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托菲爾讓萊奧在前院跑跳到盡興，才向銀籐馬送出靜止與跟隨的指令，讓使魔載著人類隨自己走進森林。

    布洛捏爾雖在北美，但由于緯度不高并鄰近墨西哥灣，因此林相上較接近亞熱帶地區(qū)，而亞特伍德莊園周圍的森林又生長得更加茂盛，三人環(huán)抱的大樹垂著十多公尺的藤蔓，灌木、雜草、花叢與菇類交錯生長，舉頭不是僅能看見碎片般的天空，就是連一絲藍色也瞧不著。

    一般人要隻身穿過如此濃密的樹林都不容易，何況是騎著與成年男人同高、左右還掛著鼓脹背包與野餐籃的駿馬，然而不管曼托菲爾往左往右、登上土丘或躍下凹地，銀籐馬都始終走在主人身后一尺處，因為……

    「曼托菲爾，我從剛剛就很在意一件事，」

    萊奧蹙眉環(huán)顧左右的枝籐道：「不知道是我眼花、錯覺還是真的如此，我怎么覺得當我們前進時，林子里的樹枝、爬藤甚至樹干都會自動退開？」

    「的確有?！?/br>
    「那我就沒有看……你說什么！」萊奧扭頭看向曼托菲爾。

    「枝枒、藤蔓與樹干會主動避開我們?！?/br>
    曼托菲爾舉起伸向垂在自己額前兩三尺的綠籐，手指明明沒碰到藤身，翠綠的蔓條卻朝反方向擺動。

    萊奧瞪著違背地心引力彎曲的綠藤，沉默好一會才將視線轉(zhuǎn)回曼托菲爾身上問：「這是夜血者的特殊能力，還是你獨有的？」

    「是領主級夜血者中的精靈主，和森林精靈的王族的特有能力?！?/br>
    曼托菲爾放下手──藤蔓同時回到原位，仰起頭凝視包圍自己與萊奧的濃密森林道：「將自身的魔力或靈力與大地靈脈相連，在獲得靈脈的認可后，就能在一定程度內(nèi)支配脈上的植物?！?/br>
    「脈上的……所以你這招只能用在布洛捏爾，而不是所有森林？」

    「如果我展開『領地』就可以，不過花費的魔力會比較多，支配力也沒有在布洛捏爾強。」

    「『領地』真是方便吶?！?/br>
    萊奧輕嘆，頓了一下看向曼托菲爾問：「你剛剛又說魔力又說靈力，這兩個不一樣？」

    「夜之種族的力量來源是魔力，日之種族的則是靈力?！?/br>
    「……啊？」

    「在我誕生的世界，創(chuàng)造物種的不是上帝或大自然，而是黑龍皇路西法和金龍皇米迦勒，源自黑龍皇的生物稱為夜之種族，出自金龍皇的則為日之種族?！?/br>
    「你誕生的世界？你不是在這個世界出生的嗎？」萊奧指著腳下的雜草地問。

    「不是，然后古魯塔克和這座森林中，年紀大于三百歲的精靈也不……」

    曼托菲爾突然停下話，轉(zhuǎn)身朝右方踏出兩步，折起雙手做出承接物品的姿勢。

    萊奧瞧見曼托菲爾的舉動，傾斜上身拉長脖子靠近夜血者問：「曼托菲爾，你在做什么？」

    「不要過來，會被砸到?！?/br>
    「砸……」

    「哇啊啊啊──」

    抖動的哀號聲切斷萊奧的發(fā)問，斷枝、碎葉與一名金發(fā)棕裙的尖耳女子隨哀鳴從天而降，落在曼托菲爾早早展開的手臂上。

    即使人是從離地近三十英呎的樹腰掉落，曼托菲爾的手與雙腳卻連一絲顫動都沒有，他低下頭注視仍處于驚嚇狀態(tài)的女子，皺起銀眉不解地問：「瓊安，發(fā)生什么事了？」

    「帕達和伊卡那兩個死小鬼……」

    女子──瓊安──頓住，盯著曼托菲爾的臉的三秒，面色由怒紅轉(zhuǎn)為羞紅，倒抽一口氣掙脫夜血者的懷抱，站在地上扭曲著五官尖叫：「曼曼曼托托菲爾大人！」

    「冷靜點，告訴我怎么了。」

    「我冷、不能，我、我我……嗚嗚嗚誰來殺了我啊啊──」瓊安雙膝跪地抱頭呼喊。

    曼托菲爾眉間的皺褶加深，不知道是種族還是年齡的隔閡，他始終不明白為何只要自己處在瓊安的視線范圍內(nèi)，這名以果決、敏銳和指揮能力著稱的巡守隊長就會輕易失去理智，抓臉扯發(fā)喊生喊死的失控舉動。

    「曼托菲爾，」

    萊奧彎腰靠在夜血者的肩旁，看著仍跪在地上搖擺頭顱的瓊安輕聲問：「那位小姐沒事吧？」

    「沒事，如果五分鐘后她還在叫，我會敲昏她?！?/br>
    「敲昏！這不……」

    「瓊安？瓊安！瓊安你在下面嗎？」

    一名瓊安發(fā)色相同膚色相近的青年沿著樹干滑至地面，先因為找到友人安下心，再猛然發(fā)現(xiàn)在場的不只朋友，大吸一口氣詫異地道：「曼托、曼托菲爾大人？而且還有客人！怎么會……現(xiàn)在才一點半??！」

    「我今天醒得比較早?？芗{，瓊安為何會從樹上掉下來？」

    「她在找帕達和伊卡時，不小心踩中那兩個孩子設置的陷阱。她有弄傷您或您的客人嗎？」青年──寇納──揪著手緊張的問。

    「沒有，我有接住她?！?/br>
    曼托菲爾在回答同時，舉手重現(xiàn)方才接下瓊安的動作，而這個舉動令瓊安肩頭一震，兩手抓拉的范圍從頭發(fā)擴大到面容；而寇納也露出被人迎面捅穿腹部的表情，抱著肚子靠到樹干上。

    ──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太難懂了。

    曼托菲爾在心底低語，判斷兩人一時半刻內(nèi)無法復原，索性將注意力轉(zhuǎn)到同樣有不解之處，但此刻心智和情緒都十分穩(wěn)定的另一名年輕人身上。

    曼托菲爾抬頭望向萊奧，指瓊安與寇納道：「萊奧，跪著的那個是瓊安，布洛捏爾的巡守隊長，百歲以下的精靈中弓術最好的一個；靠著樹干的是寇納，五十歲以下精靈的照顧者，專精菇類種植和烹煮。」

    萊奧點點頭，頓住一秒問：「那你們剛剛說了兩次的名字──帕達和伊卡呢？」

    「那是寇納照顧的孩子，腦袋和身手在同輩中都是最好的，常常在我巡邏時跟著我跑。」

    「然后這兩個孩子不見了？」

    「應該是。」

    曼托菲爾看到萊奧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想起眼前的人類鬼點子特別多，抱著期待問：「你想到找出他們的方法了？」

    「是想到了，只是需要一點運氣、犧牲和你的配合，但如果成功了，不只能把人引出來，還可以讓我們面前這兩位精靈回神?！?/br>
    萊奧低頭朝曼托菲爾微笑問：「愿意和我賭一把嗎？」

    「有什么辦法儘管拿出來?！?/br>
    曼托菲爾的話聲沒有起伏，但胸口卻微微發(fā)熱，打從第一次見面起，自己就不討厭萊奧的笑容，然后隨著兩人相處時間的拉長、彼此認識的深入，「不討厭」?jié)u漸轉(zhuǎn)為喜歡，并在他聽過人類的故事后進階成渴望。

    ──愿這張臉上常駐自在、輕松、真誠的笑靨。

    曼托菲爾于腦內(nèi)祈禱，看著萊奧從馬背上下來，繞著馬身走走停停、仰頭俯首逛上一圈，最后停在馬臀右側(cè)，面對瓊安與寇納的位置。

    「這個角度……可以?！?/br>
    萊奧以指作框?qū)蔬M入深度消沉模式的男女精靈，向夜血者招招手道：「曼托菲爾，過來這邊！」

    曼托菲爾往前走，停在離萊奧約一步遠的位子，然而在他止步的下一秒，人類就前踏半步，左手扣住對方的后腦杓，右手撫上蒼白的面頰，前傾上身將自己與夜血者雙唇的間距由半尺縮短到一寸。

    曼托菲爾反射性地想要后退拉開距離，但是萊奧在人退開前，不著痕跡的輕撫夜血者的頭皮，以動作傳達希望對方留下的意思，這才讓他壓下本能留在原處。

    只是這也意味曼托菲爾以極近的距離望著萊奧的臉龐，清楚瞧見到對方眼睫的扇動、膚上的毫毛，感受到人類呼出的熱氣捲上自己的嘴唇，再帶著林草的清香進入鼻腔。

    曼托菲爾突然覺得自己的頭──尤其是被萊奧托住的地方──有些發(fā)麻，麻感隨時間發(fā)酵成酒醉般的微醺，令他的思緒慢慢放緩，眼瞼微微垂下，嘴唇開啟半分，不自覺地前傾身體追逐喜愛的氣息。

    萊奧的眼睛因此睜大，不過在他做出任何反應前，他的左方、曼托菲爾的右側(cè)的樹叢突然劇烈晃動兩下，將人類與夜血者雙雙拉回現(xiàn)實。

    「曼托菲爾！」

    萊奧放開曼托菲爾低喊，喊聲還沒散盡，一條綠藤就掠過人類與夜血者的頭頂，沒入離地十四十五英呎的樹叢中。

    「哇！」

    「嗚！」

    驚呼聲在樹藤的抽退的瞬間響起，兩名金發(fā)藍眼的孩童被樹藤綁成一綑拉出，在半空中畫出弧線后，被藤蔓穩(wěn)穩(wěn)地放置雜草地上。

    曼托菲爾彈指讓藤蔓退回原處，臉上雖仍浮著淡淡的紅暈，后腦杓也還殘有一絲酥暈感，但眼神已恢復一貫的冷澈，低下頭注視坐在自己跟前的孩童問：「玩夠了嗎？帕達、伊卡?！?/br>
    兩名精靈孩童──藍眼的帕達和綠眼的伊卡──抬頭仰望曼托菲爾，靜默五六秒后驟然從地上跳起來。

    「曼托菲爾大人和『客人』是那種關係嗎？」帕達一臉震驚的問。

    「曼托菲爾大人喜歡黑rou，瓊安姊姊沒希望了，哭哭！」伊卡雙手握拳抵在眼角旋轉(zhuǎn)。

    「誰會哭??！」

    瓊安的拳頭和吼聲同時敲上伊卡、帕達的額頭，她不知何時從雜草地上爬起來，站在銀籐馬的左側(cè)、萊奧與曼托菲爾的正前方，瞪著孩童怒氣騰騰的折指道：「大家準備宴會時搗蛋，還做陷阱暗算我，不讓你們骨折個一二三四次，有失我巡守隊長兼弓術師傅的職責啊。」

    「瓊、瓊瓊瓊安！」

    寇納緊急抓住瓊安的手臂，站到朋友與孩童之間充當障蔽與和事佬。

    曼托菲爾默默注視四人互動，嘴角因為這和諧──至少在夜血者眼中──的景象稍微揚起，視線在流轉(zhuǎn)間偶然與瓊安四目相交。

    瓊安先為曼托菲爾唇上的淺笑感到驚訝，接著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眶迅速泛起淚光，最后嗚咽一聲拋下朋友與孩童，提起裙襬扭頭奔入森林中。

    ──怎么回事？

    曼托菲爾皺眉，正在考慮要不要追上去問個清楚時，萊奧忽然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曼托菲爾，抱歉?！?/br>
    萊奧看著被瓊安踩斷的莓果欉，尷尬的苦笑道：「我待會會好好解釋，絕對會還你清白?！?/br>
    「解釋什么？」曼托菲爾問。

    「解釋……」

    萊奧拉長尾音，藍瞳放大幾分，盯著曼托菲爾訝異地問：「你不知道剛剛的動作會製造什么錯覺？」

    「不就是站近一點，能有什么錯覺？」

    曼托菲爾瞥了萊奧一眼，回想起人類下馬前所說的話，皺皺眉不解地問：「對了，你說你的方法需要一些犧牲，是犧牲在哪里？」

    萊奧沒有回答，直直看著真心感到困惑的夜血者許久，嘴角抽動兩下，突然轉(zhuǎn)過身搭著馬背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