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任俠不容風波定 p o1 8 bv.c o m
門前一株棗,歲歲催人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 阿七坐在郢王府的庭院中,將笛子舉到口邊,妙音隨指,清響入云,聲被四野。 李明達聽得分明,那是《折楊柳枝歌》,是隋唐以來廣為流傳的北方民間小調(diào)。隋統(tǒng)一之前,中原板蕩叁百年,南北所治,章句好尚,大為不同。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這一支于她而言尤為特殊,悠揚、峭拔而縈紆,節(jié)拍靈動多變,齊齊整整的五言句偏能演繹出俏皮靈巧的風情。 ——這是叁晉大地獨有的曲調(diào)。 這支曲子雖有對青春易逝的傷感,卻不該如阿七演繹的這般幽咽凄切。 她靜靜地等待阿七一曲奏罷,才出聲:“想不到阿七姑娘不光琵琶彈得好,笛子也吹得精妙。這曲調(diào)實在是熟悉……不知阿七姑娘是何方人士?” 阿七聽到她的聲音,肩膀微微一抖,轉(zhuǎn)過來面對李明達,兩手當胸前,微俯首曲膝做萬福禮。這里雖然是公主殿下的府邸,但她鮮少露面,行跡神出鬼沒,受她庇佑聚集在此的不良人們都十分敬畏她。 “稟殿下,臣女是太原人?!彼卦挄r用上了鄉(xiāng)音。 “太原?”李明達微笑道,“如此說來,你還是我的同鄉(xiāng)呢。你官話說得很好,我以前一點都沒聽出來太原鄉(xiāng)音?!?/br> “殿下謬贊?!币锤嗪脮埖剑簆o1 8c b. “我聽你曲調(diào)中似有郁結之意,莫非是有莼鱸之思?” 阿七搖了搖頭:“殿下,并非如此。臣女同meimei受殿下庇護,即便在這風暴中心的洛陽城也安然若素,可高堂尚在太原城中,音信不聞,若是在社火節(jié)那日遭遇不幸,或是之后遭到李嗣源遷怒……”到最后,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小心翼翼。 “太原的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嗣源不會允許對他不利的聲音傳播開來。 阿七猶豫了一下,決定如實相告,“殿下可能不知道,不良人中有秘密的消息通道?!?/br> 李明達微微偏頭,那張秀似芝蘭的面容陡然沒了笑意,顯出了幾分凌冽如冰的冷峻。 她心里對李星云微末的愧疚也在這一刻徹底無影無蹤。 她幾乎要贊嘆起袁天罡卓越的能力來。究竟是他曾掌管了叁百年的組織,即便如今沒有了領頭人物,即便洛陽是通文館盤踞的地方,他們也還是能默不作聲地滲透進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接上了頭。 這樣的一股勢力,她怎么允許它交到李星云手上呢? 不良人以往只效忠大唐皇帝,今后,也理當如此。 她很擅長隱藏情緒,掛相只是眨眼功夫,下一刻就恢復了一貫的溫和笑意,快得沒叫人瞧出她的變臉。 “原來如此,你們不良人同袍同澤,偕作偕行,也是應當?shù)??!彼哪抗庠竭^阿七,望向了這座沉沉古樸的大唐東都,意味深長地開口:“過幾日將有貴客臨門。大門口長了幾株雜草,實在不夠雅觀,叫人除去了罷?!?/br> 降臣慢慢倚著欄桿坐下,本來雪白的臉龐籠上一層青色。陰氣太盛,風寒內(nèi)塞。若多闊霍真同她交手幾個回合,反倒是好事,她體內(nèi)激蕩的真氣能有個宣泄的口子,如今她只能自己慢慢疏通。 李云昭看降臣低眉端坐,出神入定,不好打攪,便撣了撣衣裳坐下,同降臣不遠不近。李存禮挨著李云昭坐了下來。 她們帶來的燈籠還未熄滅,經(jīng)風一吹咕嚕嚕地滾動到李云昭面前,零星燭光透過輕紗,照得佳人倩影影影綽綽如隔云端。 李云昭將隔在兩人之間的冰冷劍鞘推到身前,壓住那輕飄飄的燈籠。她右手探出握住李存禮的手腕,沉默片刻后忽爾展顏一笑,“我以為你是很惜命的。”她聲音清朗,語調(diào)平和,全然沒有死里逃生的余悸。 她說的是方才他擋在她身前的事。她一直以為他最是愛惜己身,因為李嗣源威脅到他的性命才令他下定決心離開。 現(xiàn)在看來,這不是全部的事實。 “背叛大……”李存禮停頓了一下,不太適應直呼其名,“……李嗣源,是沒有辦法的事。那日在太原城中,若非我假借祈福名義將二位母親送出去,李嗣源不會放過她們。古來忠孝難兩全,我早該做下決斷了。何況……岐王主動招攬,是存禮之幸?!?/br>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你不必為此耿耿于懷?!崩钤普演p咳一聲,賢臣明主的對應,很有些自吹自擂的嫌疑,讓她有些不好意思。 李存禮匆忙反手握住那只要收回的手,抬起眼睛看向她,那雙寒星般的淺色眸子注視著心上人時,竟也能溫軟成一池春水。他的聲音不覺大了幾分,急切地吐露心跡:“我確實惜命,無論形式如何兇險,絕不愿意束手待斃??扇羰菫榱酸?,何惜此身?!?/br> 他一向少年老成,謀定后動,在李云昭面前卻多出了幾分冒失,倒是符合他的年齡。 “存禮任憑驅(qū)策,惟命是從?!?/br> 李云昭長睫微顫,定定地看向他。 愿為她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的人太多,真心俯拾皆是,就變得不那么稀罕了。 可他確實長得太好了,燭火微光在他眼底殷殷一轉(zhuǎn),便是星湖千頃,春色萬里,縱然有人心如冰封,也能教他這一個眼神看得渙然冰釋。 她眼簾微垂,將這幾句話在心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重又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重復著他的話:“任我驅(qū)策,惟命是從?” 李存禮不答反問:“殿下是在懷疑存禮么?” 李云昭笑道:“不是。只是你信誓旦旦的模樣,同你二哥真有幾分相似呢?!?/br> 她覺得自己確實貪心,見一個愛一個,清貴高華的她喜歡,笑語風流的她喜歡,淡泊沉靜的她喜歡。 眼前這一個呢,她好像也有些喜歡呢。 李存禮幽幽嘆道:“若是我能多像二哥幾分,殿下會更滿意么?” 若能博得她的歡心,這點犧牲算得了什么。 李云昭音調(diào)一滯:“……倒也不必。”她笑瞇瞇地肩頭抵著肩頭將他壓在墻邊,雙手輕飄飄地捧住他的臉,像一片輕盈的雪花拂過心尖。她端詳片刻,淺笑道:“現(xiàn)在這樣,我就很喜歡。” 李存禮氣息一絲不亂,只耳邊沁出一片淡紅。 “咳咳咳……”降臣睜開眼,朝著李云昭一挑眉毛,一點沒有攪局者的尷尬。 “啊……婉兒jiejie好了么?”李云昭也算是歷練出來了,語氣悠然,絲毫不慌。 降臣提起地上的燈籠正對著那座滴血觀音像,她一催動掌力,火焰中分出一道細細的綠火,似一條綠色長蛇橫臥空際,慢慢向觀音像游去。那觀音像下本就盤踞著不少尸油,著體便燃,一時焦臭四溢,觀音像的下半張臉也被火苗燎烤得微黑。 觀音似乎仍是悲憫含笑,但總有哪里不太一樣了。 降臣慢慢道:“小姑姑去洛陽前,吩咐我了一件事。她不想我告訴你,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她讓我殺死李星云。昭昭,你怎么看呢?” 李云昭愕然道:“阿姐?怎會?”她瞥了一眼側(cè)耳傾聽的李存禮。若說刺史府中誰對李星云的生死最為冷漠,那必然是他了。 “為什么不會呢?”降臣想起自己從前接觸過的李唐宗室,笑道:“她固然是她們家族中最為重情義的那一批人之一,但說她一點不懂宗親之間的傾軋,那就太小看她了。不過可不要因此覺得她心狠手辣,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jié)?!?/br> “我救治李星云,僅僅為了報答袁天罡的恩情,我可沒答應照顧他一生一世。依我來看,我是贊同小姑姑看法的。你對他如何厚待不必多言,單是數(shù)次救他于水火之中便是他今生還不完的恩情??伤?,他撇開情深意重的愛侶,撇開青梅竹馬的師妹,和好兄弟紙上談兵,越俎代庖,置你個人安危于不顧……焉知來日他還能做出什么事來。今日他如何對付李嗣源,來日就將如何待你!” 李云昭沉默片刻:“我并非覺得阿姐心狠手辣……我擔心對不住雪兒,又有些可憐李星云?!?/br> 降臣淡淡道:“可憐么?難道不是歷來如此么?周靜帝、隋恭帝、本朝廢帝被“禪讓”,被“暴死”,也很可憐哪。他們相較于如今的李星云年幼太多,不具備復位的能力,他們的繼任者仍然心懷顧忌,暗中加害。是隋文帝、本朝高祖、李……哼,李隆基容不下一個垂髫童子么?不是的,只是斬草不除根,難免后患無窮。芝蘭當?shù)溃坏貌怀?,何況那只是一株小小的野草呢?” “真正的王者,不必忠于任何人。他對你頤指氣使,那是因為他心里還端著天子身份,把你當他的臣子。你的野心,你的堅持,他沒有尊重。” 李存禮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亂地推波助瀾,“若是岐王殿下覺得不便出手,存禮愿代殿下行此萬難之事?!?/br> 李云昭扶額道:“這些事我都明白……偏偏我是世上第一等貪婪自傲之人,說什么都想滴水不漏,做什么都想顧全萬方,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舉起屠刀。婉兒jiejie,你說我不自量力也好,貪心不足也罷,這便是我的本心?!甭犨^李星云的計劃,她不能不為此寒心,但若真要她痛下殺手,又放不下阿姐和雪兒的面子。 “好啊?!背龊跻饬系氖?,降臣突然退了一步,“傻姑娘,你真的覺得小姑姑會讓你這樣為難么?不過李星云……我們不會放過他?!?/br> 李云昭心中一輕,啞然失笑道:“原是婉兒jiejie逗我呢。我是不想殺他,但也不能再給他機會出來……興風作浪了?!?/br> 她每個字都很輕,細細品味卻暗含某種不可捉摸的冷意。 一邊是帝王心術,一邊是本心良善,她只好折中來看。 人的性情是喜歡調(diào)和的,折中的。譬如說請求廢掉李星云,她是一定會猶豫的,但如果說要殺死李星云,她就會通情達理地表示我們談談前一項。 降臣捻了捻手中的燈籠,輕快道:“李唐皇室子女多患風疾,你是知道的,這種病連當年的藥王孫思邈也束手無策。頭痛眩暈、步履不穩(wěn)是輕微癥狀,抽搐痙攣、半身癱瘓是常有的事。我給李星云醫(yī)治時瞧了瞧,他骨子里也有這種病,發(fā)作起來是遲早的事。” 李云昭憂心忡忡道:“我是不是應該勸雪兒早些和他分開?雪兒陪著他,安生日子沒幾天,將來還要照顧一個半死不活的家伙?” 她瞧不良人里那個駱小北對雪兒似乎魂不守舍,要不……? 降臣道:“這個不急。他繼承了袁天罡的部分內(nèi)力,風疾發(fā)作的日子還要被延遲許久。但我能改針,讓他每次情緒激蕩或內(nèi)力發(fā)揮到一個程度時便風疾發(fā)作。想想看罷,突然暈厥、不省人事、半身不遂,這樣的身體狀況他還能站出來活蹦亂跳么?” 李存禮不無遺憾問:“如果他隱居避世,修身養(yǎng)性,這毛病就會潛伏下來,暫緩發(fā)作?” 降臣露出一絲笑意:“不錯。昭昭,你不必有心理負擔。來日是福是禍,全看李星云自己的決定。他便是因此而死,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們?!?/br> 李云昭平靜道:“如此甚好,我也不想再花心力去看管他?!彼а劭戳艘谎勰樕弦琅f缺少血色的降臣,主動伸手和她掌心相抵,“婉兒jiejie體內(nèi)多余的陰氣還沒有除盡罷?我來幫你。” 降臣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