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幾日后，崇清帝姬和烏孫國王的外甥回到了大魏京師。

    皇帝命皇太子與永兕帝姬、鎮(zhèn)西王的兩個兒子實(shí)兒章兒等，攜百官出城迎接。

    宇文周之?dāng)y帝姬歸國之后，旋即亦被授封為駙馬都尉，復(fù)領(lǐng)東宮十帥府將軍之職。

    他搖身一變，倒是成了他國貴戚，又娶得了皇帝侄女，反而讓從前接連彈劾他的那些朝臣言官們一時不敢對他動什么手腳了。

    雖則又是一路車馬兼程、不甚辛苦，但剛剛新婚的崇清帝姬看上去姣媚動人，光彩奪目，似乎并無半分勞累的樣子。

    太子聿上前親自引堂姐上鑾車，攜堂姐一道進(jìn)宮向太后、帝后拜見請安，又默默上下打量了一番宇文周之。

    “姐夫……一路也辛苦了。”

    和鸞跟著哥哥的嘴巴重復(fù)：“姐夫！姐夫！”

    柔寧這一趟和親，去而復(fù)還，她的兩個弟弟世子實(shí)和靖國公章也是欣喜萬分，圍著jiejie姐夫忍不住落淚。

    待她與宇文周之回到祖母的懿寧殿時，她整肅衣冠，同宇文周之一起向太后叩首。

    太后看著已為人婦的孫女，神色極為復(fù)雜，一口氣在胸腔里盤旋了數(shù)日，終究只能輕輕吐了出來。

    她人雖老矣，可總是隱隱約約覺得這一切都不對勁。

    那個胡種，一定是和皇帝一起想了什么法子來誆騙她、在她面前做了什么手腳的。

    只是眼下她實(shí)在無暇細(xì)細(xì)思量這些，到底怎么樣也比不過這個孫女最終“失而復(fù)得”，已經(jīng)是天大的造化和恩賜了。

    于是她最終并未發(fā)作什么，好生賞賜了一番這對新婚的夫妻，又命人將按照禮制屬于帝姬之駙馬可以使用的一條金玉蹀躞帶賜給了宇文周之。

    柔寧伏在祖母的懷里，低低地啜泣：“是孫女不孝，讓祖母這些時日以來都為孫女cao心傷神?！?/br>
    太后唯余嘆息：“罷了，罷了，你能回來就是好的……回來了，以后還待在祖母的身邊，陪著祖母?！?/br>
    一時祖孫兩人哭過了一番，太后又說：“雖然那烏孫王給你們辦過了婚儀，可是到了祖母身邊，祖母也要再給你補(bǔ)上一場。到底你是我們漢家姑娘，一輩子的大事，當(dāng)然也要從周禮。”

    婠婠在一旁順著太后的意思接了話，“是，母親說的極是。既然柔寧和駙馬以后長住京中，我們自當(dāng)還給柔寧補(bǔ)一場婚儀才是?！?/br>
    柔寧于是也垂眸點(diǎn)了頭：“謝祖母厚愛孫女?！?/br>
    話說到這個份上，于是宇文周之一個堂堂的駙馬都尉竟然就被這么趕出了宮里，叫他一人住回了帝后給崇清帝姬準(zhǔn)備的宮外府宅中。

    而柔寧則被太后當(dāng)成一個未出嫁的女孩兒一般繼續(xù)留在了千秋宮里住下。

    太后說要給孫女補(bǔ)辦婚禮，但這婚期她卻始終閉口不提，大有要把柔寧一氣兒永遠(yuǎn)留在宮里的意思。

    柔寧早已新婚過，也和那男人有了夫妻之實(shí)，正是最甜蜜溫存的時候，忽地就被祖母這樣扣了下來，等了一個多月還等不到祖母開口議論她的婚期，她面上便有了些焦躁之色，急得臉色都開始漸漸不好看，偏偏當(dāng)著太后的面，她還不敢主動說。

    于是少不得又要讓婠婠去當(dāng)那個討嫌的人，把事情挑明在太后跟前：

    “烏孫王派來的使者們尚未歸國，聽聞我大魏太后陛下還要為他們的王外甥和帝姬補(bǔ)辦婚儀，他們也是滿心期待，母親如今又遲遲不談婚儀之事，豈不是要烏孫使者們也難堪了？”

    太后冷睇著婠婠，好久才從鼻腔里哼了一聲，指著她又是叫罵起來：

    “我生你養(yǎng)你一場，你跟旁的男人躺在一張榻上躺了十年，就已經(jīng)連親娘都不認(rèn)了，一心跟旁人通著氣，你和皇帝、你們合起伙來誆騙我，把我耍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還有沒有良心……”

    婠婠和大哥哥璟宗早已被太后罵習(xí)慣了，過去被罵的時候她還會委屈難言，默默垂淚，現(xiàn)在臉皮也練了出來，仍舊沒事人一般，不動聲色。

    太后氣得面上的幾道皺紋里都透著陰戾之氣，

    “我早該覺得不對勁！從去年那彈丸小國的使者趾高氣揚(yáng)過來求和親時，我就該知道不好！那烏孫算個什么東西，也配和咱們說要娶咱們現(xiàn)在已有的帝姬、不娶隨便冊封的宗室女？

    呵，莫說我大魏現(xiàn)在兵強(qiáng)馬壯、國富民安，根本不必理會他們求親的要求了；就是幾十年前虧空內(nèi)虛之時，先祖皇帝們冊封這樣那樣遠(yuǎn)支的宗室女出去和親，那些番邦異國也不敢置喙什么?！?/br>
    “那些烏孫使者為什么敢這么要求？皇帝又為何會容忍他們跳得這么高？還不就是給我下套，讓我迫不得已放柔寧出去和親！是我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拿柔寧去換阿鸞留下，從此我欠了柔寧，我也不好再和她生宇文氏的氣了?！?/br>
    “好好好，離了我這老婆子的眼睛，離了我大魏的國門，跑到人家的地盤上去了，柔寧和那胡種總算無人看管，這便私相授受成了夫妻了！”

    “那賤種說他是烏孫國王的外甥！我呸！我看他也是穿龍袍也不像太子的蠢貨，他能是國王的外甥！真是把我這老婆子也笑死了！”

    “我也不怕瞞著你們，柔寧和親走時，我親自指派了幾個宮里的老嬤嬤跟著她一起去的，在烏孫那些時日里，這些老嬤嬤日夜伺候的柔寧，那賤種也敢夜夜和柔寧宿在一起，嬤嬤們早就摸清了那賤種的底細(xì)！”

    “他是個狗屁外甥！就是徹頭徹尾的卑劣奴種！他祖上十八代都是賤奴！賤奴！當(dāng)年他被賣到街市上當(dāng)奴隸，恰好和那烏孫國王流落在外的親外甥認(rèn)識過而已。后來國王的親外甥在外頭死了，他就招搖撞騙，頂著這個名頭去騙了國王，還敢假借理由騙婚到我孫女的頭上，我……”

    太后越想越氣，真是覺得此生都要無望了。

    她親生的女兒，被迫委身給一個娼婦生養(yǎng)的賤種。

    她帶大的孫女，又被一個胡種賤奴騙去了清白。

    她、她真是好苦的命！

    見婠婠神色坦然，太后怒意更深，

    “是你！你早就知道，你和皇帝一起，聯(lián)合那個賤種騙婚了我的孫女，騙到我頭上來！”

    “不行，不行，這婚事我不許作數(shù)了！柔寧不許嫁給他！”

    婠婠面無表情：“母親，和親是兩國大事，如今早已是生米煮成熟飯，如何能任由母親說不成就不成？您又把烏孫國的臉面往哪里放？”

    “這不歸我管！你們兩口子去想辦法——”

    “聿兒也漸大了，母親?！?/br>
    婠婠好不容易才擠出了些笑意來，

    “聿兒這些年越長越有儲君風(fēng)范。麟舟也和我說，過幾年等到聿兒十七八歲上下，興許他就能讓位于太子監(jiān)國輔政，再過幾年，他便傳位于太子，自居太上之位，也帶著女兒去外面游玩度日。

    等聿兒繼承大統(tǒng)，母親就是最尊貴的太皇太后，大魏開國至今，還未出過一位太皇太后呢。母親又是先父陛下在位的原配中宮，靠著嫡子嫡孫一路從皇后、太后，走到太皇太后，多體面呢?！?/br>
    “母親不若少憂兒孫事，只享兒孫福，那才是延年益壽的好法子?！?/br>
    少憂兒孫事，

    只享兒孫福。

    太后在心底將這話默念了幾遍，想到近在眼前幾乎唾手可得的太皇太后之位，

    ……終于還是咬牙松口了。

    “哼，我生了你這討債鬼，沒享半分兒女福，你也就給我生了個好孫兒報恩罷了！”

    即便松口，她的嘴也不肯讓人，還將婠婠罵了一通。

    元武十一年的十月里，帝后又在宮內(nèi)為崇清帝姬主婚，讓帝姬從其祖母宮中出嫁，嫁與烏孫國王外甥、東宮十帥府將軍宇文周之。

    宇文周之親自入懿寧殿迎娶崇清帝姬，圣章太后看著他的眼神幾乎能吃人，可是嘴上還是只能與他們道：

    “從此之后，結(jié)為夫妻，你們要夫婦和睦，綿延子嗣……”

    柔寧恭敬地俯首，而后和宇文周之一起乘坐著帝后親賜的鑾車離開了帝宮，前往宮外他們一起生活的那座府邸。

    這么多年了，這一路走來坎坷辛酸，也終于直到此刻才全都了結(jié)。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世間有情人所求，不過如此。

    *

    太后雖然為宇文氏生了一場大氣，不過這宮里宮外上上下下等著討她歡心的人也還不少，一段時日過去之后，也就差不多該讓她淡下了。

    陸漪嫻，賀妙寶，郁姬，知瀅……宮外這些年輕的命婦們常帶著小孩子進(jìn)宮來陪伴太后，小心翼翼地哄她歡心，見了她們生的一群漂亮孩子圍在身邊，而崇清帝姬的駙馬是外男，本就不必時常進(jìn)宮在太后跟前晃悠。

    太后久而久之也就忘記了惡心到她嗓子眼的宇文氏了。

    漪嫻她們這些婦人們生的女兒都極漂亮，太后都夸贊是她們的功勞，還好沒叫女兒們像了父親的長相。

    她有一日逗弄著妙寶的兩個女兒和郁姬的女兒雁雁，慈愛地笑道：

    “方侯跟你家高楨都算不得什么俊逸男子，放在男人堆里，若是光看臉，八百輩子也排不到人中龍鳳的位置，若不是靠你們的肚子爭氣，生出孩兒還不知多丑！”

    妙寶和郁姬頓時在一旁坐直了身子，面面相覷都不知如何接話，連郁姬的養(yǎng)女韋酥兒咬著糕點(diǎn)的動作都停下了。

    太后夸她們好看，夸她們生的孩子漂亮，若這算嘉獎之詞，那她們該謝恩么？

    這一年里，柔寧也有了身孕了，太后想到這一茬，頓時頭腦一疼，口中喃喃道：

    “阿彌陀佛，我那曾孫兒生下來、可千萬別像宇文氏，否則我也不想看見了！”

    妙寶當(dāng)年生下的那個男孩兒取名方祐節(jié)，太后看了看，笑說，

    “這孩子也是像了你，才長得討人喜歡。”

    *

    歲月在人的掌心里緩緩流逝，步履不停，慢慢地，就連一個個小孩子也都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長大了。小孩子長大，大人身上也不能免去光陰的雕琢。

    轉(zhuǎn)眼之間，便是七年之后，元武十八年的秋日。

    這一年的五月，皇帝剛過完四十歲的壽辰，而永兕帝姬也在同月的前幾日過了她十一歲的生辰了。

    皇帝不惑之年，婠婠也已經(jīng)三十五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