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不出意料地又起遲了。

    余小魚賴床到十點多，江潛把她從被子里拎出來刷牙洗臉，又洗了些車?yán)遄游刽~，到了十一點半，就開車送她去飯店。

    “就前面那個西班牙小酒館，我團(tuán)了個雙人Tapas套餐，要四百塊，好貴啊?！彼诟瘪{駛碎碎念。

    “你請客？”

    “這取決于對方的聚餐道德?！?/br>
    余小魚貼著車窗，在人山人海中搜尋著，并沒看到期望的身影。

    也是，人家跟她又不熟，還是自己提出吃飯，干嘛要這么早到？

    “嘶……”

    她把被安全帶夾住的頭發(fā)拽出來，對著鏡子扒拉扒拉，江潛瞟了眼，伸手揉揉她的后腰，“昨晚沒壓到吧？”

    “啊？”

    “頭發(fā)。”

    余小魚用力扯了一下他后腦勺的短發(fā)，抱著包跳下車，彎腰對車窗喊：“今晚你睡沙發(fā)！沒的商量！”

    江潛抬抬下巴，她回身，頓時尷尬得汗毛都豎起來了。

    要等的人正站在幾米外，目光復(fù)雜地望著她。

    余小魚露出一個客氣的笑，“學(xué)妹，來這么早啊，正好一起進(jìn)去?！?/br>
    “學(xué)姐好?！敝x曼迪往左挪了半步，對她身后禮貌地打招呼：“江總?！?/br>
    江潛稍稍點頭，不作應(yīng)答，銀色布加迪開出路口。

    謝曼迪收回視線，嫣然笑道：“我們走吧。”

    正午的太陽光照在她頸后，黑綢裙襯得皮膚宛如冰玉，好像多停留一秒都會曬傷。

    還沒走進(jìn)餐館大門，服務(wù)生就迎上來，幾個露臺上的顧客也投來視線。

    余小魚知道他們肯定不是在觀賞自己，小跑兩步到謝曼迪前面，“你好，我訂了12點的位子?！?/br>
    用木板盛的西班牙小食很快就端了上來，還有兩杯桑格利亞酒，一紅一白。

    余小魚要了白色的那杯，里面漂浮著玫瑰花、荔枝和青檸，香氣沁人心脾。她抿了一口，拿起烤得脆脆的面包片，咬得咔嚓咔嚓響，唇邊的小梨渦現(xiàn)了出來。

    ……江老師烤的比這個好吃。

    謝曼迪只是垂睫喝著紅酒，沒有動餐具，一桌賞心悅目的食物仿佛是無法下咽的塑料。

    余小魚咽下火腿片，“你真不要來一點？會餓的?！?/br>
    謝曼迪用叉子把蔬果沙拉里的培根挑出去，斯文地吃了幾口，聽到對面的人說：“你平時吃的肯定特別綠色健康，難怪身材這么好?！?/br>
    她語塞，“學(xué)姐今天叫我出來，到底是為了什么事？”

    余小魚語氣輕松地說：“你主動加我微信，我就當(dāng)你是朋友了，最近我忙，倒忘了微信跟你聊聊。之前見過你三次，一次是在恒中，一次是在你爸的婚宴上，還有一次是在你鋼琴老師家樓下，挺有緣分的，但都沒機(jī)會互相了解。你也是銀城人？”

    “是的，我爸很多年前從首都調(diào)過來工作，我一直在銀城上學(xué)。”

    “是2007年調(diào)來的？”

    謝曼迪放下叉子，點點頭。

    余小魚聲音放輕：“你爸婚禮那天，我朋友說你是戴家收養(yǎng)的——抱歉，我只是有點好奇?！?/br>
    謝曼迪依舊保持著完美的微笑，“我是八歲進(jìn)戴家的。我爸第一個妻子姓謝，07年她生病去世了，我爸很傷心，所以就離開首都，換個環(huán)境生活，08年底按外婆的意思在銀城的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了我。”

    “八歲已經(jīng)懂事了啊。”余小魚感慨，“有爸爸就好過了，在福利院有沒有人欺負(fù)你？”

    謝曼迪似是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好笑，把酒杯往外推了推，“沒有。當(dāng)然沒有人敢欺負(fù)我。”

    “也是，你很聰明，也有主見?！庇嘈◆~托著腮，“沉總肯定也這么想?！?/br>
    謝曼迪嘴角的笑容淡下來。

    “學(xué)姐約我吃飯，不是為了說這個吧？”

    余小魚斟酌措辭：“確實和這個有關(guān)。”

    謝曼迪嘲諷：“她找了江總，讓你給我做心理疏導(dǎo)，好早點接納你的實習(xí)導(dǎo)師？”

    余小魚擺擺手，“你別激動，我沒有惡意。我找你完全是為了自己的事，三年前那件事，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你看，你完全知道江潛和沉老師關(guān)系好，還知道沉老師帶過我實習(xí)。我當(dāng)年的實習(xí)經(jīng)驗根本比不上你在恒中這小半年的收獲，你對恒中的認(rèn)知已經(jīng)相當(dāng)透徹了?！?/br>
    她叼著蒜香面包，從包里拿出一迭照片，放在餐桌上。

    一共是七張。

    謝曼迪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眼中有冷冷的警惕。

    “這是什么？”

    余小魚把最后一枚番茄芝士撻放到她盤子里，“這是喬夢星給我的，她問姚董事長要來了。你應(yīng)該知道喬夢星這個人，或許曾經(jīng)看過她簡歷，知道她會拍照？那一陣沉老師經(jīng)常在你家嘛。”

    “沒有?！敝x曼迪答道，“我不認(rèn)識她?！?/br>
    余小魚用餐巾擦擦嘴角，注視著她，“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我不會再拿它來責(zé)備你，我本身也有錯。你很聰明，但不要認(rèn)為別人都是傻子，你以為江潛、沉老師和我都不知道嗎？只是我們覺得你很……”

    可憐。

    她把這兩個字吞回去，“聰明人也會在情緒激動時做出傻事來。”

    謝曼迪的眼神變得更冷，唇角勾起，“你想讓我承認(rèn)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br>
    余小魚想了想，“我和江潛就算了，事實上我們沒有你的道歉也能過得很好，而且你對我們再也構(gòu)不成威脅。但是喬夢星，被人冤枉是她拍的照片，以致于她提前離職，這不公平?！?/br>
    謝曼迪直視著她，雙手抱臂，“喔，如果她需要我道歉，就來找我吧。你說的這個人，聽上去心理素質(zhì)很差?！?/br>
    ……還真是沒有誠意，看來今天得自己買單了。

    余小魚無奈地喝酒，“你說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至少應(yīng)該知道，沉老師是你的親生母親吧！”

    那一瞬間，謝曼迪臉色劇變，唰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捏著鏈條包擋在身前。

    余小魚也站起來，握住她冰涼的手。

    “坐啊，我沒有惡意。”她重復(fù)道。

    謝曼迪仍然站著，大力甩開她的手，好像碰到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我不會傷害你，不會告訴別人?！庇嘈◆~重新坐下，用勺子盛了兩碗海鮮湯。

    空氣變得凝重。

    過了大約一分鐘，謝曼迪身側(cè)握緊的拳頭慢慢松開，看著她香噴噴地喝湯，僵直的腿變軟，坐回椅上。

    “你長得有點像她，你們都很漂亮，人群中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你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有過懷疑嗎？”余小魚猜測，“你從前大概非常恨她?！?/br>
    謝曼迪木然聽著，緘口不言。

    “你一出生就被丟在福利院那種地方，沒有爸爸mama照顧，吃穿都要和別的孩子爭。到了八歲，終于過上了好日子，但寄人籬下并不自由。一般的小朋友住在親戚家都會如履薄冰，更別說是在沒有血緣關(guān)系、規(guī)矩很多的大戶人家了。你怎么能不恨導(dǎo)致這一切的父母呢？

    “2019年你上高三，沉老師和戴主任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經(jīng)常去戴家大院，你這么聰明，當(dāng)然會懷疑她對你的額外關(guān)注，世界上沒有一個母親在看著被自己拋棄的孩子時，眼里沒有絲毫愧疚。所以你開始懷疑，想盡辦法調(diào)查，根據(jù)福利院的檔案記錄，或者在福利院里的聽聞，找到了當(dāng)時把你抱來的保姆，確認(rèn)了這件事——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親口承認(rèn)，這件事應(yīng)該做得非常隱秘，可能你是通過觀察她和沉老師的反應(yīng)確認(rèn)的。

    “你的高中就在大院旁邊，每天都回家，當(dāng)然有很多機(jī)會接觸沉老師，順理成章聽說了恒中集團(tuán)的派系紛爭。你知道她和江潛在密切合作，是一條船上的人，想把趙柏盛拉下臺，所以在2019年3月15日周五的晚上，你跟蹤了江潛，拍下他和我的照片，寄給趙柏盛作為舉報，試圖用這種手段來破壞沉老師和江潛的計劃。恒中向來重視集團(tuán)名譽，你完全知道這種東西爆出來的后果?！?/br>
    余小魚把桑格利亞酒喝完，朝手掌呼了口氣，有股很好聞的玫瑰香，“按姚董事長的推斷，趙柏盛剛收到照片，就被喬夢星不小心拿走了，所以事情才沒鬧大。后續(xù)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到此為止，二是再次給趙柏盛提供照片。按你的性格，理應(yīng)是第二個選擇，但為什么沒有呢？趙柏盛一旦拿到，就不可能不利用它。”

    謝曼迪面色蒼白，動了動嘴唇，仍然沒有說話。

    “我推測，是因為沉老師第一時間就發(fā)現(xiàn)是你干的，替你遮掩過去，緊接著你就知道了你的親生父親是誰?！?/br>
    余小魚極輕地道：“是趙競業(yè)。銀城的市委書記，最大的官，名聲在外的那個趙競業(yè)?！?/br>
    謝曼迪握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青藍(lán)色的血管浮在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上。

    “我不知道是沉老師告訴你的，還是你自己發(fā)現(xiàn)的。要求證很簡單，你的養(yǎng)父戴主任是銀城官員圈子里的人，他知道沉老師2000到2001年給趙競業(yè)當(dāng)過秘書，趙競業(yè)那時候去省城進(jìn)修，他們一起消失了快兩年。

    “恒中的趙柏盛是趙競業(yè)的親侄子，二人同流合污，利益綁定。相比之下，你更恨你父親，他知道你的存在，卻拋棄了你們母女，讓你孤零零在福利院過了八年，從來沒有探望過你，而你mama至少給你留了一只銀手鐲?！?/br>
    余小魚嘆了口氣，“很戲劇性，對吧？報復(fù)了一個人，卻發(fā)現(xiàn)因此受益的那個人才更加可恨?！?/br>
    謝曼迪的呼吸變得急促，好像急于否認(rèn)這一切，余小魚沒有給她機(jī)會，聲音放大：

    “你明明還有機(jī)會報復(fù)沉老師，卻沒有這樣做。你手上那么多證據(jù)，明明可以直接給沉老師安罪名，讓她離開恒中，在金融圈身敗名裂，卻選擇讓江潛當(dāng)靶子。你寧愿傷害一個跟你mama合作的人，也不愿直接傷害她，你心里還是想靠近她，和她坦誠相對?！?/br>
    “我沒有！”

    謝曼迪緊緊揪住桌布，兇狠地盯著她，像一只發(fā)怒的豹子。

    “你被自己的心態(tài)折磨得很累，所以去看心理醫(yī)生，那天我在小區(qū)碰見你，你并不是要去鋼琴老師家，而是剛從心理醫(yī)生那兒離開。電梯出故障，你包里的小餅干掉出來了，我那天在醫(yī)生家吃了三包這樣的黃油餅干。醫(yī)生是不會透露客戶隱私的，所以我咨詢完，就上樓問了鋼琴老師，她認(rèn)識你，卻說你那天并沒來上課?！?/br>
    余小魚頓了下，“另外，你的香水和沉老師車上的都是柚子味，是你喜歡，還是她喜歡這個氣味？”

    謝曼迪咬著牙，半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拎著包轉(zhuǎn)身就走。

    余小魚甚至能看見她額上的汗珠。

    “我只是隨口問問，你沒有義務(wù)回答我。我說的這些都是我猜的，沉老師和江潛沒有透露任何關(guān)于你的信息，他們都很理解你。”

    她提高嗓音，往嘴里塞了一只剝掉殼的大明蝦，在餐巾上擦擦手，追上去，把那迭照片還給謝曼迪。

    “物歸原主。”

    然后又坐回餐桌吃飯了。

    謝曼迪攥著照片，一眼也沒看，只是面無血色地望著她。片刻后，她大步走到吧臺，叫服務(wù)生結(jié)賬。

    余小魚連忙放下海鮮湯跑過去，“我約你出來，我買單吧，不然就AA。”

    她一跑過來，謝曼迪就移開目光，抿著唇掏出信用卡，啪地壓在柜臺上。

    “你幾乎什么都沒吃……”

    謝曼迪猛地扭頭，“你在這，我怎么吃得下去？以后不要再來找我！”

    余小魚聳聳肩，“我今天胃口還挺好，可能是你長得太下飯了。謝謝你請我吃飯啊?！?/br>
    謝曼迪胸口起伏，還想說點什么，又發(fā)現(xiàn)自己對著她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惡狠狠地瞪著面前比自己低一個頭的人，美麗的臉龐如同面具裂開了黑色縫隙。

    “我和江潛都希望你能和沉老師好好相處，她是一個善良溫柔的人，如果不是被迫，肯定不會丟下自己這么漂亮可愛的小女兒。二十一年，她受的傷絕對不比你少?！?/br>
    謝曼迪似乎充耳未聞，拿回卡，三步并做兩步?jīng)_出了餐廳。

    正午的太陽光熾烈地?zé)浦つw，她的胸口也難受起來，周身散發(fā)著幽幽冷氣，抬頭看向遼闊的天空，這藍(lán)天白云下竟好像沒有她立足的地方。

    她喉嚨發(fā)干，肌rou僵硬，一邊頂著烈日走，一邊捶著鎖骨和脖子的連接處，不讓那陣酸澀蔓延到鼻尖。她漫無目的地穿過廣場，穿過寫字樓，穿過繁華的商業(yè)區(qū)，雙手把包抱在身前，強壓住心底一陣陣泛上來的刺痛。

    步行街兩側(cè)逐漸熱鬧起來，把她淹沒在人海里，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失魂落魄的行人。她感覺好受了一些，腳步在一處店鋪前停下。

    “四對炸雞翅，兩大杯雞米花，大杯可樂。”

    “終于追上你了，你走得好快！”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謝曼迪渾身一抖。

    她回頭，余小魚喘著氣，舉起手里的塑料袋：“我把你那份墨魚面打包了，你帶回去吃啊，會餓的！”

    炸雞店主在背后催促。

    謝曼迪腦海紛亂，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shù)畫面，一會兒是外婆笑瞇瞇地說她和那女人眉眼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會兒是養(yǎng)父責(zé)怪她對繼母冷言冷語，一會兒是保姆在廚房熱火朝天地做菜……

    她恍惚接過一大包油炸食品，那只白色的塑料袋還在她眼前晃。

    余小魚把袋子牢牢地塞到她手心。

    那一剎，所有的情緒都爆發(fā)了。

    謝曼迪咬住唇，抬起頭，瞳孔在陽光下驀然放大。一點晶瑩的光開始閃爍，而后顫動著越來越亮，像狂風(fēng)吹過山巔，即將帶來一場巨大的雪崩。

    余小魚張了張嘴，“你，你別哭啊?！?/br>
    “我討厭你！你走，我不要看見你！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了！”

    謝曼迪的眼淚一開閘，霎時流了滿臉，語無倫次地哭道：“我討厭……討厭你們這些人！你把它拿走，我不要……”

    余小魚掏出紙巾給她擦了兩下，“小meimei，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吃完垃圾食品心情就好了。”

    “走開??！你別管我??！”謝曼迪臉漲得通紅，往后退了一步，轉(zhuǎn)過身擤鼻子，隨后狼狽地跑開了。

    余小魚吐吐舌頭，望著她的背影：“喂！你回家不要跟你爸媽說是我把你搞哭了，他們還以為我欺負(fù)你?！?/br>
    然后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飽嗝。

    今天天氣很好，風(fēng)和日麗，她在路邊買了個巧克力慕斯，打電話讓江潛來接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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