對自己的向導簡直可以說到了溺愛的程度。

    但她就是更喜歡另一個人。

    “洛紗是個很早就開始獨立生活的孩子?！甭L而可怕的沉默中，云暝突然語氣如常地開口。“她本來就不熟悉親密關系，更不適應和您的關系轉變，是您逼得太緊了，沒有給她足夠的喘息空間……哥哥，我不信您看不出來，您只是不愿意承認。”

    皇帝面無表情地看著熒幕。

    “不要再叁挑戰(zhàn)我的耐心，云暝?！彼?，“我和她的事里，沒有你存在的余地?！?/br>
    他并未刻意放出精神力，然而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在隨之凝滯，某種鋒利的冷意正在蔓延開來。對于殺伐決斷的皇帝來說，這已經(jīng)是他給手足血脈最大限度的寬容。

    兄弟二人沉默地看著電影，幾分鐘過去，女主角已經(jīng)飛往其他星球開啟大學生活，音樂變得歡快活潑起來，敲著一連串的鼓點。

    “從卡巴拉生命樹抓回來的俘虜，我們已經(jīng)加急完成了初步的審訊?！痹匍_口的時候，云暝的語氣轉為肅然，已經(jīng)是公事公辦的稟報。

    無需任何過渡，對話已經(jīng)轉入了機密情報。

    皇帝淡淡道：“怎么樣？”

    “與之前我們的推測一致，就是沖著紗紗來的?！?/br>
    皇帝曾經(jīng)感知失控是絕對的機密，知道這件事的人不超過一只手的數(shù)目。洛紗的真實身份也受到重重掩蓋，不可能為外界所知。

    隱藏在帝國高層的間諜知道有一個異常重要的、年輕的向導存在，卻不知道她和皇帝的聯(lián)系，也無法挖出她的真實身份。直到那一天，他們終于通過某種方式，短暫地鎖定了她的位置。這樣的機會不會有第二次，于是他們立刻發(fā)動了襲擊。

    這次襲擊的目的是取得洛紗的生物信息，以及最好能殺掉她。他們知道她身邊一定跟著護衛(wèi)，于是襲擊者不僅帶著重武器，還注射了大量的精神域藥物，這使他能夠張開“純黑域”，精神力短時間內匹敵常列哨兵，卻也讓他的神志變得亢奮狂亂，給了洛紗反擊的機會。

    現(xiàn)在，多年來隱藏在帝國內部的間諜被連根拔起，卡巴拉生命樹的基地也已經(jīng)被摧毀，云暝的臉色卻依然凝重。

    “我們發(fā)現(xiàn)了另一件非常令人在意的事。從基地里抓回來的那些俘虜，神經(jīng)都遭到藥物損壞，從腦電波里讀不出完整的句子。我們排除了大量冗余之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陌生信息?！痹脐灶D了頓，才慎重道：“……aan?！?/br>
    aan是帝國新勘探出的資源星系，高能礦石儲量相當于帝國現(xiàn)有資源的總和。帝國，神圣同盟，星際海盜，小星群聯(lián)合組織……宇宙中無數(shù)眼睛正盯著這片危險的、富饒的處女地。

    卡巴拉生命樹的勢力范圍與aan星系相距甚遠，兩者之間從未顯現(xiàn)出任何關系，俘虜們卻提起了這個詞語。

    對于情報工作來說，這樣看似無關的訊息極可能就是最關鍵的信號。

    對俘虜?shù)膶徲嵄驹摻?jīng)由特情處層層匯報，而云暝通過與皇帝的私人關系，第一時間將這條信息稟報到他面前，正是因為意識到了這條訊息中蘊含的某種可能性。

    卡巴拉生命樹，這個多地流竄的組織長期以來只被認為是做生化實驗的邪教，在帝國境內銷聲匿跡已久。如果說對洛紗的襲擊展露了他們對帝國的敵意，那么審訊結果表明，他們的野心必然還潛伏在更深的地方，背后也一定有更大的勢力在支持。

    aan是帝國未來幾十年的希望所在，絕不允許有任何差錯。

    兄弟之間向來無需多言，皇帝微微頷首，銀眸中閃過一絲冷光。

    兩個哨兵在影廳里聊了什么，洛紗一無所知。

    她在影院里轉來轉去，足足磨蹭了十五分鐘才回去，覺得這下他們兩個應該不會再那么劍拔弩張。

    摸黑回到影廳的時候，陛下和云暝都在坐姿端正地看著電影，氣氛看起來還算平靜，也沒人突然拉她的手或者攬她的肩膀。

    洛紗松了口氣，向后仰倒在椅背上，正準備喝著碳酸飲料看電影，誰知她出去的時間太久，電影里已經(jīng)換了城市和人物，劇情怎么也接不上了。

    少女看了一會，終于忍不住小聲問：“剛才發(fā)生什么了？”

    右邊傳來輕而冷的男聲：“你覺得我會對他做什么嗎？”

    “不是，我是問剛才電影演什么了？”

    一陣詭異的沉默之后，左邊的云暝若無其事道：“……女主角去留學了，現(xiàn)在這群人是她的同學和朋友?！?/br>
    洛紗小聲“哦”了一聲。

    電影情節(jié)終于連上了，可少女眨眨眼睛，又隱隱覺得陛下這句話有點不對。

    他的語氣倒是很平靜沒錯，可是“你覺得我會對他做什么嗎”……

    電影的后半程，少女腦子里的念頭漫無邊際，根本無心留意電影都演了什么。

    她用陛下送的腦機轉換儀找云暝，這件事居然被陛下聽見了，而且他還追到了這里……可陛下現(xiàn)在看起來不像是準備發(fā)火的樣子，而且云暝也說，之前那次陛下都沒對他動手。

    洛紗悄悄轉了轉眼珠，覷向旁邊面色如冰霜般平靜的男人。

    就是嘛，以陛下的氣魄胸懷，怎么會跟他們兩個一般見識。她居然這樣誤會陛下，是不是做得有點不對？

    那要怎么辦呢？如果她直接說話解釋，是不是有點直接往槍口上撞了……她還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比較好吧？要怎么不著痕跡地表現(xiàn)一下呢？

    悠揚的音樂終于結束，影廳里的燈光亮了起來。

    趁他們兩個誰也沒來得及說話之前，少女斷然搶先開口，對陛下說出自己想了整整五分鐘的腹稿：“我，我想喝果汁！”

    皇帝站起身來，垂眸淡淡望她：“去哪里？”

    “就在這家商場的咖啡廳，出門右拐就是！”

    為了表達自己現(xiàn)在就要去喝果汁的急切心情，洛紗右手拇指和中指并在一起，翹成蘭花指輕輕捏住陛下風衣袖口的一角，想了想，又準備松開——因為這件風衣從剪裁來看，實在是有點太貴了。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松手，手已經(jīng)被一只冰冷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反握住。

    皇帝淡淡道：“走吧。”

    他居然真的說走就走，看也沒看身邊的弟弟一眼?；实凵砀咄乳L，洛紗被他帶得往前搶了一步，趕緊扭頭朝一邊的云暝偷偷使了個眼色。

    洛紗的意思是“不要慌，先別過來，等我解釋完，一會去找你”，雖然這句話很長，但她相信自己已經(jīng)用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表示得很清楚。云暝含笑朝她點了點頭，然后……他跟了上來。

    不是都說結合之后的哨兵向導會有一種心有靈犀的感覺嗎？！

    洛紗很想瞪他一眼，然而手還被陛下握在手里，在他眼皮底下做小動作也不能做得太過分，于是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哨兵一起跟著她走進了咖啡廳。

    這家咖啡廳裝修很雅致，私密性極佳的包間以百葉簾幕與外面隔開，叁面都是整面的落地玻璃窗，能眺望母星首都繁華的夜景。

    趕在有人問她要喝什么之前，洛紗看了眼菜單，干脆利落地刷完了卡上最后一分錢，買了整整五杯飲料。

    云暝和陛下一左一右地坐在圓桌兩邊，洛紗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中間，服務機器人很快滑行著把他們的飲料端了過來，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叁人面前各擺了一杯，剩下的兩杯放在圓桌正中。

    哨兵的味覺非常敏感，對糖分的攝入有嚴格標準。與她不同，云暝一向較少在白塔以外飲食，陛下就更不用說了，好在他們都沒提什么意見，只是端起了杯子。

    洛紗把手中的禮品袋放在桌面上，清清嗓子：“陛下，我今天給您買了禮物！”

    “……嗯？”

    噠地一聲輕響，杯子被放回桌面。銀眸微微抬起，皇帝淡淡應了一聲。

    洛紗眼角余光瞄到云暝好像要說什么的樣子，好在她深謀遠慮，早有準備，馬上又把桌子中間的果汁推到他面前：“你再喝點?！?/br>
    云暝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端起杯子，真的開始默默喝果汁。

    洛紗拆開漂亮的禮品袋，打開裝著蜂鳥胸針的盒子。“我覺得這枚胸針和您很配，所以想送給您，希望您喜歡……”

    洛紗是很希望盒子打開的瞬間有那種流光溢彩的效果，但一枚蜂鳥胸針的火彩度有限，怎么也不可能像鉆石一樣閃耀。

    但是皇帝卻已經(jīng)淡淡開口：“幫我戴上，紗紗?！?/br>
    少女取下胸針，在皇帝面前微微彎下腰，把胸針別在他黑色的風衣上。

    胸針擺在柜子里時顯得那么精致，但被陛下本人無懈可擊的美貌一襯，洛紗又覺得它光澤還不夠華麗，設計還不夠出彩，怎么看也看不順眼。

    她當時是怎么覺得這枚胸針能配得上陛下的呢？

    等等，洛紗正在胡思亂想的腦海里突然驚雷一般劃過一個念頭。上次她送出堇青石的時候，陛下很突然地托著她的下巴吻過來，如果他這次也……

    如果這次也要這樣，那還是先下手為強比較好吧？這樣是不是比較能表達誠意？

    冰冷鋒銳的氣息近在咫尺，在直起腰之前，洛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側臉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一口。

    她本來想親完就立刻躥回自己的座位，卻被一只手扶住了臉龐。

    少女圓圓的眼睛有點詫異地睜大，而皇帝的指腹輕柔地滑過她的臉頰。云曜停了幾秒才開口，平靜道，“謝謝你，我會一直戴著?！?/br>
    “噢。”洛紗點頭。

    這應該算是比較喜歡的意思吧？現(xiàn)在還應該說什么呢……陛下說過她不用為無線電的事情道歉，那她是不是不應該再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回去收拾行李，”皇帝把少女垂落在鬢角的一縷頭發(fā)撥回耳后，淡淡開口?！跋轮荛_始，我會去巡視帝國的五大資源星系。你不是一直想去礦區(qū)，那就和我一起去?！?/br>
    “噢！”少女眼睛一亮，繼續(xù)點頭。

    “我還有些事情，要先回議事殿去。早點回家，晚上我會給你打電話?！?/br>
    “噢……”洛紗還是點頭。

    皇帝站起身來，將面前的少女擁入懷中。洛紗的臉貼在他風衣的領口，并不知道皇帝正向朝圓桌另一邊的云暝投去冰冷的一瞥。他不準備在洛紗面前出言訓斥弟弟，但目光中命令的意味已經(jīng)無需多言。

    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兩雙極其相似的銀色眼眸相對逼視，云暝臉上的笑容斂去，直到皇帝低頭吻了吻懷中少女的發(fā)頂，轉身離去。

    陛下說要走，居然就真的走了。

    他來的時候，精神域帶來的壓力簡直讓人喘不過氣，走的時候，氛圍竟然還算平靜和諧。洛紗癱回扶手椅中，摸了摸自己的臉。

    果然這樣做是對的，這樣陛下不是就不生氣了嘛？

    她還在神游天外，沒注意到喝完第二杯果汁的云暝正含笑看著她。他放下杯子，過了一陣才悠悠問道：“我沒有嗎，紗紗？”

    “沒有什么？”

    “胸針啊，怎么只送了陛下?！痹脐酝兄掳?。

    少女抬起手腕，理直氣壯地給他看終端上只剩個位數(shù)的余額：“我沒錢了啊！”

    這個月帝國的生活補助已經(jīng)在這枚胸針上花得一干二凈，她又不能再變出來一枚。

    “嗯？那我什么都沒有？”哨兵懶洋洋地抬手，饒有興致地捏捏她的臉?！笆遣皇怯悬c偏心了呢，寶貝？”

    洛紗指了指桌子上的最后一杯果汁。

    “怎么沒有，這不是給你買了整整叁杯果汁嘛……要不再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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