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奧在住入亞特伍德莊園的第五天，破了自己不靠鬧鐘、手機、人聲或其他輔助器材，自主甦醒的最早紀(jì)錄。

    「唔……」

    萊奧搔著頭發(fā)慢吞吞地從床中央坐起，目光呆滯地注視漆黑的客房，接著轉(zhuǎn)過頭看向同樣幽暗的窗外，側(cè)身一躺將自己扔回被褥上，左滾右滾了七八圈，才拱著被認(rèn)命的起床。

    他在浴室沖了一個漫長的澡，還用兩倍量的水洗臉，舉著有些飄浮的雙腳離開洗手臺來到衣柜前，將柜子里的衣褲攤平在四柱大床上，皺眉考慮許久才選了黑底印紅玫的v領(lǐng)衫與牛仔褲穿上，推開客房的門踏上走廊。

    清晨四點半的廊道寂靜幽暗，壁上的玻璃燈早已熄滅，窗外的太陽又尚未探頭，廊間的油畫、壁雕和花瓶全都藏在陰影中，綿長的走道上只有萊奧自己的呼吸與腳步聲。

    這讓萊奧不自覺地放輕步伐，輕手輕腳地從中央樓梯下到一樓，朝左側(cè)長廊盡頭的廚房前進。

    萊奧以為廚房會和自己的房間、房外的長廊和樓梯一樣，籠罩在黎明前的灰暗中，然而四方形的入口卻透著亮光，若是側(cè)耳細(xì)聽還能捕捉到嘩啦啦的水聲。

    ──有人比我還早起？

    萊奧張大眼睛盯著明亮的廚房門口，佇立片刻后快步來到門前探頭一望，和正巧轉(zhuǎn)身放滴水籃的賽巴斯欽四目相對。

    賽巴斯欽愣住，不過他馬上脫離驚愕，放下裝滿櫻桃的滴水籃微笑道：「早安，多米尼克先生?！?/br>
    「早安?！?/br>
    萊奧跨過門檻，看著衣著整齊、發(fā)絲服貼的老管家，拉長脖子難掩驚訝地問：「你都幾點起床啊？」

    「這是業(yè)界機密，恕難告知。」

    賽巴斯欽以水槽邊的擦手布拭去指上的水花問：「您這么早來廚房，是想從冰箱里偷東西吃嗎？」

    「可以嗎？」萊奧故作認(rèn)真地問。

    「如果您踏過我的尸體──說笑的，您想吃什么？」賽巴斯欽走到瓦斯?fàn)t前問。

    「不用那么麻煩，給我一杯咖啡或茶就行了?！?/br>
    萊奧的視線掠過廚房中央的大方桌，瞧見堆疊如小山的鮮菇蔬果、牛豬魚雞，走向桌子好奇地問：「你在為今天的三餐備料嗎？」

    「精確來說，是為這一周的三餐備料?！?/br>
    賽巴斯欽背對萊奧打開壁柜，拿出果汁機道：「莊園一個禮拜會進貨一次，我習(xí)慣在進貨當(dāng)日將需要揀選、清洗或製作成半成品的食材處理好，讓未來六天輕松一些?！?/br>
    「當(dāng)日……今天不是才開始五個小時嗎？」萊奧皺眉。

    「是的，所以這些食材半小時前才送到，然后約五十分鐘前離開土壤、水或農(nóng)舍?！官惏退箽J一邊回答，一邊將切丁的瓜果丟入果汁機。

    「騙人，五十分鐘連布洛捏爾都到不了！」

    「我沒有騙人，這些食物一部份來自莊園周圍的森林，一部分是透過精靈們專用的特殊道路──靈脈之路──送來的，前者到莊園只需要十分鐘，后者更是一眨眼就能到達(dá)?！?/br>
    賽巴斯欽在說話同時啟動果汁機，看著不銹鋼刀片將紅綠色塊打碎、混合、溶為一體，拔掉插頭找來一個玻璃杯裝盛，轉(zhuǎn)身將杯子遞向萊奧道：「多米尼克先生，請用?！?/br>
    萊奧接下玻璃杯，想也沒想便舉杯把果菜泥往嘴里倒，結(jié)果舌頭剛接觸到褐色的泥液，嗆辣酸三種滋味就一同襲擊味蕾，讓他喉頭一縮反射動作將口腔里的東西吐出來，掛著眼淚驚嚇地問：「這、這是什么？」

    「賽巴斯欽家的祖?zhèn)魈嵘耧嬃??！?/br>
    賽巴斯欽溫和地微笑道：「效果和營養(yǎng)都比茶或咖啡好，合您的胃口嗎？」

    「不合，但很提神?！?/br>
    萊奧嚥了嚥口水，凝視手中淺褐色的果泥片刻，咬牙仰頭將剩馀的泥液灌進口中，在經(jīng)歷一場短暫卻深刻的味覺爆炸后，膝蓋一折趴倒在方桌上。

    「多米尼克先生，您若是不喜歡，不用逼自己喝完?！官惏退箽J在桌子另一側(cè)探頭道。

    「我不喜歡丟食物……」

    萊奧深吸一口氣，扶著桌面重新站起來，目光二度落在桌面的菇果菜rou軍團上，微微蹙眉問：「這些全由你一個人處理嗎？莉亞和雅絲呢？」

    「他們兩位和廚房有些不對盤。」賽巴斯欽苦笑，握著玻璃杯走到水槽前清洗。

    萊奧望著賽巴斯欽灰白色的后腦勺，壓在桌上的手指縮起，繞過方桌朗聲問：「你需要幫手嗎？」

    「我一個人可以處……」

    賽巴斯欽停頓幾秒，回過頭略感訝異的問：「您想幫忙？」

    「我至少能幫你煮焦糖和打蛋液?！谷R奧衝著賽巴斯欽微笑，雙手叉腰等待對方的答覆。

    賽巴斯欽先是一愣，接著揚起嘴角露出真心而非禮貌性的笑，手指裝滿櫻桃的滴水籃道：「那么請幫我將這些櫻桃用廚房紙巾擦乾，然后剖半挑出果核?！?/br>
    「交給我吧！」

    萊奧端起滴水籃與籃旁的空碗走到流理臺邊，從臺前墻上的紙捲架撕取廚房紙巾，拿起櫻桃一顆一顆仔仔細(xì)細(xì)的吸去水珠，心思很快就從賽巴斯欽轉(zhuǎn)到手中渾圓暗紅的果實上。

    不過這項轉(zhuǎn)移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為賽巴斯欽在萊奧擦到第七顆櫻桃時，吐出讓他差點把櫻桃掐成櫻桃泥的感慨。

    「您竟然會因為能與曼托菲爾一同用餐，就緊張到失眠又早起，這真是教人意外啊?！?/br>
    賽巴斯欽瞧見萊奧指尖顫動，放下手中的芹菜問：「我說錯了嗎？」

    「……沒有?！?/br>
    萊奧將手里的櫻桃放進碗中，望向賽巴斯欽尷尬地問：「我表現(xiàn)得很明顯嗎？」

    「以您的『技術(shù)』而言，相當(dāng)明顯?！?/br>
    賽巴斯欽拿起芹菜繼續(xù)清洗：「方便告訴我，您的緊張是基于期待還是恐懼嗎？」

    「期待。」

    「因為曼托菲爾大人的外貌極合您的口味？」賽巴斯欽瞥向萊奧。

    「這當(dāng)然是原因之一，我對美人沒有抵抗力嘛?！谷R奧聳肩道。

    「原因之二呢？」

    「……」

    「抱歉，我冒犯了?！?/br>
    「不不不，這沒什么冒犯，只是……」

    萊奧的面頰微微泛紅，低頭盯著滿籃的櫻桃道：「只是這理由有點叫人不好意思，如果你能保證聽完既不笑，也不告知第三人，我是能告訴你。」

    「我是個守口如瓶、不茍言笑的人?！?/br>
    「你臉上掛著微笑?！?/br>
    萊奧故作嚴(yán)肅地瞪了賽巴斯欽一眼，再收回視線拿起艷紅如血的櫻桃輕擦道：「雖然算上第一晚，我和你家主人也只見過三次面，不過他應(yīng)該是那種乍看之嚴(yán)肅、不好親近、還容易生氣，但實際上心很軟、放不下弱小、用行動代替甜言蜜語的人吧？」

    「您的觀察非常精確?！?/br>
    「嘿嘿，我也這么覺得?！?/br>
    萊奧笑了笑，將乾凈的櫻桃放入碗中接續(xù)道：「我從小就好希望身邊有一個這樣子的長輩，對外很兇很罩得住，對我雖然沒有幾句好話，但是當(dāng)我有需要、有危險或害怕的時候，就算天塌下來也會站在我身邊的人?！?/br>
    賽巴斯欽洗菜的手指頓住一秒，放輕話聲問：「您的父親辦不到嗎？」

    「也不是辦不到，而是……我根本不知道我的老爸是誰啊?！?/br>
    萊奧苦笑，將濕透的紙巾放到一邊，撕下新紙巾道：「我媽是在我出生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當(dāng)時在她身邊的男人，和十個月前交往的男人早就不是同一批，而那一批男人也有一半失聯(lián)了。」

    「……」

    「不過就算沒失聯(lián)，我媽也不打算去聯(lián)絡(luò)那些男人。『小萊是上天給我的寶貝，才不跟別人分享呢！』她老是這樣說，我都不知道該感動，還是罵她都三十快四十，別耍任性了！」

    萊奧夸張的嘆氣，再拿起一顆櫻桃道：「直到懷上我妹時，我媽才成熟了一點，叔叔──我妹的老爸──也在這個時候搬來和我們一起住，他是個小有名氣的學(xué)者，託他的福我總算拿到人生第一個a ，只是叔叔人雖然不錯，可是膽子有點小，還有憂鬱癥的病史，所以扣除課業(yè)以外的事，我都盡量不去煩他?！?/br>
    賽巴斯欽的目光轉(zhuǎn)沉，但聲音與口氣沒有改變，仍舊溫和地道：「儘管此刻說這些話已經(jīng)太遲了，但您既然還有手足、母親和叔叔，不是應(yīng)該拒絕內(nèi)容不明的工作嗎？」

    「這不用擔(dān)心，老媽和叔叔都去天國約會了，meimei則被叔叔的哥哥收養(yǎng)，在華盛頓當(dāng)小公主，就算我現(xiàn)在暴斃，也不會讓某個人活不下去?！?/br>
    萊奧將最后一顆櫻桃擦乾，轉(zhuǎn)過頭正想找水果刀時，發(fā)現(xiàn)賽巴斯欽抿唇凝視自己，眨眨眼偏頭問：「怎么了？」

    賽巴斯欽張口再閉口，反覆幾回后搖搖頭，將裝盛厚長芹菜的滴水籃挪出水槽，換上下一批待洗蔬菜。

    萊奧本想追問賽巴斯欽要說什么，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老管家從鹽水中撈出的青菜給勾走，盯著粗細(xì)長短都和手指差不多的翠綠蔬菜，靈光一閃問：「賽巴斯欽，曼托菲爾能吃辣嗎？」

    「曼托菲爾大人不挑食也不挑味，雖然他較偏好甜食?！?/br>
    「甜食……莊園里有糖粉、麵粉、煉乳、無鹽奶油和酵母嗎？」

    「都有?！?/br>
    賽巴斯欽注意到萊奧雙眼發(fā)亮，挑起單眉問：「您想做什么？」

    「給咱們的莊園主人來一頓我老家風(fēng)味的午餐?！?/br>
    萊奧望著在老管家手邊載浮載沉的秋葵，咧嘴露出燦爛且自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