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離開，但白習(xí)雨許可她在圣教周遭活動。

    山上的神殿一直吸引著小云，連白彌彌帶她玩時，也注意到了小云的出神。

    她指著神殿的方向，問小云是不是想上去，“可以上去？”

    “當(dāng)然可以，不過不許進去。”白彌彌答道。

    此前只匆匆看了個大概，再上山，小云發(fā)現(xiàn)神殿外圍廊柱極為高大，以為涂了一層黑漆，碰到廊柱，這黑從柱心沁出。

    “陰木，沒見過吧？”白彌彌背手踱步，一派老成樣。她搖搖頭，這樣高大的木材，只有上京皇宮里的貴人才配享用。

    白彌彌向她指示神殿外圍許多從未見過的陳設(shè)，行至殿后，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尊高聳的石像，雙膝跪倒，有身無首，睜著雙眼的頭顱捧在手中。

    對上那沒有顏色的雙眼，心頭震悚，寒意從腳底升起，遍布全身，“他，是何人？”小云語不成調(diào)。

    “柏約?！卑讖洀洶攵字?，雙手撐著下頜，“四子之亂中的一人”

    “似乎是件大事？”

    “是啊，其實是傳說，我們這里人人都聽過嘛，講給你聽，也可以的?！卑讖洀泴⑿≡评阶约荷磉?，手掌掃走地上的灰塵，“坐呀?！毙≡茟?yīng)聲坐下，白彌彌打開了話匣子，洋洋灑灑從頭講起。

    久遠以前，大地上只有媧神這一個神明。媧神日日夜夜對著荒野，漸漸覺得無趣，于是媧神按自己的模樣，捏了好多個泥娃娃，泥娃娃們觸地即走，會說會笑，神稱他們?yōu)椤叭恕薄?/br>
    柏約和尤浮、共參，弄融便是那群人中最聰明的四個人，當(dāng)時人生人，后代遍布。媧神將自己的一絲神力傳授給他們，使之成了半人半神，替媧神治理當(dāng)時的人族。在四人的治理下，人族成了大地上最繁華的種族。

    后來媧神感月孕育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也就是帝姬。帝姬成了媧神之后的第二個神，她天性善良，常常用神力救養(yǎng)眾生。

    柏約等人既是帝姬名義上的兄長，也是她的丈夫。

    凡人生齒日繁，終有人不再信仰媧神。媧神派四子前去鎮(zhèn)壓叛亂，但不信神的人一代傳一代，殺不盡。

    回到了凡人堆里的四子，也生了異心。彼時天火降世，媧神神力衰退，唯有帝姬能夠補天。四子便是趁著帝姬前去補天時，假借回事，設(shè)下陣法，誅殺媧神。

    神并不容易殺死，四子砍下了媧神的頭顱，擲入無底深淵。媧神雙眼泣出的淚水匯成長河，鼻子化身橋梁，原本死后歸于虛無的靈魂從此歷經(jīng)輪回，永遠不能解脫。

    得知母神被誅的帝姬哀慟不已，補天未完，匆匆趕回，梟首尤浮、弄融、共參，神力瀕臨枯竭，終使柏浮逃脫。

    帝姬命人建造神殿，將三人身軀鑄入青銅，長侍媧神，以贖罪孽。耗盡最后一絲神力補天大成，人世已成煉獄。

    帝姬不忍凡人相食，自投湯鑊，融一身骨血，帝姬在天火中收養(yǎng)的養(yǎng)女將湯傾入大河，凡人飲河水而飽腹。

    逃脫在外的柏浮聽聞帝姬以身飼人，忽而折返，自盡于神宮前。

    天火后的凡人仍舊不改本性，自相殘殺，甚至有機緣巧合得到帝姬遺物的凡人因此飛升成仙，創(chuàng)立仙界，卻只字不提媧神和帝姬。

    第一任教主很是心寒，帶領(lǐng)最后一批信徒創(chuàng)立圣教，定下了圣教的教規(guī)，不與外人來往。

    小云聽得入迷，白彌彌得意揚頭：“講的還不錯吧?！毙≡剖终J(rèn)同：“石像里，是柏約的軀體？”

    “不大清楚。”她說道，“傳說真假無法定論，石像從我記事起便在這了。無甚可看，我們?nèi)e處吧。”白彌彌拍拍衣裳，迫不及待。

    “好?！毙≡坪退叱霾贿h，忽有清風(fēng)。

    “馮云景?！?/br>
    柔婉女聲近在耳畔，小云轉(zhuǎn)過，只見柏約石像底站立一人，衣著怪異，遠遠看她一眼。

    小云拉住白彌彌，“你看到了嗎？”

    白彌彌一頭霧水，“有人進去。”小云指著神殿，可白彌彌眼中景象與此前無異，“這是神殿背面，沒有門，再說，只有教主，少主，我阿姊能進神殿。”

    眼見衣擺消失在神殿墻后，小云邁著步子追上，白彌彌來不及阻止，“小云，你去哪？”

    匆匆跑到怪人消失的地方，巍峨的殿墻平整，小云伸出手，在墻面撫過。

    白彌彌疾走追上小云，上氣不接下氣：“我就說什么也沒——”

    本該堅硬的墻此刻像是一道薄霧，小云的手伸進去，巨大的吸力將她整個人吞沒，轉(zhuǎn)眼消失在白彌彌面前。

    “小云！”

    白彌彌驚慌錘墻，原本吞沒小云的墻面復(fù)原如初，堅硬無比，她砸破了皮也絲毫未動。

    阿姊，如何是好？

    阿姊。

    對，找阿姊去，白彌彌拾起氣力，直奔山下。

    墻后空曠，小云從斜坡滾落，撞上巨石方停。

    費力睜開眼，稱得上龐然大物的人身蛇尾石像就在不遠處，石像頭部蓋著一塊繪制圖案的紅布。

    石像的一側(cè)是三個體型稍遜，沒有頭顱，跪地捧著燭臺的石人。另一側(cè)的石壁上，彩繪繁雜。

    小云想動，可手腳絲毫不停使喚，只有劇烈的疼痛刺激她。

    又是水滴聲，和那日白習(xí)雨帶她進神殿所聽無異。

    難道這便是神殿真正的模樣。

    來不及多想，沉重的步聲從身后傳來。不知是何種獸皮制成的短靴從她身上跨過。

    溫?zé)岬乃温湓谀樕?，小云眨了眨眼，半空中懸著幾塊血淋淋的rou，一截白骨從中露出。

    人頭？

    與斷口平齊的發(fā)絲凌亂，大半被短靴的主人攥住。她的長發(fā)編成粗辮，用獸骨固定，另一只手拿著泛著光亮的青劍，層層玉片堆積的戰(zhàn)甲讓鮮血浸透。

    三個人頭端正擺在祭臺上，那人重重跪下，青劍劍尖沒入地面。

    “母神，背叛者的人頭就在此處。”

    她疲倦極了，話語沙啞，“我會繼續(xù)追捕柏約，當(dāng)我取來他的頭顱時，愿您的怒火得以平息，不再牽連無辜的凡人?！?/br>
    龐大的石像消失了，那人的身前是與她等高的蛇尾，黃金打造的頭與血rou之軀銜接，雙眼正不斷流出殷殷污血。

    她站起來，企圖用手擦去污血，可怎樣也擦不去。沉重到足以壓垮人的悲傷蔓延來來，此刻，她與那人一般，不受控制落淚。

    水霧模糊中，那人消失了。

    祭臺上蛇尾人身的媧神游走到小云身邊，四方紅布罩住祂的面容，“我的孩子，是你嗎？”

    祂展開雙臂，將小云抱在懷中，劇痛使得她無法看清紅布內(nèi)里。媧神抬手摩挲著小云的臉，忽而停下，“不，你不是她?！?/br>
    觸摸肌膚的指尖微微顫抖，“我的孩子，早已隨晨露消散?！?/br>
    紅布掀起，黃金一如昨日，凝望著她的雙眼黑暗深邃，空無一物，傾天的重量壓住小云。

    五臟六腑要擠壓破了，小云張嘴想要吸氣，牙關(guān)一松，一股股甜腥涌出，每寸肌膚都滲出了血珠。

    “可憐的孩子，我看到了你的命運，與其繼續(xù)承受即將到來的痛苦，不如終結(jié)在這里?！眰D(zhuǎn)瞬而逝，祂緩緩說道。

    撕裂的疼痛中，無數(shù)個人影閃過。

    “小景，練功不要偷懶?！?/br>
    “阿景，你躲在這里，讓我好找。”

    “馮云景，別忘了你給本殿的承諾?！?/br>
    “小云，上次給你看相的相士說你是難得好命，福氣在后頭呢。薛照這孩子，空耗著不定下事來，哪天你讓人哄走了，悔也來不及?！?/br>
    馮云景是——名字。

    還有人，有人在等......她。

    不能，死。

    七竅源源不斷流血，但馮云景始終撐著一口氣，不愿屈服。媧神施加更多力量，骨頭寸寸斷裂。

    懷中的人已經(jīng)不能算人了，五臟移位，筋脈盡斷，奄奄一息。

    “尊師，我，好疼......”

    神志不清時，馮云景仿佛回到了幼時。連綿驟雨后，有個紅衣的人抱著她，搖搖晃晃哄她入睡。

    “母神，為什么，為什么？我不明白！”祂的孩子，也曾淚流滿面，愴然發(fā)問。

    或許萬年前，這縷神思便應(yīng)離去。

    媧神將馮云景平放在地，一絲亮光從祂額頭傳入馮云景胸膛，“如此堅定，那便遂你?！?/br>
    “但愿，不要悔恨。”

    朦朧的虛影越來越小，體內(nèi)升起暖意，力竭后的疲憊使馮云景睡意漸深。由遠及近的震動似真似假，呼喚她的聲音恍若飄渺云端。

    眼皮合攏的最后一刻，她看見了白習(xí)雨從未有過，慌亂至極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