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一番話，似乎花費了周兮野全身的力氣，腿上像是灌了鉛。

    她走回自己的車上，坐進去，關好門。扔掉頭頂?shù)拿弊?，閉著眼靠在椅背上，車內(nèi)十分安靜，與世隔絕一般。周兮野平靜了許久，副駕駛上的電話震動起來，周兮野也沒睜眼，伸手探過去摸手機，拿到手后才瞇著一條縫，看清來電的人，接通電話。

    “……他們準備查啟航？”

    對面的人又說了些什么，周兮野“嗯”了一聲，“既然查到了，那就把他們想看的東西擺出來，任君挑選?！?/br>
    掛了電話，周兮野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輛車迎面而來，燈光從周兮野的臉上一閃而過，她睜開眼。

    “你小子又做了什么壞事！”

    一拐棍從身后敲過來，孟慶功一愣，眼前周兮野早就消失不見了，像是一場夢——女鬼入夢。他關好門，轉(zhuǎn)頭看向孟凌難，“爸，這么晚了，還沒睡啊？”

    “睡著了，夢到有人罵你，過來看看怎么一回事。”

    孟慶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低頭說，“沒人罵我……周兮野自身難保過來找我做墊背的，我才沒那么傻呢”，說完，搖搖頭，走到孟凌難身邊，摟著他爹的肩膀，“走吧，睡覺吧?！?/br>
    “拐賣-賣yin案你們查出來真相了？我看你們也沒發(fā)通報”，孟凌難停下腳步，看著孟慶功，“那小姑娘剛才說的是不是真的？”

    孟慶功長嘆一口氣，“爸！什么真的假的，這是周兮野和胡睿他們的內(nèi)斗，和咱們沒關系，我只要做好本職工作就行了?！?/br>
    “你連真相都不好意思說出口，還要做好本職工作？！”孟凌難破口大罵，“我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他們斗他們的，和你沒有關系，你為什么不走正常的程序呢？我看你還是想著避嫌，穿著警服，不干警察該干的事！”

    孟慶功眼睛一瞪，“我怎么沒干了！事情怎么回事不是我查出來的嗎！我頂著大太陽到抓人，熬夜審訊，我什么都沒做嗎！是，真相是查出來了，但是真相一定要人人都知道嗎？我們只要維護公平就好了，給受害者交代就行，為什么要讓那么多人知道呢！”

    孟凌難聽完這話，抬起拐棍就要打他。

    “爸！”

    拐棍沒落下來，幾秒后，孟凌難仰頭深吸了一口氣，“自己的路，自己走吧。”

    孟慶功聽著自己父親失望的語氣，心中有所波動，猶豫半刻，“爸，很晚了，睡吧?！?/br>
    第二天一早，市委常委召開特別會議（擴大會議），市委副書記胡睿主持，會議強調(diào)市委書記周兮野在工作上的犯錯在黨內(nèi)引起了高度重視，所有同志都要引以為戒。

    胡睿在會上指出，本次市委常委擴大會議是一次明確責任、提高執(zhí)行力、注重黨內(nèi)自身風氣的回憶，更是一次保持初心、不忘始終的會議。主要解決農(nóng)家樂拐賣-賣yin案的后續(xù)問題，認清各個部門的責任，強化責任，承擔責任的問題。

    胡睿強調(diào)，要強化責任，敢于承擔，犯了錯誤就要接受人民的批評與教育，解決問題的同時，要落實昆明的其他各項工作，農(nóng)家樂不是昆明發(fā)展的唯一方法，市委市政府還是要腳踏實地，一步一步朝前走。

    這些用詞都十分微妙，令行止坐在一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涼掉的茶，沉玉和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會議上除了胡睿很興奮外，沒人開心。當然了，還有坐在胡睿身邊的喬森西。

    “令市長，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胡睿突然點令行止，令行止放下茶杯，“我對農(nóng)家樂的拐賣-賣yin案不是很了解，我的工作內(nèi)容一直都是主抓經(jīng)濟”，他說著抽出白紙下面準備好的資料，“今年上半年全市的主要經(jīng)濟指標好于全省水平，重點工作有力有序推進，其中旅游業(yè)的占比最大，不排除是農(nóng)家樂帶來的經(jīng)濟效益。我們這份成績單來之不易，同時也要看到不足和欠缺?！?/br>
    令行止看著胡睿，笑了一下，“主要表現(xiàn)在經(jīng)濟目標任務欠賬還比較多，發(fā)展的速度趕不上欠債的速度。當然了，也不排除是歷史遺留問題，上一任領導班子留下許多問題，后續(xù)增長的動力不足，要素保障存在困難，財政收支矛盾比較突出。我想，發(fā)展是一件困難的事，要排除萬難、披荊斬棘，我們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小坑，糾結(jié)于眼前的困難停滯不前?！?/br>
    他頓了頓，長嘆一口氣，“檢討同志是一回事，嘲笑與諷刺是另一回事，我們要牢牢記住，我們是一體的，榮辱與共。罵周書記的人，不僅僅是在罵周兮野一個人，也是在罵自己，更是在罵市委?！?/br>
    沉玉和聽到這里，拿起茶杯掩蓋自己想笑出來的情緒。胡睿也是不開眼，令行止都能從里頭把周兮野弄出來，能把胡睿放在眼里？不自量力，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胡睿聽出來令行止的意思了，可是云南離四九城那么遠，誰的地盤誰做主，話不能說死。

    “關于周書記的事情，我們巡視小組一直在推進，不會誣陷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放掉任何一個犯了錯的人”，沉玉和看著胡睿，“胡書記不用著急，周書記的案情又有了新進展，我相信很快就能有結(jié)果了。”

    “沉組長辛苦。”

    孟慶功在會上一言不發(fā)，聽著他們刀槍暗鳴，周兮野罵他的話還縈繞在耳邊。他覺得他沒做錯什么，當官嘛，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的時代了，保不住自己的位置再怎么有能力也是瞎扯淡。

    她周兮野到底為了什么？他不理解——想拉他下水？還有什么其他的陰謀？還是，周兮野只是因為心中的正義？這種崇高的品質(zhì)在看他來有些荒謬。

    孟慶功寧愿相信周兮野是在算計自己。

    可周兮野貪污被舉報，停職接受檢查，令行止幫她拋開不說，巡回小組那邊也沒有對她有什么強制的措施，看苗頭周兮野受到懲罰的可能性很小，但就是能不能回到這個位置上難說。

    周兮野算計他的目的是什么？想要什么結(jié)果？

    孟慶功百思不得其解。

    周兮野的每一個字都敲在心口上，他覺得，或許，很小概率，她或許真的是為了人民，為了真相。

    為了她心中的正義。

    孟慶功衡量著可能性，心里沒底?？粗５哪樱貌蝗菀妆恢苜庖凹ぐl(fā)出來的正義小火苗被眼前的現(xiàn)實澆滅，令行止敢當面叫板是因為他有個好爸爸，孟凌難是不會幫孟慶功做那些事的，犯了錯可能還會再過來踩一腳。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散了會，他和令行止搭乘同一間電梯下樓。

    “孟局今天狀態(tài)不太對？”令行止笑著問，“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孟慶功一愣，總覺得令行止話里有話，搖搖頭，“也不是，剛才在想局里的事情，最近案子很多?！?/br>
    令行止點點頭，移開目光，看向電子屏幕的紅色數(shù)字，兩人都沒說話。從自己世界里出來的孟慶功看著令行止，頭頂燈光慘白，下墜帶來的感覺很不好，突然覺得電梯間里氣氛很凝重，壓得他覺喘不過氣。

    身子閃了一下，令行止扭頭過來看他，“孟局，您怎么了？”

    孟慶功搖頭，正好這個時候電梯停穩(wěn)，門打開，“沒事，就是昨晚沒睡好”，說完，他徑直走出去。路過令行止的時候，他聽到了令行止的輕笑聲，聽起來像是嘲笑聲。

    一周后，市委擴大會議紀要上報給劉良友，他看了一眼放到一旁，對面坐著的是省紀委書記趙宏基，“周兮野的事情啊，還是給我們上了嚴謹?shù)囊徽n，我想，這股整頓風氣很快會擴大到全國，黨風要整頓，她周兮野就是最好的例子?！?/br>
    趙宏基笑笑，“良友書記，您也別太著急，周兮野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還沒出來。我們再等等，巡回小組肯定會給我們一個答案的?！?/br>
    劉良友長嘆一口氣，“趙書記，周兮野什么情況我們兩個是眼睜睜地看著，我承認，有能力，有創(chuàng)意，但就是不踏實。大刀闊斧，遇山劈山，遇水開水，聽起來豪情壯志，可實踐起來哪有那么輕松？你我在組織里呆了多久才到這個位置，周兮野又是什么年紀？”

    “良友書記，我聽出來了，您是擔心周兮野呢。可是黨組織內(nèi)現(xiàn)在需要年輕的血液，全世界都需要年輕人，黨與時俱進，我們也得從他們身上學點東西。依我看，這對周兮野是一件好事，她得經(jīng)受磨礪，知道被困起來的感覺，她才能在規(guī)矩內(nèi)辦事，好辦事，辦好事，事辦好?！?/br>
    劉良友看著趙宏基，聽不出來這老家伙對周兮野到底什么意思。

    “對對對，趙書記的說的對！”劉良友笑著打趣，“沉組長和你說周兮野案件進展了嗎？我看這市委常委擴大會議上沒提，昆明的工作也得進行下去，胡睿是個靠譜的人，但就是老油條了，他盯著市委書記的位置好長時間了?！?/br>
    趙宏基笑著搖搖頭。

    胡睿情況特殊，一般情況下市長兼著市委副書記，前任市委書記為了提拔胡睿，也放著胡睿，愣是給胡睿市委副書記的位置，把市長剝離出去，減少權(quán)力集中。

    可沒想到，令行止和周兮野來了，胡睿有點尷尬。

    但是不要緊，這周兮野完了，胡?？隙ㄊ鞘形瘯浀牡谝蝗诉x。

    趙宏基抿著嘴，“不好說，周書記要是有事的話，風聲早就出來了。別急，這不是才聽沉組長說有新的線索，慢慢來吧?！?/br>
    “什么新線索？”劉良友接著問。

    趙宏基身后往后一躲，“我不清楚，怎么？你還信不過中央的人？”

    劉良友連忙擺手，“不是不是，這不是怕他們忙不過來，省委得派人去幫忙啊?！?/br>
    “哎呀，我說良友書記，沉組長有事肯定會說，您別著急”，趙宏基站起身，“我先回去了，一會兒省紀委有個碰頭會。”

    等趙宏基走了，劉良友又拿出來資料，隨意翻了翻，看不到任何重點。沉玉和也不說情況，劉良友心里的大石頭始終放不下。周兮野的成敗，關乎云南省的政治風向。

    桌面上的電話響起來，劉良友接起。

    “良友書記，我是旭新。您今晚有空嗎？貴州來了幾瓶新茅臺，是要送到國宴上的，您來嘗嘗？”

    劉良友笑笑，“好。”

    酒過叁巡，正事兒還沒談，劉良友的手機響個不停。

    他接起來，那邊說了兩句話，劉良友一下子就清醒了。

    點開微信鏈接，跳轉(zhuǎn)微博，他看到了被頂上熱搜的第一條——昆明農(nóng)家樂。

    與此同時，胡睿坐在家里，點開了這條信息。

    令行止從李青山手里接過手機。

    沉玉和打開電腦，點擊屏幕上微博頁面上的第一個詞條：昆明農(nóng)家樂。

    藍底白字的圖片出現(xiàn)在億萬人民的手機屏幕上——地鐵上的人、快餐店里的食客、夜跑的路人，他們都不約而同點開——「警情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