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她薨逝的那一年是她君父年號文壽二十八年的凜冬。

    可如今已是靖泰六年的初春了。

    續(xù)帝奔逝之后、又歷經(jīng)了璟宗皇帝的在位的安赫四年、篡位亂賊望宗禍亂朝綱的叁年，如今是孟凌州一手扶持上來的小皇帝靖泰六年。

    小皇帝是壽王叔叔最小的幺兒子，即位那年才不過叁歲，如今也還乳臭未干呢，軍國大事全由天下兵馬大元帥兼議政王孟凌州一人把持。

    對了，他還有個(gè)身份，便是如今的駙馬督尉——是慈圣陶皇后臨薨逝前親口所封。因?yàn)樽h政王不遠(yuǎn)數(shù)千里帶回了公主的棺槨，圓了太后娘娘在臨薨前見到女兒最后一面的心愿，故下此詔。

    不過他的政敵們更傾向于認(rèn)為這是孟凌州為了標(biāo)榜身份故意惡心他們所傳的矯詔。公主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他還敢背著這個(gè)駙馬督尉的銜，自己也不嫌瘆得慌？！

    這些婠婠暫且都還不知道。

    夢中十叁載光陰匆匆逝去，她醒來時(shí)格外惶恐。

    君父崩逝了，皇后母親薨逝了，壽王叔叔和壽王妃嬸娘也沒了，太子哥哥太子妃嫂嫂死在亂賊刀下，她外祖陶家更是滿門被滅。外祖外祖母沒有了，舅舅舅母沒有了，表姐妹表兄弟們也……

    昔日寵愛過她的人在一夕之間全部煙消云散，獨(dú)留她一個(gè)人還活在世上。

    母親生前的老嬤嬤只剩云芝姑姑一個(gè)人?？伤怖狭?，滿頭銀絲、步履蹣跚，臉上皺皺巴巴的，早就沒了昔日的能干精明。

    見婠婠慢慢睜開了眼時(shí)，她愣了許久，而后撲通一聲跪倒在婠婠榻前：

    “娘娘、娘娘若是在天有靈，真見到殿下死而復(fù)生，也能安心合眼了啊！”

    云芝口中的娘娘自然是婠婠的生母慈圣皇后了。

    她也是這時(shí)才知道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婠婠的喉嚨里輕輕溢出一句話，許多年不曾開口、她的聲音十分嘶?。?/br>
    “我母親正當(dāng)盛年，又一向身體康健，怎么會(huì)不到六十歲就不在了？”

    于是她才在云芝聲淚俱下的講述中明白了自己死后這些年里發(fā)生的變故。

    當(dāng)年她死在卡契王宮，孟凌州秘密尋人在她口中塞下一顆據(jù)說有留人魂魄之效的明珠，而后打通了許多關(guān)節(jié)，才將她的尸身葬在了一口能保人不腐的玉棺中。

    帶她回大魏之后，他就日日用巫醫(yī)們熬制的丹藥喂服她，以乞能讓殿下起死回生。

    大家都覺得他是瘋了，故意折騰死了的公主。唯有陶太后生前的侍女云芝搬出她的懿旨，說此事是太后生前所準(zhǔn)許的，這才讓那些抨擊他的人平息了口舌。

    ——懿旨自然是假的。太后臨終前的樣子根本連筆都提不起來，怎么可能給他留下遺詔？

    但是云芝相信，如果陶娘娘那時(shí)候還有力氣的話，也是絕對會(huì)同意這件事的，所以她愿意冒著殺頭之罪配孟凌州這樣折騰下去。

    這些年也是她在貼身伺候公主的身體，為她喂藥、擦洗身體，自言自語地陪她說話。

    ……

    長公主醒了！

    這件事迅速如驚雷閃電一般傳遍了整個(gè)魏國。

    彼時(shí)孟凌州正在自己的書房處理政務(wù)。

    聽到內(nèi)臣來報(bào)，他幾乎當(dāng)場石化在了那里，儼然還不敢相信。隨后他便急匆匆套了馬欲入宮見她，可是都走到王府門口了，又惶恐自己穿的不惹她喜歡，又折身回去換了身衣裳，細(xì)細(xì)洗漱了一遍。

    夢里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人啊，如今她眼里還能看得見他么？

    孟凌州在策馬向?qū)m里趕去的路上、腦海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為公主心動(dòng)過的每一次。

    椒房殿初見，他忐忑不安地立在那兒、隔著一扇珠簾被皇后姑母打量掃視，彼時(shí)還是帝姬的公主身著粉白襦裙款步而至，恍若一團(tuán)天宮的仙霧般輕靈，手中拎著一個(gè)小巧的金絲鳥籠兒獻(xiàn)給她母親看。

    后來擢升提拔御前侍衛(wèi)、又賜御前行走，他這樣不清不楚的來歷自然是為那些世家子弟們所不喜的，手中的銀錢又不寬裕，無力和他們一道來往、時(shí)?；ㄌ炀频?，所以也就是被排擠、針對、挖苦的那一個(gè)。

    某日下值去吃飯，一隊(duì)里的同僚們故意將本該留給他的飯食喂了狗兒。

    “都是看門的畜牲，誰吃不是吃？哈哈哈哈哈——”

    污言穢語，豈堪入耳？

    誰成想隔著一條御街，這話就傳到了路過的帝姬耳中。帝姬生平頭一次在外人面前發(fā)了怒，當(dāng)場便回稟了皇帝。皇帝不知怎么氣起來，尋了個(gè)由頭把他們?nèi)即虬l(fā)了出去。

    他拱手向她道謝，帝姬卻說：“都是一家人，你也是我的表兄?！?/br>
    他知道帝姬是好心，可這話還是刺痛了他——原來她也知道他的身世了，恐怕心里也還是嫌棄的吧。

    孟凌州不愿一生止步于此，幾年后自請隨軍出征，皇后賞賜了他不少銀錢當(dāng)作盤纏，可是帝姬卻送了他一面護(hù)心鏡。

    這枚護(hù)心鏡后來救了他不知多少次命。

    可他還沒來得及爬到那樣高、高到可以跪在地上碰到她的足尖，她卻要走了。

    幾千里和親之路，每一步都是孟凌州親自相送，親手送心愛的女孩嫁給別人，心痛如刀割也不足為說。

    ……

    “公主，駙馬督尉來了。”

    婠婠臥在她昔日寢宮榮壽殿的榻上，宦官為他通傳。

    屏風(fēng)相隔，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里頭的人才支起身體問了一句：“本宮的生母慈圣皇后生前，真的親口對你說把本宮下嫁與你，封你做駙馬督尉？”

    “是，此乃慈圣皇后親口所說。臣若有半句虛言，必遭天譴而死。”

    他向前膝行了幾步，低聲對她說：“殿下，現(xiàn)在您的身邊只有臣一個(gè)人護(hù)著您、侍奉您了。殿下既要節(jié)哀，也要保重身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