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回聲
斯科特·普蘭丁爵士,維普蘭頓天文臺的臺長,同時也是這座天文臺的最后一任臺長——高文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他曾從戴安娜口中聽到過關于這位古代剛鐸人的只言片語,而且知道當年正是這位斯科特爵士在最后時刻下令讓時任天文臺警衛(wèi)的戴安娜離開了崗位并向北方逃亡,在這位記憶支離破碎的鐵人士兵心中,斯科特·普蘭丁爵士的形象應該是少數(shù)最為深刻的事物之一。 她不可能在這時候認錯人。 高文心中一動,下意識地向著那道幻影走近兩步——一方面是為了確認那幻影的模樣,另一方面則是為了靠近保護戴安娜,畢竟這個幻影在這里已經(jīng)存續(xù)了不知多少年,其精神不知道正處于什么狀態(tài),當初卡邁爾剛剛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也曾有過無差別攻擊的混亂階段。 而就在高文靠近的時候,那團朦朦朧朧的光芒中又有了新的變化,光芒中心那個高大而面目模糊的身影似乎從靜止中蘇醒,一個略顯冷漠機械的聲音則從中傳來:“識別到大門開啟……識別到預設接觸者……高級警衛(wèi)戴安娜……轉(zhuǎn)入設定流程,開始播放記錄數(shù)據(jù)?!?/br> 話音落下,那團朦朧的光芒再次收縮,光芒中心的身影變得比剛才更加清晰了一些,斯科特·普蘭丁爵士的幻象站在那里,視線卻沒有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他直視前方,目光越過了戴安娜,仿佛在看著一個早已不存在于此的目標:“戴安娜,好久不見……我不知道當你看到這份記錄的時候外面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多久,但既然你能看到,那就說明你真的回到了這里——在我和阿爾方斯所假設的數(shù)個可能性中,最大的奇跡發(fā)生了,你打開了觀星臺的大門……” “這只是一個影像記錄,”琥珀反應過來,小聲嘀嘀咕咕著,“我還以為跟當年的卡邁爾一樣……” 戴安娜則仿佛沒有聽到琥珀的小聲嘀咕,她只是盯著眼前的幻象,下意識地輕聲開口:“斯科特爵士……” 但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只是一個在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影像資料,它不會回應自己的話語——真正的斯科特爵士恐怕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很多年了。 她只想知道,自己昔日的主人到底在這里給自己留下了什么樣的信息,這信息是否與她因故障而遺失的那些記憶有關。 片刻之后,斯科特爵士的幻象果然打破了沉默,他雙眼平視著前方,仿佛敘舊一般平靜地開口:“你應當很驚訝,在災難爆發(fā)之后,這座天文臺中竟然仍有人活下來……事實上這也出乎我的意料。一個古老的器物,當時正好存放在天文臺上層保管室中的器物,奇跡般地抵消掉了那可怕的能量浪涌,雖然只抵消掉了一部分,但卻讓天文臺中的少部分人活了下來。 “那個器物是昔日維普蘭頓隕石雨的一部分,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天外來物’,遺憾的是,凡人的智慧似乎仍不足以破解它的奧秘,我和阿爾方斯在這里研究了好幾年,也沒搞明白它的運行機理和控制方法,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引導它不斷釋放出來的龐大能量,再配合上我們僅有的智慧,在這可怕的煉獄中建造了一個小小的庇護所,并盡可能長久地存活下來…… “現(xiàn)在那東西就放在整個庇護所的中心,之后你會看到它的,當你看到這份留言的時候,我們顯然已經(jīng)用不上它了——不知道外面如今的情況如何,大地是否已經(jīng)得到治愈?文明的秩序是否已經(jīng)得到重建?這個答案對我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但既然你已經(jīng)回到這里,那我希望一切都有了好轉(zhuǎn)…… “戴安娜,在我決定留下這份信息的時候,距離那場災難爆發(fā)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 “災難爆發(fā)之初,天文臺中有六人存活下來,但馬克和麥爾莎娜只堅持了不到一個月,他們被致命的魔力侵蝕,身體嚴重變異,我們不得不提前終結他們的痛苦。尤利文死于第二年,他……未能挺過轉(zhuǎn)化儀式,而以血rou之軀,他無法在這困境中繼續(xù)存活。拜爾洛是我們中堅持較久的一個,他甚至一直堅持到了三年前?,F(xiàn)在……這里只剩下我和阿爾方斯了,我們已經(jīng)在多年前將自己轉(zhuǎn)化成了法術血rou傀儡,這樣一來,在構成軀體的物質(zhì)腐朽殆盡之前,我們就可以一直活動下去。你知道的,帝國嚴令禁止這邪惡的魔法——但現(xiàn)在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但即便轉(zhuǎn)化了生命形態(tài),我們的時間也仍然有限,我和阿爾方斯都能感覺到,我們的靈魂正在皮囊中漸漸朽壞,所以……或許是時候留下些什么了。 “戴安娜,我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會回來,也不知道作為‘鐵人’的你是否能在北方的荒蠻城邦和封閉王國中成功扎穩(wěn)腳跟,我們甚至不確定在這場災難中,是否真的有什么國家可以幸存下來,但我們?nèi)匀粵Q定為你留下這一切——這是我們在過去二十年中所有的研究成果,而你……或許是唯一能夠理解其意義的‘人’。 “我們破解了那個信號。 “戴安娜,你還記得那個信號么?那個從幾年前開始進入我們視線的,頻繁在夜空中響起,在群星間點亮,以奇妙的編碼方式向我們傳達信息的信號……我們知道它是什么了?!?/br> 伴隨著斯科特爵士的話語,在旁邊安靜聽著的高文突然感覺心中一跳——在群星間傳遞,擁有奇妙編碼的信號,這讓他猛然間聯(lián)想到了什么,而就在這時,斯科特爵士的幻象則微微向后退了半步,他張開雙手,在空氣中勾勒著不可見的線條,隨后一幕畫面便浮現(xiàn)在戴安娜面前。 圓點,放射性連接的線條,圓環(huán),這正是戴安娜心智核心中所存儲的那個圖案,也是天文臺一層大廳墻壁上刻著的那個圖案! “這是我們最初收到的內(nèi)容,也是在過去數(shù)年間收到的、重復次數(shù)最多的內(nèi)容,”斯科特爵士低沉的嗓音在平臺上響起,“我們一直想要搞明白這個圖案到底代表著什么,并大膽地猜測它可能是某種設計圖,可能是某種宗教象征,可能是某種神秘學符號,但是我們都猜錯了……直到阿爾方斯大學士利用天外來物的力量在這庇護所中打開了一道可以更加清晰地觀測到特定星空的裂隙,我們才終于理解了這幅畫面的真正含義,戴安娜,這個圖案……它其實是一份‘地圖’,一份群星間的‘地圖’。 “或許我們該將其稱作‘星圖’?阿爾方斯大學士想到了這個好名字。它標記出來的,其實是一顆星星,這顆星星就在這些線條的交匯點上,你注意到了么?這些位于線段末端的圓點,每一個都代表著一顆按照c-26標準頻率閃爍的恒星,而這道圓環(huán)……它套在這些放射線唯一的焦點的周圍,所代表的是某種人造事物,或許是一個記號,一個表示身份的‘特征物品’…… “而這整個圖案,向我們傳達的唯一一個信息就是——我們在這兒!” 斯科特爵士的幻象張開了雙手,臉上洋溢著笑容,仿佛要向整個世界宣告般說道,盡管他與幻象前的高文和戴安娜等人已經(jīng)隔著七百年的滄桑歲月,盡管他在留下這份信息的時候正深陷絕境,庇護所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天崩地陷,他此刻身上卻仿佛燃燒著一道熊熊的火焰,那火焰的熱量幾乎穿透了七個世紀的阻隔,炙烤在高文的面龐上。 “他們在那兒!他們就在那些星辰的焦點上!”斯科特爵士宣告著,仿佛再次強調(diào)般說道,“戴安娜,這個信號來自群星之間,而就像當初我們在一次周年聚餐時大膽猜測的那樣——當時阿爾方斯大學士咬著烤rou,你在給你的黃銅核心更換煉金油,拜爾洛醉醺醺地站了起來,說:‘我們在這個宇宙中或許并不孤獨’…… “我們在這個宇宙并不孤獨!戴安娜,當終于理解了這幅圖像的含義之后,我和阿爾方斯,還有當時仍然活著的拜爾洛都被巨大的熱情點燃——盡管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分崩離析,文明的秩序似乎已經(jīng)蕩然無存,但在這小小的庇護所中,我們?nèi)匀徽业搅俗鳛橐粋€研究星辰的學者所能夠繼續(xù)進行下去的工作,而且這也是我們在這里唯一能做的工作——破譯維普蘭頓天文臺在剛鐸1730年至1740年間收到的所有信號!” 斯科特爵士的幻象高聲說道,他揚起一只手,于是一片氤氳光幕便在他旁邊的空氣中浮現(xiàn)出來,光幕中跳躍著無數(shù)的光點與線條,它們在高文等人面前延伸、連接,逐漸形成了一個個基礎幾何圖形,一個個數(shù)學符號,一個個計算公式,而這正是索林樞紐、凜冬樞紐不止一次收到的那種編碼圖案,也是龍神恩雅親口確認的、來自星間的“問候”。 “這是他們對自己的‘介紹’,是在群星間傳遞的身份證明,他們以數(shù)學這一‘標準語言’向每一個有能力接收信號的文明表明自己的身份,表明自己是一個能夠進行邏輯思考的、能夠使用數(shù)學語言的智慧文明……” 緊接著,斯科特爵士又揚起了另一只手,在他另一旁的光幕中便凝聚出了數(shù)量更多的、更加復雜的信息,那是一個個結構精巧的字符,那是全然不同于洛倫大陸上的任何一種文字。 “而這些,是他們的文字,是他們嘗試與其他文明溝通而發(fā)出的一封‘信函’,當然,最初我們收到這部分信號并將其順利轉(zhuǎn)化為圖形的時候便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個可能性,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都不知該如何憑空破解一份來自陌生人的‘字母表’,再加上天文臺所承擔的大量觀測任務、對‘天外來物’的研究工作以及帝都在最近幾年對各個研究領域的投資緊縮和人才抽調(diào),我們始終沒有足夠的精力來關注這些神秘的異星符號,但現(xiàn)在,我們有了如此充足的時間,我和阿爾方斯學士終于在那些數(shù)量龐大的監(jiān)聽記錄中揭開了這些文字的秘密…… “它們是自帶‘解釋’的——就在那些數(shù)學圖形的信號中,每一個幾何圖形的發(fā)送和結束都有一個‘戳記’,用于對應一段文字描述,那些基礎數(shù)學符號、數(shù)字和運算也都有對應的注釋方式。此外,這些文字自身其實也有一定的‘自解性’,只要積累足夠多的樣本,再加上足夠長的時間,一個優(yōu)秀的語言學家就能慢慢推導出它們可能的含義……這兩種方法組合在一起,就足以破解半數(shù)的信息,并將另外一半慢慢推理出來…… “我并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語言學家,但拜爾洛是,他完成了百分之七十的破解,而在他死去之后,我和阿爾方斯完成了剩下的工作…… “但遺憾的是,即便我們破譯了這些來自異星的文字,我們也不知該如何與那個發(fā)出信息的文明建立聯(lián)系——我們不理解信號在群星間傳遞的原理是什么,而以天文臺目前有限的機能,我和阿爾方斯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這信號傳遞到我們這顆星球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二次演變’。 “這個過程解釋起來很復雜,用簡單一點的方式來理解,就是某個高能級、高速度的能量波動跨越漫漫星海抵達我們這顆星球,并與我們這顆星球的魔力環(huán)境發(fā)生反應,反應之后所釋放出來的波動才是天文臺的偵聽系統(tǒng)記錄下來的信息。這種傳遞方式或許是刻意考慮到了低等級文明的‘接收能力’,因為我們這樣的低等級文明可能并沒辦法捕獲這個信號的‘原始脈沖’,而相對應的,要發(fā)射這樣一個可以在群星間快速穿梭的信號則顯得異常困難…… “當然,以眼下這個情況來看,哪怕我們知曉發(fā)射信號的原理也沒有意義——天文臺的大部分機能已經(jīng)停擺,而天文臺外面只有一片在混亂魔力中扭曲的可怕煉獄,我們曾嘗試去聯(lián)絡其他站點,也曾盡力做好防護之后嘗試探索更遠一些的地方,但均徒勞無功。沒有回應,也沒有幸存者……我們確認了文明世界的崩潰,在這種局面下,我們所掌握的這些知識……恐怕已經(jīng)毫無意義。 “但阿爾方斯和我仍然保持著希望,因為我們確信,你會安然逃離,并且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帶著新的伙伴回到這里,而且在某一次探索中,我們還在維普蘭頓西北方向的二號倉庫發(fā)現(xiàn)過人員駐留和設施被暴力破拆的痕跡,這說明至少有一批幸存者曾經(jīng)路過這里,并逃往了北方…… “我們已經(jīng)深陷這片腐化之地,依靠這處小小的庇護空間才能勉強存活下去,離開天文臺只有死路一條,但那些幸存者的痕跡讓我和阿爾方斯始終保持著希望,我們選擇相信……文明的韌性。 “戴安娜,現(xiàn)在是天文臺封閉的第二十年,在留下這份影像之后,我和阿爾方斯將最后一次離開這個庇護空間,并在天文臺下層最顯眼的墻上留下那份‘星圖’,隨后我們將回到這里,關閉大門,不再離開,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和阿爾方斯將與頭頂那片星空為伴,靜靜等待最后時刻的來臨。 “或許當下一次有人來到這里時,已經(jīng)無人能夠理解一樓大廳那份星圖的含義,甚至有可能直到這座天文臺徹底毀滅,也不會再有人造訪這片廢墟,但我們認為,知識永遠都是有價值的,即便文明覆滅,即便最后一個有智慧的生命在星空下閉上了眼睛,知識——作為文明求索未知的腳印,它也永遠有其意義。 “再見,戴安娜,或許現(xiàn)在說已經(jīng)晚了太多年,這是我當年沒來得及告訴你的——你已經(jīng)光榮地完成了服役,現(xiàn)在,你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