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美的女聲在哨兵的腦海里整整回響了兩分鐘，洛紗把那幾句話重復(fù)念了五遍，自覺云暝無論在母星哪個角落應(yīng)該都能收得到，于是關(guān)上設(shè)備，哼著歌往家走。

    注射室里腦電儀器尖銳的警報聲終于停了，林霜卻無暇顧及受審的囚犯，目瞪口呆地看著云暝。

    這位年輕的少將像是忽然凝固了，腳下扎根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微微低下頭，額頭貼在注射室冰冷的玻璃幕強上，嘴角居然勾起了一絲笑意。

    “林處長?！睅追昼姴幻髟虻某聊螅回５亻_口。此前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審訊中，云暝的聲音一貫沙啞冷酷，而此刻他緩慢地開口，嗓音里居然帶了幾分笑謔。

    林霜仔細盯著他的臉，正色道：“你怎么了？”

    “沒事?！痹脐蕴痤^，銀眸恢復(fù)了平靜?！傲痔庨L，開始吧。審?fù)赀@個人，我有急事必須到地面上去一趟，后面的事情就麻煩你了。”

    同一時間，皇宮議事大廳。

    仿佛冰河世紀(jì)重臨人世，陛下的臉色簡直面如嚴(yán)霜。

    冰雪般冷酷的表情下，巨大的壓力好像一觸即發(fā)。明明幾分鐘前還一切正常，站在他面前匯報工作的幾名財政部官員不知道是什么激怒了陛下，一時間神經(jīng)紛紛繃得極緊，努力維持著聲音的鎮(zhèn)定，生怕說錯一個字。

    神不知鬼不覺地辦妥了一件大事，少女蹦蹦跳跳地回家，一時間嘴角的笑容壓都壓不住。

    夏季白晝漫長，已經(jīng)傍晚六點鐘，天際才染上一層橘紅的夕照。洛紗哼著歌把食材一股腦倒進鍋里，一邊看綜藝節(jié)目一邊吃完了晚飯。

    這期節(jié)目是在宣傳一部新上映的愛情電影，男主角是洛紗頗為喜歡的當(dāng)紅演員。主持人和劇組成員們有說有笑地玩著游戲，少女一邊撈著鍋里的蔬菜一邊想，這周末去看看這部電影也不錯。

    六點半，把餐具送進洗碗機，洛紗閑得無聊，看時間還早，準(zhǔn)備出門去逛街。從在首都市中心遇襲之后，她就再也沒去過商業(yè)區(qū)，早就已經(jīng)有點想念。

    少女出門之前特意看了看自己卡上的余額。雖然父母逝去太早，但帝國的社會撫養(yǎng)體系非常完善，她基本沒缺過生活費，而且月初的白塔向?qū)аa貼剛剛發(fā)下來，她正處于一個月內(nèi)花錢手筆最大的時間段。

    這次能發(fā)射無線電多虧了陛下送的儀器，等下要給陛下買點東西做回禮呢……洛紗提起手包，高高興興地出了門。

    在商場轉(zhuǎn)了幾圈，洛紗在珠寶店前站著走不動路。

    果然，以陛下的氣質(zhì)，就是得配華麗的金屬或者寶石。華美的飾品在別人身上或許會顯得過于贅余，卻無法壓過陛下本身的美貌，只會把他的氣質(zhì)襯托得更加奪目……洛紗站在柜臺前，戀戀不舍地看著一塊雕琢精致的寶石蜂鳥胸針，捏了捏自己的銀行卡。

    少女只關(guān)注外形，對寶石的價格和等級并沒什么概念，不知道皇帝平時戴的東西價格豈止是市面珠寶的幾百倍。但是即使是這樣一枚小小的胸針，基本也會掏空她卡里的余額。

    但洛紗無法拒絕美麗的事物，覺得這枚漂亮的寶石和陛下簡直天造地設(shè)，于是只猶豫了幾分鐘就買了那塊胸針。

    店員把精致的禮物袋遞給她，問道：“小姐，要寫卡片嗎？”

    “要的要的！”洛紗趕緊點頭。

    ——送給陛下，希望您喜歡。紗紗。

    洛紗望天思考片刻，感覺這樣有模仿陛下說話的嫌疑，于是把“希望您喜歡”換成了“希望您每天開心”，甚至還在句尾畫了一個小小的心形。

    ……好，這樣就非常完美！

    雖然一瞬間就從闊氣變回了赤貧，洛紗還是感覺非常高興，一邊想象著自己的禮物戴在陛下胸前，一邊提著袋子蹦蹦跳跳地往外走，決定這個月剩下的時間就去白塔里蹭吃蹭喝。

    七點半，天際終于顯出了幾分黯淡的藍色。時間還早，洛紗不想回家，提著禮物袋坐在街頭的觀景區(qū)發(fā)呆。

    華燈初上，商業(yè)區(qū)正處于最繁華的時段，人流歡聲笑語，熙熙攘攘，不久之前恐怖襲擊的陰影已經(jīng)徹底淡去。

    消息發(fā)出去一個多小時，也不知道云暝有沒有收到。洛紗托著下巴，心想如果他今晚還是不回消息，她明天就再發(fā)一次無線電，明天不回后天再發(fā)，就當(dāng)電臺節(jié)目了。

    “小姐?！?/br>
    就在這時，背后突然傳來含著笑意的男聲。

    洛紗驟然回頭。

    夕陽在天際染上一片絢麗的血色，背后的男人正笑吟吟地望著她。

    黑色鴨舌帽，夸張印花的字母衛(wèi)衣，深色牛仔褲，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jié)實有力的小臂，手里還端著兩杯榛果巧克力冰淇淋。

    洛紗呆了呆，隨即眼睛一亮。

    “你怎么來啦！”

    想了好幾天的人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少女歡呼一聲跳起來，跑過去抱住他的脖子。云暝兩手都端著冰淇淋，只好張開雙臂圈住她。

    洛紗的臉貼在他脖頸上的金屬鏈條上，男人緊緊擁住她，下巴搭在她柔軟的發(fā)頂，一迭聲向她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寶貝，我錯了，對不起?！?/br>
    擁抱持續(xù)了幾秒，洛紗從他懷里出來，不知道他在道什么歉，正有點疑惑地想開口問，男人把手里的榛果冰淇淋遞給她，“邊吃邊說，不然會化掉?！?/br>
    洛紗接過冰淇淋，發(fā)現(xiàn)包裝紙上復(fù)古風(fēng)格的圖案，正是蜂蜜街那家店的logo。

    少女忽然想起，上次她和云暝出來逛街的時候，就是因為她指使云暝去買那家店的榛果冰淇淋，他和她短暫地分開，她才會遭到恐怖襲擊。

    之后一個月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大家都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當(dāng)時的冰淇淋當(dāng)然也沒吃成，她早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后，沒想到云暝居然買了這個。

    她挖了一大勺冰淇淋送進嘴里，抬頭問：“你在說什么??？”

    云暝的聲音帶著點異樣的沙啞，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澳翘祀x開皇宮之后，我就去審訊卡巴拉生命樹的俘虜了，那里有電磁屏蔽，我走的時候沒來得及告訴你，之后消息也發(fā)不出去?！彼鄣缀σ?，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的臉，“對不起，紗紗，讓你擔(dān)心了。我保證以后無論我去哪里，一定會讓你知道去向?！?/br>
    “哦，那倒不用，”洛紗大手一揮不以為然，“你人沒事就好，我找你不是有什么要緊事，就是怕你被陛下打出生命危險來著?！?/br>
    “……”云暝捏起她半邊臉，想掐掐又不舍得用力，只好象征性地捏了捏，“找我沒什么要緊事？你不是說想我了嗎？”

    少女點點頭，嘴里塞滿冰淇淋，眨著晶亮亮的黑眼睛看他，含糊不清道：“啊，好像是哦。”

    就在她眼前，薄唇的嘴角微微上揚，云暝突如其來地湊近，在她額頭上重重親了一口?！拔业南?qū)дf想我，這就是最要緊的事?！?/br>
    坐在休息區(qū)的變成了兩個人，云暝修長的雙腿交迭著，愜意地向后靠。

    分別這么多天，終于再次看到他，洛紗懸著的心終于落回胸腔里。從他們分開開始，發(fā)生的事情簡直是千頭萬緒無從說起，洛紗想問他的事情也太多了，思考半晌，撿了個最關(guān)心的話題問道：

    “這周真的發(fā)生了好多事，不過你先說說，陛下找你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打你??？”

    云暝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笑，對于他的身體素質(zhì)來說，那場生死搏斗造成的骨裂和挫傷早就已經(jīng)愈合如初，從外表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來了?！爱?dāng)然沒有，陛下有那么野蠻嗎？”

    “還不是盛組長說的……”洛紗嘀咕，“她說她得準(zhǔn)備好急救儀器，萬一陛下動手，說不定用得上，我都嚇?biāo)懒?。?/br>
    “她天天嚇唬小孩，這種危言聳聽你也信？”云暝笑瞇瞇地捏她的臉。“我什么事都沒有，不用擔(dān)心，紗紗。”

    少女如釋重負(fù)地點了點頭，然而云暝又說道：“也別只說我的事，你呢？我哥哥跟你說什么了？”

    洛紗頓時開始仰頭望天，眼神飄忽。

    “這個，這個……”她語氣遲疑，“陛下說，說他很喜歡我……”

    “嗯，然后呢？”

    “陛下說，他很喜歡我哎！”洛紗睜大眼睛，重復(fù)了一遍，希望云暝意識到這句話的離奇簡直堪稱小行星撞母星。

    “這還用說嗎？”云暝向后靠上椅背，笑容絲毫不變，“你看看我哥哥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樣子，再看看他對你的態(tài)度，這已經(jīng)沒法更明顯了吧?！?/br>
    “然后他……”洛紗嘀咕，“然后，然后陛下說，他想和我談……戀愛……”即使是跟云暝說起這個詞，她還是險些舌頭打結(jié)。“還有，他說……”

    以后我怎么對待云暝，將不只是作為帝國的皇帝，而是作為你的哨兵。

    洛紗想了又想，還是不知道怎么表達這句話的大意，只好原原本本地復(fù)述給云暝。她覺得這句話里含有的警告威脅之意還是很明顯的，但云暝還是笑吟吟的，根本沒看出緊張或者害怕的意思。

    “你怎么沒反應(yīng)啊?！鄙倥亮舜了?/br>
    “作為你的哨兵？”云暝笑著看她，“那就對了。想做你的哨兵，就要接受自己的向?qū)Р恢挥幸粋€哨兵。接受不了就自己回去克服，等能接受了再說。你看我不就已經(jīng)接受了嗎？”

    洛紗目瞪口呆，感覺這個邏輯好像哪里不對，但是一時間也指不出來。

    “你你你……這……”

    “所以這是陛下和我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云暝循循善誘，好像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問題”?！八膊粫偸沁@么生氣的，陛下心胸哪有這么狹隘?！?/br>
    洛紗虛弱道：“但是……但是……”

    “至于今后，我和你要怎么相處，這只取決于你。”他笑吟吟地看她，銀色的眼眸中好像流轉(zhuǎn)著某種明亮的光澤。“和我哥哥怎么說，有關(guān)系嗎？”

    洛紗無言以對，感覺已經(jīng)被他徹底擊敗了。

    整整十幾秒的面面相覷之后，洛紗感覺繼續(xù)就這件事說下去，她恐怕會被云暝徹底繞暈，于是趕緊換了個話題，開始講自己是怎么靈機一動，把腦電信息加載到無線電上去聯(lián)系他。

    “還有誰能想出這樣的主意！還有誰有這樣的動手能力！”少女眨著眼睛，滿臉都寫著求夸獎。

    “真厲害，紗紗。所以我一聽到不就趕來找你了嗎？”冰淇淋終于吃完，云暝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在商業(yè)街人來人往的休息區(qū)中，他們好像只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情侶，哨兵低頭，嘴唇貼在她柔軟的發(fā)頂上吻了吻，嘆息般低語：“我也想你，寶貝。”

    洛紗好久沒出門逛街，在這里遇到云暝，更是不想回家。不過她的錢基本已經(jīng)在那枚蜂鳥胸針上全花光了，于是只好提議和云暝一起去看那部最新上映的愛情電影。

    她抱著爆米花桶和兩杯飲料回來的時候，云暝正站在取票機前買票。這個年代，紙質(zhì)票據(jù)只是為了給觀眾留作紀(jì)念。

    就在那一刻，洛紗腳下生根，整個人好像化作了一塊大理石雕像。

    云暝正在流暢地付款取票，電影票從取票機里打印出來。

    一，二，三。

    三張電影票，從取票機里落進云暝手中。

    “你……怎么……買了……三張……”洛紗顫抖地抱著爆米花桶，聲音虛弱得簡直氣若游絲。

    哨兵沒有回頭，挺拔的身姿紋絲不動，聲音里還含著慣常的笑意?！皠e告訴我你沒感覺到，紗紗。我都已經(jīng)快被壓得無法呼吸了?！?/br>
    她沒感覺到？

    不，她甚至比云暝更早感覺到。

    洛紗的眼神凝固一樣一寸一寸轉(zhuǎn)向背后，像個接觸不良而卡頓的機器人。

    一個熟悉的哨兵精神域正在她背后不遠不近的地方緩慢地擴張開來，像是厲風(fēng)呼嘯的雪原。

    純黑的風(fēng)衣修飾出挺拔完美的身形，質(zhì)感極佳的襯衫，巴洛克踝靴，絲緞般的長發(fā)披在肩上。洛紗從沒見過他穿普通的衣服，氣勢卻仍然高貴逼人。

    電影院昏暗的燈光下，盡管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氣質(zhì)已經(jīng)極其抓眼，已經(jīng)有路人不住地偷瞄，悄悄議論那是不是哪位明星。

    大概是出來得太匆忙，他戴著黑色的口罩，把美麗奪人的面容遮住大半，只有一雙銀色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