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琮坐在案前，手中的書頁遲遲未翻。

    將近昏時，窗外天光混沌，燈火初燃。

    他梳洗完畢換好赴宴常服，長發(fā)半干，任傍晚微風(fēng)帶著絲絲涼意扎腦。

    “大人，車架已齊備，咱們何時啟程？”十九換了十七的班，在周琮身邊詢問。

    周琮起身：“她如何了？”

    “青萍來報說阿厘姑娘許久才回去，現(xiàn)在已累極睡下了?！鳖D了一下，又詢問道：“大人可要前去瞧瞧？”

    周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不了。”

    十九趕忙跪在地上：“十九僭越，請主子處罰?！?/br>
    周琮并未計較，只抬手示意他起身。

    自己心緒過分外顯，怎能怪他妄自揣度呢。

    他隨手拉開桌匣，就著桌上的涼茶吞下兩粒藥丸：“啟程罷?！?/br>
    ……

    永寧宮，祝寧臺。

    高臺之上，寥寥幾桌，無絲竹舞姬助興，亦無觥籌交錯的熱絡(luò)。

    銅盆里艾草靜靜燃燒，驅(qū)著蚊蟲。

    李裕坐于上首，少見的束了發(fā)，腹部蓋有一條蠶絲薄衾，休績立侍其后。

    右下第一是左右仆射康斛庸，左一為大將軍王室琛，周琮和陸孝植分別坐于左二、右二。

    康斛庸?jié)M腔不悅，王室琛似笑非笑，周琮面無表情，陸孝植沉穩(wěn)安定。

    冷盤上齊，李裕開口：“諸位都是孤親近之人，今日齊聚共飲，很是難得，隨意聊聊，莫作拘謹?！?/br>
    掃視一圈，她柔膩的面頰上展露出少見的笑意：“康公似乎有煩心事？”

    康斛庸拱手作禮，擲地有聲道：“殿下有所不知，前朝有小人進言圣上，更改全國土制，這內(nèi)有大旱，外有強敵，此時重制根系，必要掀起動亂，在此之際提出此舉，堪稱讒言。幸得朝中識得大體之人不少，此等沽名釣譽、異想天開之事未有波瀾，陛下亦不愿納之?！?/br>
    他看向斜對側(cè)置身事外的周琮，話鋒一轉(zhuǎn)：“只是老臣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我們的周大人竟慷慨激昂，陳詞支持，讓陛下有了猶豫之心！”

    休績在李裕的示意之下，親自下了臺階，為康斛庸斟滿一杯葡萄酒。

    “琮兒年少輕狂，遇事少思，康公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此事陛下尚在考慮之中，無需緊張?！?/br>
    康斛庸知道周琮養(yǎng)在李裕身邊，自然地位不同，但自持位高權(quán)重，并不肯順著李裕的輕描淡寫，就此揭過。

    “周大人聰慧之名始自幼年，公主膝下教養(yǎng)，大儒喬邈壬為師，吾皇加冠，榮膺嘉許。若說年少輕狂，想必會令今晨聞奏的眾臣無法理解啊。”

    王室琛淺酌一口，托腮看戲。

    陸孝植方欲開口，便收到李裕的眼色，吐息一口按捺下來。

    周琮不以為忤，起身舉杯先向李裕道：“殿下宴飲，實為慰勞孟康公、王大將軍、陸大人赤心奉國，琮作陪客卻惹主賓誤會，實乃罪責(zé)，容琮飲盡此杯，先謝罪于殿下?！?/br>
    說罷舉杯仰頭，喉結(jié)滑動，杯中酒液一滴未剩。

    李裕手指在小腹上摩挲，面上氣定神閑。

    身后宮婢斟滿，周琮又謙遜柔和地向康斛庸道：“卑職此杯單敬孟康公，望大人海涵，容琮解釋一二?！?/br>
    第二杯飲盡，后面的宮婢眼瞧著這位仙人似的周大人耳后染上醉紅。

    康斛庸也舉杯回應(yīng)：“那老叟便洗耳恭聽?！?/br>
    周琮落座，長發(fā)半攏，萬千青絲披在挺直的脊背后，慢條斯理開口：

    “如今北地戰(zhàn)事，百姓避禍南遷，中原糧食歉收，百姓憑地偷生。如此，流民初聚，入冬則更甚，假以時日，全國糧倉難以為繼，實乃禍端。陛下見葉知秋，必有此觀，因而安置流民，穩(wěn)定社稷，為長遠第一要務(wù)?！?/br>
    王室琛本是個軍漢出身，聽得他的一席話，竟也能聽得清明，看這年輕人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掂量。

    原以為他有如今是奚家的恩情之故，可這半年做官的種種事跡，倒叫他生出了訝異，不像是徒有虛名的，怪不得李裕用心栽培。

    青年嗓音溫潤如玉，調(diào)子卻平淡，再仔細一看，眉宇間看似是謙卑，卻難掩一絲淡漠。

    還未修煉到家啊，王室琛如是感嘆。

    “再者，天災(zāi)當前，北地失措，君威何立？諸公以國是為重，反對改制，卻怕有旁人說風(fēng)言雨，誣以私心。私以為，既君心有向，倒不如順水推舟，參與改制諸項，把握細處，迂回為進，避于短折，合力為事，為吾皇分憂?！?/br>
    康斛庸無法反駁，卻還皮笑rou不笑不依不饒：“周大人所言，倒是老叟等人愚鈍了?！?/br>
    周琮淺笑，還未說話便聽上首李裕開口。

    “康公光顧聊天，餐食不動，莫不是孤準備的不若府里珍饈？”她面色不變，話似玩笑，卻暗含警告，一雙美眸凝向他，唇角平直，已是不耐了。

    康斛庸忙舉杯謝罪：“殿下恕罪，老臣談興上頭，又偶染風(fēng)寒，鼻腔不通，眼無顏色，倒忽略了宮里的珍饈佳肴?！?/br>
    李裕撿了個荔枝塞進嘴里，拿著休績遞來的帕子：“既如此，康公合該保重喉嚨，少言語才是?！?/br>
    康斛庸恭謹?shù)溃骸岸嘀x殿下關(guān)懷，臣必當如此?！?/br>
    陸孝植摩挲杯壁，暗忖公主此次護犢子太過，如此下那老頭的面子，失了常態(tài)。

    王室琛倒覺得李裕為了周琮難得唱起白臉，實在稀罕，更期待她會將他用在何處，反正是要分康老兒的權(quán)，他樂于看這些文人狗咬狗。

    眾人各懷心思，面上卻親切開懷，談?wù)撈馃o關(guān)緊要的小事，月掛梢頭，高臺臨風(fēng)，熱菜陸續(xù)走上，氣氛正好。

    李裕忽然提起陸孝植的婚事：“婚期既定，孤來主持，加備叁十箱紅妝，必要讓孝植風(fēng)光大嫁?！?/br>
    陸孝植溫順作禮：“蒙殿下抬愛，臣感激不盡?！?/br>
    “就近的時日，你領(lǐng)那魏寧澍進宮來給孤瞧瞧，這孩子我還抱過，提前囑咐囑咐他。”

    陸孝植垂下眼睫：“是?！?/br>
    王室琛一口一口地嚼著葡萄干，覺得這陸孝植實在不識好歹，這魏家他搭不上話，若他是個女子，必當高高興興結(jié)親，哪像她似的，掩不住的苦大仇深。

    這姻緣有他一份力，他比新娘子還樂見其成。

    周琮感受到上首的目光，蹙眉抬眼，忽然生出不好的預(yù)感。

    李裕輕描淡寫：“孝植的婚事cao辦好，晏之的便也快了?！?/br>
    周琮滯住，竟是連已經(jīng)習(xí)慣的奉承應(yīng)答都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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