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安沒有計劃和喬浩宇留太久，一吃完飯，就想提早告別父母，逃之夭夭。但她和喬浩宇剛起身，簡媽就叫住了簡安。

    “安安，”簡媽聲音柔和，“你留下，姆媽有點事，要同你講。”

    她的目光投向顧遇，“小顧，你是不是也要走？那正好，你同小喬一道，也順便送送他?！?/br>
    這是要單獨留下簡安的意思。

    簡安已經(jīng)站了起來，因為簡媽的話停了腳步。雖然是第一次面對簡爸簡媽，喬浩宇也覺出一絲不平靜，站在簡安身后，惴惴道：“安姐……”

    她回頭，笑著撫慰他，“沒關(guān)系，你先下樓去吧?！?/br>
    顧遇也笑道：“阿姨，我還沒打算走呢，您等會兒是不是要洗碗？我來幫您吧?！?/br>
    簡媽的笑容還是客客氣氣的，“不用了小顧，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早點休息?！?/br>
    顧遇愣在那里，有些無措。

    簡媽一句話，就劃清了他和簡家之間的關(guān)系。

    他到底不姓簡。

    他很敏銳，聞出這次簡媽單獨留下簡安，有些不尋常的意味。不知簡媽要和簡安說些什么，他打算留下，萬一簡爸簡媽真同簡安起什么沖突，他也好在其中斡旋。

    餐桌下，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握緊成拳。

    那句話就是一條界線，不過是個提醒，提醒他不管在這里住了多久，都沒有參與簡家家事的資格。那么多年的光陰，到頭來，他在簡家的身份仍舊是客人，同喬浩宇之流一樣，沒有多少區(qū)別。

    他抬眸看向簡安，眸中混雜迷茫和不安。簡安沒什么表情，木然看著坐在圓桌對面的父母。和顧遇之間有著些微距離。

    他突然厭極了這樣的距離。

    他們兩個離得不算遠(yuǎn)，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夠得到簡安的手?？杉词故沁@短暫的距離，他也覺得有些過于遙遠(yuǎn)了。當(dāng)著簡爸簡媽的面，他現(xiàn)在沒辦法走過去，暗中提醒她，不要激怒簡爸簡媽。家長想要交代的，無非是那些陳詞濫調(diào)。忍一忍就過去了。激怒簡爸簡媽，尤其是簡爸，對簡安來說，沒有好處。

    簡安停在原地，舔了舔嘴唇，收到顧遇關(guān)切的眼神，溫和地笑起來。

    “你們先走吧?！彼龑︻櫽稣f，也對喬浩宇說。

    連她都在推開他。

    顧遇頹然放手，只得無力地離開。

    那門關(guān)上了，在顧遇的眼前。他想起簡安獨自留在那里，不知她會面對什么，他想到過去在簡家見證過的，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陰云籠罩在心頭，他思緒紛亂，沒有閑心關(guān)注周遭。

    “顧哥……”

    “顧哥——！”

    在一聲聲的呼喚中，他終于回神，冷淡一瞥，是那個年輕人。

    是簡安的男朋友。

    兩個人一同站在電梯里，喬浩宇見他終于回了頭，暫且放下?lián)鷳n，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顧哥。”他熱切地喚了一聲。

    顧遇皺起眉，他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卻被迫收回思緒。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笑容宛若陽光，他卻覺得那張笑臉抹了過量蜂蜜似的，膩得過了頭。

    他一眼就看穿了這個年輕人，他是那種心口不一的人。這種人向來虛偽慣了，盡管他很努力地，想要讓他人覺得他熱情，可他還不能很好地隱藏眼底心里的渴望。

    真不知道簡安怎么會看上這種男人。

    現(xiàn)在，這個年輕人討好似的看著他，顯然是居心叵測，動機不純，別有所求。

    他在求什么呢？又想從他這里得到什么呢？

    喬浩宇微笑著，眼里閃過一絲算計的精光。

    “顧哥，你和安姐……你們……看上去很要好啊?！?/br>
    “你和他分手吧?！?/br>
    簡家的門關(guān)上了，那門一關(guān)上，簡媽一刻都不能等。

    “你和他分手，明天就給我相親去?！?/br>
    簡爸晚飯喝了點酒，頂著醉意，翻找出了自己存的茶葉，給自己泡了杯綠茶。簡媽雙手抱胸，擱在餐桌上，看到簡安，她心煩意亂地移開視線，一開口，便是不客氣地一道命令。

    簡安猜到父母對她的新戀情頗有意見，卻沒想到簡媽會這樣直白。

    今天分手，明天相親，簡媽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就是沒問過她怎么想。

    “什么？”她故作沒聽清，問道。

    “沒聽見嗎？”簡媽不耐煩地說，“我要你和他分手?！?/br>
    簡安笑了，“為什么？”

    母女兩人一來一往，氣氛劍拔弩張。簡爸手捧茶壺，吹了吹guntang的茶水，沒有說話。

    “什么為什么？！”簡媽聲量高起來，“你們之間相差多少歲？你真相信他是真心同你在一起的？你以為你和他搞姐弟戀是趕時髦嗎？！我告訴你！別看現(xiàn)在他一口一個jiejie，嘴上甜得很，只是你還沒老罷了！等到你年紀(jì)大了，看他還有什么耐心照顧你，到時候你想哭，都來不及！”

    “以后？”簡安舌尖舔過尖齒，咀嚼著這個詞。

    “你難道沒考慮過你的以后嗎？”簡媽高聲問。

    簡安哼笑一聲，拖鞋底悠閑踢了一下地面，雙手抄著休閑褲的口袋，歪著頭，假裝考慮了一會兒，然后說抬起頭，望著虛空，長吐的氣息吹起腮幫。

    “以后？”她輕輕笑起來，“我們兩個也才交往不久，談什么未來，太遙遠(yuǎn)了吧？”

    她這副樣子實在吊兒郎當(dāng)，越發(fā)激怒簡媽。

    簡媽語帶諷刺：“沒有考慮？你以為你今年幾歲？你那幫哥哥弟弟jiejiemeimei，哪個不是結(jié)婚成家了？你表哥家的小孩都要上小學(xué)了！趁著我們現(xiàn)在還能動，你要是抓緊，我們還能幫你搭把手，再這么蹉跎下去，你以后怎么辦？”

    “你以為我們還能照顧你多久？”

    簡安一人獨居好幾年，在簡媽眼中，她好像還是四體不勤的小孩子，還需要父母的照顧。簡安閉上眼，強壓著怒火，冷冷道：“姆媽如果你是說結(jié)婚，我不想結(jié)婚，也沒想過要孩子?！?/br>
    簡媽氣道：“你就是仗著你還年輕才說這種話！不結(jié)婚？不要小孩？等我們以后走了，你一個人到老，誰來照顧你？！到時候，你哭都沒處哭去！”

    簡安冷笑道：“哦，有了孩子，老年就能過得好么？”

    簡媽反問：“不然呢？”

    簡安哼笑一聲，“像爺爺那樣么？”

    方才簡爸一直在旁聽著簡媽和簡安的對話，聽到簡安搬出爺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而質(zhì)問：“你爺爺怎么了？”

    簡爸發(fā)起火來，指責(zé)簡安：“你還好意思提你爺爺？你這么惦記你爺爺，他走的那天，怎么沒看你哭一聲？你知道親戚們怎么說你嗎？老子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簡安只是冷笑。

    這其中，說到底還是一本算不明理不清的糊涂賬。

    簡安奶奶比爺爺走得早，奶奶走了以后，爺爺本打算獨自生活在他們兩個人的房子里。怎奈他年事已高，行動不便，如何養(yǎng)老便成了個大問題。當(dāng)初，簡爸幾個兄弟姐妹匯聚一堂，商量簡安爺爺?shù)酿B(yǎng)老問題，簡安爺爺執(zhí)意不肯上養(yǎng)老院去，覺得那里設(shè)施陳舊，而且那是只有沒親眷沒后代，或者被孩子遺棄的老人才去的地方，因而堅持要同他的孩子們一起住。挑來挑去，簡安爺爺?shù)鲤B(yǎng)兒防老，長子為先，此等重責(zé)大任，便落到了簡安大伯家的頭上。

    叁代同堂居住，老人的習(xí)慣同孩子們的習(xí)慣不同，平日里免不了摩擦。回回簡安跟著父母上大伯家做客去，都能聽著大伯母拉著簡媽，明里暗里抱怨老爺子脾氣不好，挑叁揀四，還有老人與他們不同的生活習(xí)慣，如何打擾了他們，連簡安的大堂哥也揣著一肚子怨氣，說是爺爺管得太多，直到他結(jié)婚，搬出去居住，才好了些。大伯的埋怨倒是少些，他得上班，掙錢養(yǎng)家，下了班跑到別人家搓麻將去，照顧老人小孩大部分責(zé)任落在大伯母頭上，他也當(dāng)是應(yīng)該的——男人負(fù)責(zé)掙錢養(yǎng)家，女人嘛，自然就應(yīng)該把家里的一切料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大伯家有怨氣，簡安爺爺有時候去別家居住，別家也一樣有。他們希望他活著，安靜地活著，能夠為他們提供些什么，又能乖乖地待在一個地方，不要動，不要說話，不要給他們增添麻煩，不要打擾他們，這才是一個老人應(yīng)該有的樣子——他們也是這樣期待孩子的。

    但孩子和老人還是有些許不同的。老人老去，生命走向終結(jié)，孩子的出生卻代表著希望。孩子是一道保險，最基本的保險。一個孩子自一出生，也許就成了一個家庭的救世主。TA代表著無限美好的未來。一個父母撫養(yǎng)了孩子，長大的孩子反過來，也會成為年邁父母的依靠，保證他們安享晚年，至少保證他們能夠活著。

    活著，好像是他們對人生最低，也是最高要求。只要能夠活著，有一處去處，那么一切的痛苦、委屈，甚至是怨氣，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至于，為人的尊嚴(yán)，快樂等等其他可能更為復(fù)雜的精神追求，那不重要，別追求，追求了，就是你自尋煩惱。

    大伯母受了不少氣，簡媽了解老爺子的脾氣，陪著一起數(shù)落老爺子的不好。不過抱怨歸抱怨，要是誰家提出來要接老爺子過去一道居住，只暫住幾天還好說，要是長留，大伯一家上上下下卻沒有一個肯的。

    要是老爺子去了別人家，他們怎么擔(dān)一個“孝子賢孫”的名頭？因此誰要是提出來，大伯和大伯母總免不了背后犯了疑心病，懷疑提出來的那個人怕不是有什么企圖。

    簡爸不是沒有提過，要是大伯家照顧老人太辛苦，他也可以幫哥哥分擔(dān)一二。但不說大伯，就連二伯聽說，也趕緊傳了幾句話過來，說沒有長兄，還有他這個二哥，總不至于要簡爸一個排行最小的承擔(dān)這些責(zé)任——雖然簡媽總嫌棄簡爸沒心眼，但簡爸哪兒能沒察覺大伯二伯的心思？脾氣一上來，這些他自認(rèn)是貼心的話便再也不提。

    于是簡安爺爺長久以來，多數(shù)時間還是居住在簡安大伯家里。一家人縱有再多怨氣委屈，也不肯明著發(fā)泄出來，只肯藏在肚子里。于是這一家子明面上還是和和氣氣，背地里卻是怨氣橫生。在這個家庭里，人人都困在了一張網(wǎng)里。

    可是，誰是織網(wǎng)的蜘蛛呢？可能人人都是蜘蛛，吐著粘絲，編出一張密密的網(wǎng)，于是人人都粘在那張網(wǎng)上了，也成為了捕獵的獵物，互相啃食著獵物的五臟六腑，但他們還是留下了獵物的殼，想盡辦法，延續(xù)著獵物的壽命，他們得讓獵物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因為，他們還得繼續(xù)吃呀。

    簡安爺爺年過九十，高壽，走的時候也算喜喪，在大伯家停靈叁天。那叁天里，大伯家一有時間，便在老爺子靈前大聲哭泣，大伯一個中年壯漢，哭得死去活來，大伯母也哭暈了幾次。一眾孝子賢孫也擠在一起，個個扯開嗓子，像是參加什么哭喪比賽似的，聲量一個比一個大，吵得簡安簡直要懷疑，他們是不是打算憑那聲量把死人吵醒過來。

    在爺爺?shù)撵`前，簡安不是哭不出來。只是，她望著滿堂縞素，望著念經(jīng)舞劍的道士，望著升往空中的佛香，望著躺在棺槨里僵冷的尸體，望著一眾嚎啕大哭的孝子賢孫。人死如燈滅，一切恩怨盡數(shù)煙消云散，他們終于暫時選擇忘卻簡安爺爺?shù)哪切┎缓?，開始真切懷念起死人的好來了。簡安沒有哭，只是冷冷凝視著爺爺?shù)倪z體。她沒有哭，簡爸簡媽催著她，要她趕緊哭，親戚們議論紛紛，閑話多了起來，簡爸急起來，還按著她的頭，要她哭出來，她還是沒有哭。

    簡安不是無法哭泣，她只是覺得……

    沒意思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