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一片安靜。

    游鴻鈺抱楊兆楷辰放在客廳的白色塔羅牌盒，背靠在窗前書桌上，看著由敞開房門而入的楊兆楷辰，腰背碰到玻璃棱角堅硬的觸感，她站直，楊兆楷辰笑著說，“你喜歡誰？”

    目光親昵，帶一點對她有過的好奇。

    游鴻鈺把目光眺向門口。因為她感到有毀自己聲譽，爸爸教她“要愛惜羽毛”，而她要和這個人告白。輕而易舉就可以和他“在一起”。

    她要回答這個自己并不喜歡自己的人。

    他身上并沒有什么值得她喜歡的點，爸爸教她，“看一個人要看品質(zhì)?！彼惺裁雌焚|(zhì)。

    但是他漂亮。

    和他們不熟的女孩子那，她能聽到全世界最甜蜜和最詳細(xì)的愛慕。

    轉(zhuǎn)眼，她在和他們相熟的女孩子那，她能聽到她們對自己陳述，他怎么突然摟住自己肩膀，突然把她圈進(jìn)舞蹈室的沉重窗簾下摸到自己的腰，怎么突然不準(zhǔn)她走這條路，怎么突然索吻。

    她甚至嫉妒楊兆楷辰。她分得清自己對別人的“感情”，她越是楊兆楷辰的朋友，就越感到自己對楊兆楷辰的注意來自于，  “嫉妒”。她從來沒嫉妒過任何人，同性，異性。嫉妒是沒品的，但是她就是明確察覺得到自己嫉妒他。

    為什么，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受到那么多喜歡？她成績比他好，考得最差的一次都比他好，為什么那些女生還和她說，你這個好朋友看起來就好聰明。

    哦，成績不能代表聰明，父親說的“謙虛”不能代表聰明，聰明的人不受歡迎。

    要鋒芒畢露才能受歡迎。

    他走過來，背著手，迎著光像蒙上柔光的天使，“所以你喜歡誰？”

    她只是笑著，不說話?？粗?。

    他想了想，“對了，上周你來我家的時候，看到我那個鄰居嗎？”

    “比你高一些那個？”

    邊途笑著點點頭，腳步卻在逼近，“他和我說，他喜歡你?！?/br>
    游鴻鈺愣了愣，仔細(xì)回憶了一下沒太回憶起來，“哦。我不喜歡他。”

    有點重的塔羅盒輕輕放到書桌上的玻璃上。

    楊兆楷辰看到了她放下塔羅盒的動作輕盈。

    游鴻鈺懶得解釋，自己不會喜歡看起來好看的人，像你這樣的。太清楚自己有什么。

    為什么一面之緣就可以喜歡上人？看來你這個鄰居也和那些喜歡你楊兆楷辰的女生一樣膚淺。

    何以知道對方內(nèi)心深層掩埋著的，哪怕說著“我非常喜歡你”也不會托出的心意。

    她感到楊兆楷辰時刻關(guān)注著自己，他們一直以朋友相稱，楊兆楷辰不會用這種眼神看她。

    楊兆楷辰怎么和男生朋友說話，就那么和她說話。

    他的好多“女朋友”都要來問她意見：我要不要和楊兆楷辰告白。她一開始說，你自己考慮一下。后來，在她聽到楊兆楷辰的“女朋友”和他說，楊兆楷辰怎么摸到她大腿時。她見到另一個女生，也在問，要不要和楊兆楷辰告白。她說，你可以考慮一下，你告白，他就會接受。不過，他確實長相帥氣。

    陽光把他冷白的皮膚照得發(fā)出微弱瑩光，睫毛和瞳孔間明暗交替?？偞┌滓r衫，纖瘦頎長，和她差不多高，是每一個多情少女的夢中來客。笑起來有點玩世不恭，卻時常讓她感到有一種猝不及防的，好像于他毫不相關(guān)的惡意和愉悅。

    他對往日對她說“不能隨便碰”的塔羅牌盒不管不問，只是看著她，“嗯？”

    “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了?！?/br>
    這時候有女生走過門口，因為看到他門口進(jìn)房間必開的電腦正黑屏，疑惑地看著曖昧氣氛在眼前游動，冷淡的目光掃來，女生問，“你們在做什么？”

    游鴻鈺一愣，雙手在日光照得燙手的書桌玻璃上停頓，有些急促。

    游鴻鈺，你在做什么？

    這時楊兆楷辰感好像覺到了她的急促和緊張，轉(zhuǎn)過頭去，笑著問，“你要玩電腦嗎？”

    女生猶疑著看他們一眼，楊兆楷辰去給女生開電腦，耐心地和游戲在哪，打開藍(lán)牙鍵盤。

    還播放了音樂。

    太陽光有些發(fā)熱，她感到非常丟臉，然而去往出門的過道被拉開的電腦椅占領(lǐng)，另一個椅子不見蹤影。

    她坐到電腦椅背后的紅木高架子床，那是他房間里，唯一除了那張椅子外可以坐的地方，需要墊一點腳。

    她把塔羅牌盒左手邊，處理完這一切的楊兆楷辰坐到塔羅牌旁，坐到醫(yī)院一樣發(fā)白床單上，笑著問，“你喜歡誰？”明知故問。

    有那個女生在場，她已經(jīng)感到“和楊兆楷辰這種人”扯在一起非?？尚α?。

    但是，他只是單單側(cè)身，略微低頭看她。

    她卻感到一種壓迫感順勢而來。

    她手臂往后撐，摸過清洗發(fā)白的床單。她低頭看床單，大家的床單都是花紋的，或許她是個病人。

    別人會怪異地看她，但是她是第一次被如此專注地看著。好像她也不是缺愛的。父母疼愛，師長關(guān)注，朋友和睦親昵。她喜歡在一群人里玩，對每一個人的態(tài)度、說話語氣都一樣。

    唯一讓她感到不舒服的，大概是一些和異性一對一的相處。明明她可以輕而易舉，在一群男生女生里，把所有人逗樂。

    但是當(dāng)某個男生提出獨處邀請，看向自己目光，總帶著顯而易見的向往一般的仰望男孩子的獨處邀請——課后問題、新開VR游戲館的游玩邀請、約吃飯，她就感到尷尬、倉促。他

    們的喜歡總是非常熱切的，禮物送很多，早餐、飲料、奶茶、精致蛋糕放在她桌子上，沒人告訴她應(yīng)該怎么處理這些，她不敢和任何人說，她連初潮時衛(wèi)生巾都是好朋友在學(xué)校廁所教她怎么拆開使用貼上去的。她只記得爸爸說過，“別人送你禮物，你就要對應(yīng)地，還別人禮物。”她不能收禮物，婉拒了之后，那些東西還是擋不住。

    她沒辦法和其中任何一個順眼的男生談戀愛。她感到非常無措，是要對他像朋友一樣好，還是要怎么做？

    她不敢對視上對方的眼睛，那害羞的，沉默且深邃的，安靜的，有耐心地靜候著她。她感到非常煎熬，他們好像非常信任她，好像“自信”的她會來處理和主導(dǎo)一般。

    但是在主導(dǎo)一段關(guān)系之前，她已經(jīng)被愛環(huán)繞得失去主動關(guān)懷人的能力了。她只享受被別人供給愛意和快樂。

    那是非常表面的給與。

    她當(dāng)然知道對方心甘情愿為她如此付出。

    出于一點僅存的善良，她知道拒絕。因為喜歡是一種錯覺，一種自欺欺人，她不想和對方一樣裝得自欺欺人。

    她也不想說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楊兆楷辰，明顯不是喜歡她的，眼里盛滿熱忱喜歡那種。

    但是和他相處是輕松的，他們試探著彼此習(xí)性。如果她討厭他，那在第一次聽到他對“女朋友”忽然就動手動腳時，就會感到厭惡，就會遠(yuǎn)離他。

    她和他永遠(yuǎn)保持不近不遠(yuǎn)的距離，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知無不言的朋友。

    而此刻，那種逼近的發(fā)問，步步緊逼的感覺如此陌生，讓她恍惚。

    哦，原來是這樣，原來她喜歡的是這種感覺。

    當(dāng)然，她不會回答楊兆楷辰“那你喜歡誰”的問題。她喜歡的是一種感覺，楊兆楷辰也許可以，但可惜，他是半個隱藏在人群垃圾。

    她想到和他在一起，或許得到了那種感覺，就會失去更多朋友真誠的關(guān)注。

    愛惜羽毛啊。

    她不耐煩地皺眉，讓他伸出手，垂眼在上面，沉默著，手指在那微涼的手掌心寫一個人的名字。筆畫簡單。寫完只是平靜看著他。

    寫完一個字就輕聲說，下一個字。

    在他掌心，寫了四個字。

    寫完，結(jié)果楊兆楷辰?jīng)]有說話，他繼續(xù)逼近，朝她好奇的眨眨眼，帶更明顯的笑意，手指把他們中間的厚重的，他告訴她“必須謹(jǐn)慎對待”的塔羅牌盒，丟到床鋪正中，坐近，溫靜發(fā)問，“是誰？”

    游鴻鈺把眼睛越過他頭側(cè)，看到那個高大遮住玩電腦的人視線的電腦椅。

    楊兆楷辰看著她，好像，總是，很猶豫。

    “游鈺，你不是要算塔羅?！?/br>
    她下意識轉(zhuǎn)過頭，一邊說，“看不出你還會這個?！闭f話聲音變得平淡如往日。她看到塔羅牌盒，伸手夠不到，伸手去拿。

    她微微附身時，晃動著她小腿。

    在她拿到塔羅牌盒時，身后的床鋪微微動了。

    她下意識轉(zhuǎn)身，頭還未完全側(cè)過，就被壓到床鋪。

    床上的響動很大。

    床尾對著的電腦椅轉(zhuǎn)過來，“游鴻鈺，你在做什么？!”清晰的、冷漠的、冷靜的、不帶情緒的。

    不是楊兆楷辰，你在做什么。

    而是，游鴻鈺，你在做什么。

    她愣神不過，隨著本能往床頭的墻角爬，她往前爬，要說，“楊兆，你讓開?！?/br>
    她懂得怎樣禮貌或無情地拒絕別人的。

    游鴻鈺，你在做什么。

    他的力氣，真的好大好大。

    明明，和她差不過高。明明，房間門敞開。明明，還有另一個人在房間里。怎么會這樣。

    她喘不過氣，往床外跑，忽然被床鋪罩住去路，她的指甲扣著墻壁，再也沒有去路。

    她笑著喘氣，她喉嚨生澀，說，笑著說，“放開，太重了，喘不過氣?！?/br>
    但是他幾乎下意識，蓋住她身后，手要往她腰間伸過去。

    楊兆楷辰平淡地轉(zhuǎn)頭，朝身后丟了一句，“你玩電腦吧?！?/br>
    她抵抗的，但是他一直在身后，打不到踹不到。很快她的力氣就耗盡，比她想得還快地耗盡。她身體往下壓，他就把她拉起來，她開始蜷縮或把自己接近床鋪，讓自己身子貼到床鋪，才可以不被摸到。再周旋一下。但是他還有力氣，他在喘氣。

    電腦椅輪傳來聲音，女生說，“我想起來，還有事情要回家?！?/br>
    她忽然陷入僵硬，耳朵里只聽得到腳步快速踩開瓷磚地面，砰地打開楊兆楷辰家鐵門走出的聲音。還有，電腦里，《羅密歐和辛德瑞拉》在播放。

    楊兆楷辰的鞋踩在白床單上，放開她，無聲無響地把手放開。

    他試圖鉆到壓住的被子下，摸她。她身體死死壓在床面了。

    她壓著自己在床上。她剛想爬起來，追著那個女生出門去。

    但是，他是放棄了嗎。

    不然為什么會不聲不響地，蹲在床上，靜靜地，不說話。

    還是在等候自己轉(zhuǎn)過身來。

    ——

    赫魯曉夫樓外安靜的巷子里，在楊兆楷辰家樓下樓道出去二十多米的距離，游鴻鈺跑出來了，帶著喘氣，只是跑步太快的喘氣聲，沒有掙扎用力之后的無力，她聲音里帶著討好，大喊著前面那個跑出去的女生的名字。

    女生往前跑，忽然暫停，轉(zhuǎn)過頭，斬釘截鐵地盯著她，問，“你們剛才做了什么？”

    她逃出來了，她沒有留在那里和他做奇怪的事。

    游鴻鈺眼里帶著討好的笑容暫停。

    她站在原地，感到羞恥、丟臉、可笑。

    做了就是做了，不管到哪一步，就是做了。

    做了什么于她自己而言不重要，但是羽毛。愛惜羽毛。

    這就是愛惜羽毛？

    游鴻鈺非常無措，耳后聽到一陣跟來的跑步的聲音，下意識想跑，但是看著她，游鴻鈺說，  “我沒有——”

    那個女生平靜地看著她，抬眼，看著腳步慢慢放慢的楊兆楷辰，表情冷漠地看著游鴻鈺，說，“哦?！?/br>
    哦。

    女生快速轉(zhuǎn)身，馬尾帶了風(fēng)，好像扇到她臉上。

    楊兆楷辰站在她身后不遠(yuǎn)，她忽然想起來這附近沒有警察局和巡邏車，這里非常僻靜。這里已經(jīng)不抵八十年代初建時的繁華，隔壁是另起的小區(qū)樓，很高，并且有些裝修材料會堆在巷子角落。

    裝修材料，裝修材料。

    她只是眼睛快速掃視，上次來的時候，對面那個院墻還有那種有鉚了大釘子的廢木條木材堆了半個小腿那么高，怎么沒有了。

    楊兆楷辰看到她，出衛(wèi)生院這棟樓的路有兩條，那個女生走了前方小路，后路在坡路下方，那條出去就是衛(wèi)生院的正門。

    “我送你回家？”他聲音低柔、平靜。

    他只是發(fā)問，游鴻鈺看著走掉的女生，看著無人空曠的軍屬樓外醫(yī)院后院、斜坡。

    她有些茫然。她不去看他。

    你看，他才是懂你想要什么的人。

    她不懂你剛才做了什么。你和這個爛人做了什么。

    但是這個爛人卻是最懂你的人。

    本來逃離了他，卻接受著他。

    她指了指那條巷子，而不是去衛(wèi)生院正門到大路的那條，

    她一點也不害怕地往前走。

    她低頭看著那條小巷子，依然什么碎玻璃或碎石頭沒有。

    這條小巷倒是一直被仔細(xì)清洗得干凈，她不知懷著什么心思走在這條巷子前。

    “到這就可以了?！?/br>
    走出陰暗的巷子，她轉(zhuǎn)身，看他。街道上明朗發(fā)熱，人群來往。

    不對，為什么要扇他巴掌。

    她平淡地，抬眼，看著楊兆楷辰，楊兆楷辰表情是那樣的，平靜、目光微微躲閃，嘴唇微微抿住。

    不知道，那些被他猥褻過的女孩子，她們只說被他猥褻的郭晨，從來沒和她說過，之后有沒有看楊兆楷辰的表情。

    楊兆楷辰也會那么裝作愧疚嗎。

    他永遠(yuǎn)，不會對人表示出，自己錯的。

    她溫柔地笑，抬起手，楊兆楷辰下意識撇過頭皺眉，又很快地，保持著這個姿勢。

    喔，卻是不能打這一巴掌。

    她的冰涼手指像蛇一樣，他下意識背后挺直，黑眼珠不聲不響看她，她只是貼了貼他臉側(cè)，低語呢喃，溫柔地看著他，聲音帶了點詭異地痛苦、苦惱說，“我真是，舍不得打你呀。”像太陽蒸發(fā)水蒸氣一樣，無聲無息。

    眼睛卻在靜靜地看著他。

    游鴻鈺轉(zhuǎn)身，平靜地走到街道招牌遮擋之外的陽光里，走入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