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女孩，仿佛就在那些人的口中就這么定下來了。她應(yīng)該知道的，既然要結(jié)婚，結(jié)婚以后自然也會有她要履行的義務(wù)。沒有人問她，父母也沒有，那明明就是她自己的事，可是誰也沒問過她怎么想，似乎她的意見全然不重要

    顧爸一開口，白婷親眼看著撲騰的希望就那么被澆滅，她還不能表現(xiàn)出憤恨。她沒有看顧爸，但討好似的笑著，說：“是呀?！?/br>
    白婷握住江蘭芝的手，殷切地說，口氣真誠，像是她真是那么希望，“兒女成雙是不是更好一些？”

    顧爸的表情也更加柔和。顧遇的神情卻漸漸地冷下來。

    他想說話，顧爸卻搶先一步說道：“小遇，你和蘭芝努努力，爭取明年讓我和你叔叔聽到好消息。”

    他和簡爸對視一眼，笑道：“我們這幫老家伙也該退下了，我們等著抱孫子呢，當(dāng)然，孫女也是好的。”他補上一句。

    “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他自顧自說道，“應(yīng)該是今年年底了吧？要不到時候，不，現(xiàn)在就給你換個房子吧？你現(xiàn)在住的房子雖然不錯，但是往后你要結(jié)婚，你們兩個人，要是你們抓緊點，到時候還有你們的孩子，一家人該住個大一點的房子，新城區(qū)那邊有個別墅，到時候就當(dāng)是我送你們的禮物，好不好？”

    白婷一直在笑，用力地笑，笑到顴骨兩塊肌rou酸痛，她還在笑。顧爸說那句話，她的眼中閃過憤恨，可她還是得笑，努力地笑著。

    這樣的場合，江蘭芝一直很好地應(yīng)對著。是了，她的生長環(huán)境就是如此，要應(yīng)付這些全然不是什么難事。只是忽然間，她感到力不從心。眼前冒著金星，她有些暈眩。手背突然一熱，是顧遇握住了她的手。溫?zé)岬恼菩膫鬟^來一股力量，她抬起眼睛，入眼是他干凈利落的下顎，他眼神堅定，沒有笑意，她卻因此安心下來。

    顧遇是笑著的，但眼神冷了下來。

    一兒一女，兒女雙全？

    顧爸言語間，一切都像是安排好了。盡管那關(guān)乎他，也關(guān)乎江蘭芝的人生。但顧爸提到這一切，根本沒有問問他們的想法。那是他們的人生，他們也該有決定的權(quán)力?？墒菬o人過問，像他們的意見無關(guān)緊要。顧爸要他去相親那時候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他的指尖，四肢像是纏繞著密密麻麻的絲線，那些絲線往上絲絲縷縷匯集，由一個人在至高的地方提著擺弄。

    為什么一兒一女就是好了？哪里好了？為什么就是好？顧爸問過他們的想法么？沒有。他就那么自說自話，就那么定下來，還扯上什么禮物，說是禮物，可那禮物聽上去，更像是獎賞。

    難不成他爹是認(rèn)為他們在趕著完成什么KPI？他止不住嘲諷的想法，盡管知道那樣想是不敬，他還是忍不住想到四個字：得寸進尺。

    那是他們的私生活，他并不喜歡私生活被搬出來討論的感覺。從讓他相親，到訂婚后圍繞他們的討論，他以為他所做的能讓顧爸滿意，卻未想到一次次的退讓換來的是父親的得寸進尺。

    他的人生軌跡，像是全都被他的父親定好了。他應(yīng)該照著走嗎？

    他想嗎？

    “多謝爸爸的關(guān)心，”顧遇聲音溫和，聽不出抗?fàn)幍囊馑?，“不過這不是一件小事，影響也不小。蘭芝還有工作，她是小學(xué)老師，她還得照顧那么多學(xué)生，我想……”他溫和地沖江蘭芝笑了笑，“她的學(xué)生說不定還很舍不得他們的老師離開呢。”

    江蘭芝抿唇，抱以感激的眼神。

    “雖說這是兩個人的事，但我出的力其實也不多，這種事女人會更加辛苦，所以在這件事里，我覺得蘭芝的意愿很要緊，不，應(yīng)該說，她的想法是最重要的?！?/br>
    顧遇口氣認(rèn)真，顧爸眼中的慈愛也如余燼里的火星，逐漸熄滅。

    “影響？”顧爸笑道，“我們這樣的人家，還用得著擔(dān)心什么影響嗎？你們年紀(jì)也不小了，完全可以早做打算。小學(xué)老師也不是什么輕松的工作，還要面對那么多不知輕重的小孩，蘭芝，”顧爸口氣緩和，“我看不如等你們婚后，你辭了會不會更好些？”

    “這個……”江蘭芝語塞。雖然是在征求她的意見，不過她也知道，顧爸想聽到的不會是否定的答案。

    她父母那邊也有這樣的意思。雖說她的工作曾經(jīng)讓父母自豪，不過他們提到這份工作，也總是逃不開“穩(wěn)定”二字。到她答應(yīng)求婚，父母那邊的意思也很明顯。與其留在學(xué)校，天天和學(xué)生打交道，不如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反正他們也不期望她能有什么作為。

    倒不是說她很喜歡這份工作，這份工作本也就是因為父母認(rèn)為如此更好，才去做的。只是……

    還是太快了。

    顧遇輕輕笑起來，江蘭芝覺得那笑聲像是一面能夠擋在她身前的盾牌。

    “我想，蘭芝會有她自己的想法。爸，謝謝您的關(guān)心，不過這些事，婚后我們會自己商量著決定。”

    顧爸一時沒有說話。白婷以為這時候她應(yīng)該暗自發(fā)笑，卻有種說不出的緊張。

    “我們小顧是心疼妻子吧?！彼蛑鴪A場，顧爸的表情柔和了幾分。

    白婷知道顧爸想要聽到什么話，便撿起他愛聽的話，說：“小遇，雖然說你是心疼妻子，不過，你到底是個男人，還是不懂女人?！?/br>
    顧遇揚眉。

    “你也知道這種事對女人影響很大，你爸也說了你們年紀(jì)都不小了。這種事呀，女人年紀(jì)越大，越不容易?！彼Z重心長，像是一位長輩真心規(guī)勸晚輩般誠懇，“阿姐，”她轉(zhuǎn)向簡媽，想拉來簡媽做盟友，“你是女人，也是過來人，他們小年輕不懂事，你肯定懂，對不對？”

    提到生育這種事，簡媽心有戚戚焉，就算她討厭白婷，在這件事上白婷的話卻很容易就引起她的共情。

    “是啊，”簡媽感慨道，“年輕的時候身體好，恢復(fù)也快。要是年紀(jì)大了，要面對的問題也更多，”她以母親特有的關(guān)懷眼光看著簡安，“恢復(fù)也更慢，年紀(jì)大的女人身體底子比不得年輕女人?！?/br>
    她越說下去，顧遇的臉越紅。顧爸也好，白婷也好，他尚有勇氣?？墒敲鎸σ恢睋狃B(yǎng)他的簡媽，他卻不知如何是好。簡媽口氣有些沉重，那話像是在指責(zé)他的想法太過淺薄。他想起簡媽有過類似的話語，是對簡安可能會成為高齡產(chǎn)婦的擔(dān)憂。她是簡安的母親，母親有母親的擔(dān)心。他可以對顧爸有他的不滿，卻不敢對簡媽有什么不敬。

    “阿姐，”白婷軟軟道，“所以小簡年紀(jì)越大，你也就更會擔(dān)心她，對不對？”

    簡安正以一口一個的速度干掉盤子里的龍蝦rou，一瞬間就那么想扔掉手中筷子——關(guān)她屁事啊？！

    為什么不管什么話題總是要扯上她??？！

    白婷成功引起簡媽的共情，“可不是嘛，”她接過話，上下打量簡安，“她現(xiàn)在還年輕，我也希望她能抓緊一點。這種事，女人年紀(jì)越大，影響越大?！?/br>
    簡安惡狠狠吐出基圍蝦的蝦殼，嫣然一笑，說：“哦？我以為男人年紀(jì)越大，才更要頭疼呢？”

    簡媽直覺簡安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可大家都聽見了，也不能當(dāng)作沒聽見，白婷笑著問：“哦？小簡為什么這么說？”

    “咦？”簡安眨著眼睛，望了一圈周圍，“你們都不知道么？”

    “什么呀？”白婷不解，這世上還能有她不知道的？

    簡安似笑非笑，以一種能保證所有人都聽到的聲量說：“我吧……看到了相關(guān)的研究報道……”

    “嗯嗯？”

    “聽說有科學(xué)家的研究顯示……”

    “男人年紀(jì)越大，jingzi質(zhì)量就越差；這jingzi質(zhì)量一差嘛……不利生育的呀?！?/br>
    “噗……”簡爸正喝著酒，聽完簡安發(fā)言，小噴了一口，拿起濕毛巾，狼狽地給自己擦嘴。

    宋遠洋也不可思議地看著簡安，像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以前的簡安不是這樣的，他所認(rèn)識的簡安，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顧爸沒有笑，眼神莫測。

    簡媽紅了臉，斥道：“小姑娘家家的，亂說什么！”

    簡安聳肩，她拿出來的是正經(jīng)科學(xué)家的研究，好不啦？

    江蘭芝不想簡安說出這種話，她當(dāng)著眾人的面，大大方方談?wù)撃腥说膉ingzi質(zhì)量，無疑對在場的男士們都造成了一種沖擊。她家教保守，聽到這樣的話也紅了臉，也生出了好奇——她看不清她是怎樣的人。

    顧遇也看向簡安，說不出是什么心思，只是看著簡安的臉。簡安發(fā)現(xiàn)了，也回視過去，狡黠地眨了眨眼。

    “小簡這說法倒是新鮮。”白婷扯了扯嘴角，問題是她問的，她總不能當(dāng)沒聽見。身旁的人一言不發(fā)，她心中越發(fā)忐忑。這里誰的年紀(jì)最大，正是簡爸和顧爸?？珊啺策@么說是什么用意？她不由又開始各種陰謀論，想著這丫頭真是不簡單的貨色——她的用心實在太險惡了。

    白婷勉強笑著，接道：“小簡，就算你說這是科學(xué)家的研究，可這研究是不是真的，那還不一定。可是我和你mama都知道生育這件事對女人的身體傷害很大，說到底，生孩子還是女人的事，是吧？”

    白婷還擔(dān)心簡安又會冒出什么胡言亂語，誰想到簡安爽快點頭，看上去居然挺贊成她的說法。

    “是呀，這說到底還是女人的事?！?/br>
    白婷正松一口氣，卻看到簡安笑得越發(fā)燦爛。她也沒有對她笑，也沒有對顧遇笑，她是對著顧爸在笑。

    “所以我更加不明白了……”她微微歪著頭，口氣里有一種天真的疑惑，“既然是女人的事，為什么……”

    “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以外的人，來替女人著急？”

    白婷睜大眼睛，這女人瘋了吧？？

    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顧爸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簡安。簡安的未有一絲懼意，嘴角掛著閑適的笑，靜靜直視顧爸。

    “哈哈哈哈——！”還是簡爸打破了沉默，他笑道，“這是在說我們呢。”

    “都怪我們平時催得太緊，”簡爸抱拳掩唇，輕輕地咳嗽“我們安安這是嫌棄我們太著急了?！?/br>
    “是啊，”簡媽也笑著接話，“是我們平常給的壓力太大了?！?/br>
    簡安眼光玩味，看著父母，有些可惜。

    她的手忽地被人捉住，她眼神銳利，看向他。

    “我們也該抓緊，”宋遠洋深情款款地說，“總不能讓叔叔阿姨一直為你著急?！?/br>
    簡安看著宋遠洋。兩人在眾人眼中扮演著情侶，宋遠洋看上去是那么深情，但是，那些深情隱藏的背后，那些恨意，那些厭惡，只有他們才懂得。

    她目光閃動，笑意變得溫柔。

    “我知道，”她說，“其實……我很想感謝你?！?/br>
    “嗯？”他意外地揚眉。

    簡安回握住宋遠洋的手，表情動容：“我知道，你看我爸媽都說，我被寵壞了，我任性，我脾氣不好……”她看向簡爸簡媽，給他們一個感激的笑容。簡爸簡媽當(dāng)了真，以為她真打算和宋遠洋復(fù)合，也激動起來。

    宋遠洋的后背出了一層冷汗。

    不是……

    不應(yīng)該是這樣。

    雖然他聽過幾次簡爸簡媽說簡安被寵壞了，她性格有些任性，但他一直當(dāng)成這是父母的自謙，他沒有當(dāng)真。

    因為簡安在他面前，不是那樣的。

    他們之間，簡安總是會說“你高興就好”，從前，她的眼里也是含情脈脈，絲毫不會掩飾她的愛戀。她不會像今天這樣，不管是面對怨毒的她，還是公開看著她直率談?wù)撃行詊ingzi質(zhì)量的她，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沒有見過的。

    簡安手心暖熱，目光誠摯，也含著深情，和從前他所見過的她別無二致。可他只感到害怕，冷汗頻出。

    “可是，你一直包容我，忍受我，寵愛我，明明我的脾氣那么不好，你還愿意和我結(jié)婚?！?/br>
    不是這樣的……

    他竟想掙脫她的手，可他像是被下了一道咒語，不得動彈。

    “所以我想對你說聲謝謝，”她揚高聲量，聲線輕微發(fā)顫，一雙眼睛隱約泛起水光，她看上去很是真誠，誰也不會懷疑她的誠意，“謝謝你那么愛我?！?/br>
    只有宋遠洋知道真相，也因此發(fā)顫。

    簡安說完話，一手過來，拂去了宋遠洋的手掌。他們這樣表演一番，長輩們被帶了過去，欣慰地說起別的話題。

    只有宋遠洋，愣愣看著手背，上面赫然有一道月牙印。

    那月牙印很深，帶著一絲血紅，痛意似是要刻在他的心上。

    方才兩人對視間，是誰也看不到的對峙。

    他本想捉住她的手，緊緊地捉住，把她困在自己的手里，讓她掙脫不得。可現(xiàn)在受傷的是他。那道月牙印仿佛做了一個無情的宣告——

    不管他怎么用力也好，她不會任由他捉住，什么都不做。她會反抗到底，哪怕只是在他手背上制造出一個月牙印這般微小的傷口，她也會去做。

    他別想困住她。

    冷汗不斷流著，他愣愣看著簡安的臉，那眼中會出現(xiàn)的譏諷，冷漠，那些都是他不曾見過的。

    如果……如果……

    如果那些深情都是可以演的，她就那么輕易地演了出來…那么她從前的情意，到底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假？

    他看不清，看不清……

    他如同霧里看花，只能透過虛假的云霧看到霧后花的光影，輪廓。

    可也許那迷惑人心的云霧背后，隱藏的不是花。

    而是——

    食人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