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太依賴他?！?/br>
    那話像是當頭一棒，敲在他的額頭上，他的額頭也真的產(chǎn)生一股疼意，但那疼意來自于過去。

    “嗷——！”

    少年顧時捂著額頭，眼里閃動淚花，委屈地看著眼前的人。

    “安jiejie，你干嘛打我？！”

    “你活該！”對面的女孩不留一點情面，“你剛剛說什么？”

    他揉揉發(fā)疼的額頭，嘴巴一撇。

    “安jiejie，”少年太委屈，“你怎么這么偏心?。俊?/br>
    “我真是……好羨慕他。”

    “他‘擁有’你??！”

    少年無心的一句話，簡安一愣，雙頰很快飛過一絲紅意。

    “你……你你在說什么，”當時的少年沒有注意，她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這很不正常，“我……我們只是……”

    她還沒說完，少年眼睫下垂，已經(jīng)說出沮喪的話。

    “他一直有你，難過的時候有你，你一直陪在他的身邊……你陪著他一起長大……”

    他沒注意，對面那個女孩漲紅了臉，聽到后面，她果斷舉起拳頭。

    “嗷……！”

    喂他還是小孩子??！為什么她還打得那么重?。?/br>
    “我說，哥哥他‘擁有’你啊?！鄙倌瓿錆M怨念。

    “什么亂七八糟的，”她紅著臉斥責，“你到底從哪學來的這種話，嚇，你在看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書，當心我告訴你爸！”

    “我沒有?。　彼星?，“我就是那么想的嘛。你就為這個打我??？”

    她一頓，說道：“不是?！?/br>
    “我只是不喜歡你那樣的說法?！?/br>
    “??？”他說錯什么話啦？

    “你說……陪?！?/br>
    “我不喜歡這樣的說法?！迸⒌纳袂樽兊煤苷J真。

    “你說陪他，那聽上去像是在說我是為他而生，是為了陪伴他才來到這個世上，可是……”

    那女孩一字一句地說。

    “我不是為他而生的?！?/br>
    她馬上笑起來。

    “同樣，他也不是為我而生的。我們都是自由的?！?/br>
    “我們……我們只是因為父輩的情意，才會發(fā)生短暫的交集?！?/br>
    “可是，他有他的命運，我有我的人生，我們兩個也許像是兩條相交線，在某個時間點發(fā)生交集，可是交集過后，我們終將會駛往不同的方向?！?/br>
    他聽得懵懂，“……不同的方向？”

    “對啊，”她笑著說，“嗯……就像是現(xiàn)在這樣，你哥哥去了國外，而我待在國內(nèi)，我們不就分開了嗎？你哥哥一個人在國外過得也很好啊。”

    “可是……”他回憶著兩家商量顧遇要出國的情形，直率地說了一句，“哥哥他……好像沒有那么想和你分開。”

    簡安一愣，隨即笑道：“你在說什么？”

    “嗯……”少年說著，想起曾經(jīng)顧遇注視她的眼神，“我也說不上來，因為……因為哥哥一直和你很要好啊，”他補上一句，“哥哥一直對你很好?！?/br>
    簡安先是露出驚訝的神色，那驚訝很快過去了，她柔和地笑著說：“嗯，因為爸爸mama的緣故吧，他一直很感謝他們的照顧?！?/br>
    “也是啦?！鄙倌晗肓讼?，好像簡安也沒有說錯，就應道，“因為你們一直很要好，看上去一直在一起，所以那時候我很奇怪?！?/br>
    “奇怪什么？”

    “就是說……那個時候，那個阿姨不是說，要你和哥哥一直出國，我也覺得你們兩個會一起去，因為……呃……哥哥看上去好像也很希望你能和他一起出國?！?/br>
    “那個時候，”他問道，“安jiejie，你為什么沒有和哥哥一起出國？出國不是一件好事嗎？我聽大人們說的，mama也說過希望我以后去留學?！?/br>
    她笑了，看向別處，嘴上道：“嗯……去國外比較好吧？我爸媽也那么覺得，國外學歷好像比較吃香？方便以后找工作吧?！?/br>
    “對啊對啊，”他附和，“安jiejie既然你也知道，為什么還拒絕？”

    “可能是因為……”她低頭沉思，而后笑著回答道，“我不是拇指姑娘?！?/br>
    “拇指姑娘？”

    “對啊，拇指姑娘小小的，可以放在人的口袋里，別人想要帶她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可我不是?！?/br>
    她認真凝視他的雙眼。

    “我不是誰的掛件，由別人決定我要去哪里。”

    “??？”少年不明白何以她的表情變得如此認真。

    “誠然，去國外念書比較好，大家都是那么說的。可是我的英語水平又不好，也不熟悉國外，到時候去了那里，我可能……會不知道怎么辦……人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容易慌亂，會下意識為自己尋找依靠……到時候，我會習慣于依賴他吧?！?/br>
    他天真地問道：“依賴哥哥有什么不好嗎？”

    她輕輕笑道：“他會很累吧?！?/br>
    “不會的！”他想都沒想，“哥哥怎么會累？安jiejie你不需要擔心啦，就算你要依賴哥哥，他也肯定不會說什么！”

    她笑道：“是么？”

    “可是，我不能那么做?！?/br>
    “他有他的人生?！?/br>
    “如果一個人習慣了依賴另一個人，那個人人生的重量都會壓在那個人的身上，那么另一個人的人生也會變得很沉重，他……會很累的。所以我不能太依賴他，還有……”她低低喃喃，笑容也隨之漸漸消失，雙眉間縈繞上一股憂郁。

    “我也會迷失自己。”

    當時的他年紀太小了，根本沒有聽明白。

    “什么迷失？安jiejie，你要是擔心迷路，那……讓哥哥給你裝個GPS！”

    她霎時回神，重新展露笑顏，像是被他逗樂。

    “你說得也對，不過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來不及了哦？”

    “也對……”他回想剛才簡安說的話，“安jiejie你要是擔心……沒關系，你們還有我！”他使勁拍拍胸脯，努力想展示自己的可靠，“如果你們兩個人依靠不過來，那就依靠我好了！一個人依靠另一個人會很累，那如果是叁個人呢？叁個人一起分擔，重量一定可以減輕吧？”

    她笑得更歡樂了，“謝謝你啦。不過，你以后也會有自己的人生吧？”

    他聽出她的拒絕，覺得她沒有將他當回事，后背沮喪地彎下來，“從剛才起，安jiejie你就一直在說人生啊人生的，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也會和你分開嗎？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開哎……”他才找到這么一位除了爸媽以外還會體諒他幫助他的大jiejie哎，“你和哥哥關系那么好，也會分開嗎？”

    “嗯，對啊，我們終究會分開的嘛?！?/br>
    他一怔，脫口而出：“為什么……你們?yōu)槭裁磿珠_？”

    他的世界剛迎來一場震蕩，急切地想尋找安穩(wěn)的象征。那兩個人的關系在他眼里就包含這樣的意味?？梢环絽s說……

    “這個嘛……”她也感到訝異，不理解他為什么這么問，“因為……”

    “人生終將面臨離別？”

    “離別？”

    “對啊?！?/br>
    “就像是太陽會升起也終將會落下……”

    她望著窗外正下落的夕陽，唇邊綻著柔和的笑意?；鸺t的太陽正盡情燃燒廣袤的天空，天空是夕陽的火場。漫天的霞光印染她的眼眸，他看著那張臉發(fā)怔，他頭一次意識到，眼前的女孩也能稱之為好看，那是晚霞印在她臉上賦予她短暫的魅力，但他沒有被那謎一般的魅力吸引，他只是感到害怕。

    他說不出為什么，只是盯著那雙泛起霞光的眼睛，他的心里卻泛起一股恐懼，他解釋不了原因，只知道那是莫名的恐懼，仿佛女孩要說的話會推翻他的人生信條。

    不要再說了……他想叫喊，恐懼里帶著請求，不要再說下去了……

    她還是說下去了。

    “人生也終將會迎來離別。”

    她額頭輕輕抵上窗戶，“他有他的人生，會沿著他的方向走下去，現(xiàn)在是出國，以后會有他的工作，嗯……他還有別的朋友，嗯……可能以后也會結(jié)婚建立家庭生小孩，說不定我們的聯(lián)系會漸漸減少，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就沒了聯(lián)絡，嗯……就算沒有失去聯(lián)絡，就算我們還是好朋友，可是，死亡也終將會到來?！?/br>
    她說得輕巧，眼角彎成月牙狀。

    夕陽籠罩著他們，轎廂里很溫暖，他卻打了個哆嗦。

    “一切都是自然規(guī)律而已，”她聳了聳肩，“太陽會升起落下，人生也會迎來離別，也會迎來死亡，人和人終將會分開，這一切都是注定的?！?/br>
    “也許哪一天，我的人生中會沒有他的身影。”

    “就算如此……我也會走下去?！?/br>
    “他有他的人生，我也有我的，我會朝著我人生道路的方向走下去。哪怕沒有他，我也會走下去?！?/br>
    那是她的決意，她說話的時候，沒有一絲停頓，像是早已看透，像是早已決定。

    他難過地揪住褲腿。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

    簡直……簡直是虛無。

    順著她的話往下想去，他只覺得人生前方是一片虛無。倘若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倘若人終將迎來死亡，倘若人和人之間相遇……最后迎來的終將是分別，那么人們又為什么要建立起感情呢？那些累積起來的感情，在已經(jīng)寫好的規(guī)律前面，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他以為他們的關系很牢固，沒想到卻從另一個人聽到他們也會分開，如果那樣堅固的關系都會分離，那么……那么……

    這世界上到底還有什么是穩(wěn)定的呢？？

    “安jiejie！”少年處理不了那樣復雜的命題，痛苦地哭喊出來，“你為什么要這么說？！”

    照她這樣說，人生哪還有什么希望？人生又為什么要奮斗要努力？反正……反正……

    人都是要死的?。?！

    少年簡直是萬念俱灰，后悔不迭，他就不該聽她說下去。

    他父母教給他的，是人生短短數(shù)十載，要不斷努力進取的正向教育，她所說的話，是父母絕不可能認同的理念。他真想當做沒聽過這話了，假裝根本沒有受到影響。

    “呃……”女孩看著少年，像是才回過神明白自己在他面前說了什么，“居然哭了??？”她驚訝，還帶著點津津有味。

    他抹了一把眼淚，“我就當作沒有聽見！我從來沒聽過那些話??！”

    “怎么這樣？”她露出受打擊的神色，“我覺得我說得挺好的，很有道理啊?！?/br>
    “有什么道理？！”他啜泣著說，“那……那算什么道理?。?！你不覺得你的人生觀很頹廢嗎？！”

    一聽就好喪?。?！喪到底了！

    “我不要記得那些話……哇?。?！”

    少年所說為真，他不想記得那些話，那些話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于是他故意將那些回憶揉作一團，丟在一旁，那些回憶也在時間的沖刷中淡去。

    “我不能太依賴你。”

    “因為我喜歡你呀?！?/br>
    那是余朗星在說。

    過去和現(xiàn)在的身影重迭，那是不同的兩個人，可她們卻說出如此相似的話，那言語背后的邏輯……他才領悟出那段言語背后隱藏的含義。

    “我不能太依賴他?！?/br>
    “如果一個人習慣了依賴另一個人，那個人人生的重量都會壓在那個人的身上，那么另一個人的人生也會變得很沉重，他……也會很累的?！?/br>
    “所以，我不能太依賴他?！?/br>
    這是簡安在說。

    “安jiejie說，她不會為男人花太多的錢?！?/br>
    “我問，如果抱憾終身，會怎么樣呢？”

    “既然你清楚這道理，又憑什么認為，現(xiàn)在的錯過會導致以后的痛苦呢？”

    他站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交點，無措、茫然。

    一滴冷汗從他額頭滑落。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現(xiàn)實和過去交迭，他從現(xiàn)實和過去的碰撞中發(fā)現(xiàn)真相，推翻他所有有關他們的猜想。

    他想起那天下午，簡安的那個謊言，她用真實和虛假做針線，編織了那么一個謊言。那個謊言能夠成立，是因為證據(jù)擺在所有人的面前，而簡安所說的動機……也符合所有人對她的印象。

    頑劣，玩心重，隨心所欲。只有他知道，那個故事的起因并不是因為她貪玩，而是因為他的思念。在她說謊的過程中，他保持沉默，沒有說出真相，他的沉默亦是幫助她完成謊言的一環(huán)。主從犯調(diào)換，在場的其他人都相信了那個謊言——他現(xiàn)在才反應過來，那個謊言代表的不僅僅只是一個謊言。

    她是……她何時想到整個計劃，何時想到要去一趟他外公家附近的游樂園，她甚至還保存了那兩張門票，作為展示給父母看的證據(jù)，還有那些和謊言相關聯(lián)的說辭，她又是什么時候想好的呢？

    無人知曉。

    就如同她獨自隱瞞懷孕的秘密，那個謊言的所有細節(jié)也只有她一個人知曉。而其他人……其他人對她的印象，更像是被她反利用成了她的面具。

    他想起來，當時的自己在一旁看著簡安，看著她鎮(zhèn)定自若說著那些話，也看到她在眨眼之間流下眼淚，他看著她，吃驚睜大雙眼——

    那個簡安……那個平日里看著那么不靠譜的簡安，原來是這么擅長說謊的騙子呢！

    顧時忽然覺得，簡安很陌生，他竟像是……從未認識過簡安一般。他想到那個謊言，那個謊言由簡安用真話與假話構(gòu)筑，可是問題在于，到底哪些是真話，哪些是假話？那是只有簡安才知道的秘密。

    當真實與虛假混合在一起，虛虛實實，真實的簡安躲在虛實之間，連她的面目都開始模糊。

    他一直以為，他才是那個清醒的旁觀者，而簡安和顧遇只是迷惘的當局者，看不清心意，可直到過去和現(xiàn)在相互撞在一起，遺忘的回憶浮現(xiàn)，他才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

    她才是那個……她才是那個知曉所有秘密，并站在人群之外注視一切的人。

    和他的猜想不同，但故事的真相，也不過是從一個俗氣的版本，跳到另一個俗氣的版本。

    他無法理解，那么多年里，她是以什么樣的心情注視……她注視這一切的發(fā)生，然后……什么也沒有做？

    一輛黑色的轎車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那是顧遇的車。

    他站著，沒有動，只是愣愣看著顧遇停車，下車，朝著他走過來。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禮物。

    原來是那么早……原來在那樣早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做好決定，也許比他能追溯到的時間更早……在那樣早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做下關于她和他兩個人命運的決定，而這一事件的另一位當事人，對此一無所知。

    他正向著他走來。顧遇的臉上現(xiàn)出疲色，似乎這段時間里他也不好過。顧時看到顧遇臉上的淤青，像是被人揍了一拳。誰打的？宋遠洋嗎？他直覺想到那個人。

    顧時該把禮物交出去，卻在此刻感到后悔，這委托一開始就不是什么好委托，他早就知道，只是委托人是簡安，他才沒有拒絕。她托給他的事他一定會辦到，可現(xiàn)在他后悔了，寧可從來沒接下這份委托。也許余朗星的主意才是對的，把這份禮物賣掉，再把錢交給簡安會比較好——哪怕那樣她會生氣，也比眼下要好。

    他現(xiàn)在不想把那份禮物交出去，這一次，他沒有那么甘心幫她圓上這個謊言。

    可是，他沒有證據(jù)。他沒有任何真憑實據(jù)，去向顧遇證明他的那個猜想，即使他知道答案。

    他沒有任何能夠證明那個答案的證據(jù)。他所有的，不過是手中這份她送給他的禮物。

    這份禮物，從包裝到禮物的本身，處處透著精致的氣息，也算襯得上他，作為一個朋友贈送的禮物，得體，完美，挑不出任何的錯。

    無形之中，像是有一個人站在顧時的身邊，有一股力量擒住顧時的手腕，將他的手腕推了出去，將那份禮物遞到顧遇的面前。

    那包裝袋的繩子在他手里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