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銀霽白長這么大，還從沒在十一點之后出過家門；就是吃夜宵，也要趕最早的一班子。家人都覺得，太危險了！奮發(fā)上進又普通的早鳥是要被過深的夜色吞噬的！就像憊懶墮落又怪異的夜貓子會被過曝的晨光所吞噬。

    生活好像漸漸失去了掌控，這樣才更有趣不是么。

    暴躁老姐還真是字面意思騎摩托來的——她的座駕并不是銀霽想象中的小電驢，而是貨真價實的、引擎聲比較擾民的重型機車，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一些古惑仔題材電影中……等等，A市交規(guī)似乎不歡迎這種摩托車上街吧？黑夜給了夜貓子一些特權(quán)也說不定。

    這女將扔來一個頭盔：“走，帶你去兜風！”

    銀霽拘謹?shù)乜缱先ィ骸皠e耽誤太久，干正事要緊?！?/br>
    暴躁老姐擰著車把啟動，排氣管噴出磅礴的煙塵：“我知道！你不要說話，當心灌一肚子風！”

    對乘客是這么說的，司機師傅仗著自己是個鐵肺，一路上叭叭個不停：“老子的腰你隨便抱，別人排幾輩子隊都輪不上號，便宜你了哇哈哈！——你膽子不小啊，說出來就出來，不怕我把你拐到哪兒賣了換貓糧嗎？你這么個小身板也換不到幾斤貓糧就是了，嘖，我虧了！”

    穿過幾條街，行人越少，暴躁老姐飆得越快。躲避著飛舞的悶青色頭發(fā)的抽打，銀霽都懷疑余弦是不是付了她一筆傭金，艱難抬起頭，從縫隙中看到漆黑的建筑物滑翔在靛藍色的天幕上，把殘影拖曳成奇形怪狀的、不存在的面，這些面連綿不絕，沒被任何醒著的人工光線割成碎片。白天時，有上升的氣作為掩蓋，這座她生活了十幾年都看不真切的城市，還不會展現(xiàn)出這副張牙舞爪的面貌。

    多么浪漫的體驗——如果前面換個人的話。

    她們要去的方向并不是領(lǐng)養(yǎng)中心。十分鐘后，暴躁老姐停在了一家魚蛙火鍋店，去后廚點完餐，端著兩碗魚湯走出來：“你先暖和暖和?！?/br>
    即將凍成冰雕的銀霽哆哆嗦嗦續(xù)了一口命：“就簡單說兩句，不用吃這么好吧？”

    “我餓了，你隨意?！?/br>
    “……”不行，現(xiàn)在不是生氣的時候，“你坐過來，我從頭開始跟你講?！?/br>
    “好啊。張經(jīng)理的朋友圈咋了，不就發(fā)了張海報么？”

    “你還記得他胳膊上的凍傷嗎？我覺得是他開發(fā)這些新品時導(dǎo)致的?！?/br>
    “說明他很勤勉？”

    “說明他準備好了作案工具。”

    “等會等會，”暴躁老姐放下湯碗，“怎么就說到作案了，他到底想干嘛？”

    “你說過我們要學(xué)會把人往壞了想，已知張經(jīng)理不想和眉毛分手，眉毛選擇和他冷戰(zhàn)，兩邊都陷入了僵局。分手沒有冷靜期，既然不是法律上的關(guān)系，誰都無權(quán)干涉一方退出的自由，所以張經(jīng)理很清楚眉毛的離開是無法避免的，即便她受到道德譴責，即便血本無歸。張經(jīng)理花錢又出力，看似贏面很大，實際上，法律再怎么向著賬目上支出更多的那一方，沒有那張結(jié)婚證，他頂多能把花出去的錢收回來，失去眉毛的結(jié)局卻是無法改變的——除非眉毛也失去了所有的籌碼。隨著冷戰(zhàn)戰(zhàn)線的拉長，張經(jīng)理總會想到這一步。”

    “房子都放棄了，她還能有什么籌碼？”

    “在我們的視角里沒有，站在張經(jīng)理的立場來看就不一定了。你猜猜看，他為什么不想分手？”

    “他——他是真愛？”

    “真愛怎么會處心積慮地在對方唯一的房產(chǎn)證上加自己的名字？”

    “這我哪知道啊，你剛剛還說原因不重要！”

    “是眉毛想分手的原因不重要，分手的結(jié)果才重要；而我們一直沒盤清楚張經(jīng)理不愿分手的原因，反倒把它放在了結(jié)果的位置上。眉毛的難處就在于，她已經(jīng)說得上梭哈了，卻還是不能以玩家身份離開賭桌，因為她本身就是籌碼的一部分?！?/br>
    想到自己最開始是怎么看待韓笑的，銀霽推己及人：明明尚未建立起情感關(guān)系，占有欲已經(jīng)開始作祟了，想來也是人之常情，可世人總愛把感情放在過高的位置，給它太多話語權(quán)，用以解釋一切異狀，卻忽視了人性中無法宣之于眾的黑暗欲望——很多時候，這才是人們走上歧途的原動力。

    “還記得你之前怎么說嗎？我有一個猜想：這兩人的感情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不對等關(guān)系確實存在，但世界上并不是每一種價值都是擺在明面上的，所有的不對等之下都暗藏著平衡，沒了這個平衡，付出的落差太大，就會變成梗在心里的一根刺，使得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不能長遠，哪有這么多傻子，是吧？目前來看，張經(jīng)理的付出已經(jīng)打破了這個平衡，眉毛作為付出少的一方想要離開，可能也是怕進一步被套牢。在此基礎(chǔ)上，張經(jīng)理依然不放手，說明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他認為他的付出尚在“平衡”范圍內(nèi)，在他眼里，把眉毛留在身邊的價值高于一切；另一種可能，是他眼看著投入的成本石沉大海，一時收不回來，就動了繞過法律限制的心思，干出點不太妙的事，讓失去掌控的人也不好過，就算最后還是得拋售這支股票，至少給自己出了一口惡氣。我們的誤區(qū)是把第一種可能性無限放大了，但你覺不覺得，第二種才像一個生意人會有的想法？”

    “不是，我被你繞暈了，說了半天，眉毛的籌碼到底是什么？”

    “無論哪種情況，這個籌碼都是張經(jīng)理最看重的、是他沒有的、是金錢買不到的、是眉毛一開始就能安心接受奉獻的底氣——”

    “臉?！北┰昀辖愫豌y霽異口同聲地點出答案。

    “還以為你想說戶口呢……啊，你覺得張經(jīng)理想讓她毀容？”暴躁老姐一激靈，“不至于吧——但你這么一說，還真有可能！”

    “我就是順著這些奇怪之處胡亂猜測一下，萬一讓我猜中了，明天的試吃會就是作案時間?！?/br>
    “不會吧！我看他不是邀請了很多人嗎，大庭廣眾之下動手？這不是自爆嘛！”

    “就是要在大庭廣眾下動手效果才好，方便偽裝成意外事故。”

    “他是想用這些點心凍傷眉毛的臉？點心而已，殺傷力有那么大？”

    “當然有，用液氮就好。”銀霽調(diào)出海報給暴躁老姐看，“比方說，你看這個‘火山熔巖冰彈’——拿干冰或液氮制造冰火交織的噱頭，這個招數(shù)在食品行業(yè)老早就有了，剛上市那年發(fā)生過一些意外，此后正經(jīng)企業(yè)都不怎么敢用，勛冠餅屋開發(fā)的冰淇淋系列也只是用到薄荷，說明烘焙界非常在意食品安全問題，既然張經(jīng)理敢亮出這招，所有人都會相信他提前做好了防護措施，從而放松警惕。這個張經(jīng)理想要出人頭地，就不得不冒些風險；或者我們可以覺得，因為一些注定收不回的潛在成本，賭徒如他已經(jīng)徹底失去理智了，寧愿賠上自己的前程，也要親眼看到不聽話的女友在試吃點心時，‘不小心’吃到注了太多液氮的那一款，再‘不小心’接觸到臉，從此失去唯一的籌碼。自那以后，就算他失去了這張千金不換的臉，起碼不會‘便宜了別人’?！?/br>
    “不想便宜了別人——你說得太對了，他們真會這么想！”暴躁老姐像是被戳中了痛點，氣憤地一揮手，差點掀翻服務(wù)員端來的鍋子，“哎喲，你先放這兒，我自己點火——這張經(jīng)理可真會裝蒜！看著像是個完全沒脾氣的，誰知包藏這種禍心……我去，為了害人，寧愿凍傷自己做實驗，太變態(tài)了！還以為他是為了工作犧牲呢！尼瑪，這么一看外地男也值得警惕啊，像他這種狗東西，比真正的土匪破壞性不大得多！”

    “這是一種精神攻擊，你知道煤氣燈效應(yīng)嗎？頂級高手不單單控制一個人，還會把她身邊所有人全都給洗腦，自己在外裝出一副情緒穩(wěn)定的樣子，搞得真正的受害者四面楚歌千夫所指，眉毛的父母就是典例。”

    “臥槽，要不是咱倆本質(zhì)是壞女人，差點被他忽悠得覺得眉毛不識好歹了！這還能忍？氣死我了，要不，你現(xiàn)在就去眉毛那兒把她保護起來，我?guī)藲⒌綇埥?jīng)理家里，看這個斑馬日的還敢不敢造次……不對，這都火燒眉毛了，我們得報警??！不抓起來，留著他去禍害更多人嗎？”

    銀霽感到一陣神經(jīng)痛，無法判斷暴躁老姐究竟是社會還是單純：“火燒不到眉毛，我已經(jīng)提醒過她別去參加試吃會了，而且我都說了，剛才那些全是猜測，我們什么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都沒有，要怎么和警察說？無論如何，頂多只能這么未雨綢繆一下子，再往深了走就是越界了?！?/br>
    當然，如果試吃會的順利舉辦確實能夠暴露出什么，她再動手也不遲。

    暴躁老姐不服氣，奪過銀霽的手機，放大那張云霧繚繞的海報，戳著屏幕上“永恒的夏季，留住你的心”這句標語，大噦特噦：“這個算不算證據(jù)？不瞞你說，我看到之后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不行，剛好刑警支隊就在附近，來都來了，試試看吧，萬一呢！”

    “這是你想試就能試的嗎？你就不怕人家把我倆一腳踹出來？”銀霽夾了塊牛蛙腿在她碗里，“不是餓了嗎你，快吃蛙蛙，蛙蛙就是太愛蹦跶，才會英年早逝的?！?/br>
    “我還有個屁的胃口！走走走，老子非去不可，說不定碰到了通皮的警察，會給眉毛調(diào)取一下人身保護令什么的?！?/br>
    “我們國家沒有這方面的規(guī)定……”*

    “要是警察里面有眉毛的人脈呢，那我們不是來著了！”

    “當著包青天的面走后門啊你！”而且說句不好聽的，銀霽覺得警察里有張經(jīng)理的人脈可能性更大。

    暴躁老姐眼見勸服不得，當即丟下火鍋，一把揪住銀霽的后衣領(lǐng)把她拖出店外，文的武的一塊來，還學(xué)著她故弄玄虛地壓低聲音：“你知道最關(guān)鍵的是什么嗎？”

    “是什么？——你先放開我！”

    “報警又不用花錢?！?/br>
    銀霽頭都大了：“我替值夜班的人民警察謝謝你八輩祖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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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年，為保護家庭暴力中的受害者及親屬，最高法已經(jīng)發(fā)布了人身安全保護令的司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