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伯韜最終還是轉(zhuǎn)危為安了，魏巖請來的醫(yī)生給他開了些藥，又再叁囑托一定要靜心休養(yǎng)，如此，宋家的爛攤子全扔給我和魏巖了。我哪里懂什么生意場的事，只好暫時放下成見，反正一切都不會更糟了。

    又過了半個月，戰(zhàn)事休止，中日進行和談。仗不可能無休止地打下去，日子總是要過的，各方都在盼著停戰(zhàn)書的簽訂，上海這烏煙瘴氣的天空也是時候變個顏色了。

    “這仗終于打完了！”趙媽提著菜籃子回來報喜。

    我正翻著賬本，看著趙媽喜上眉梢，忙問：“真的嗎？真的不打了？”

    “哎呀，平舒小姐，街上都在說這事呢，還能有假？”趙媽說得煞有其事。

    我將信將疑道：“我不信，我要去看看今天的報紙?！?/br>
    說罷，我放下賬本起身，才輕咳了兩聲，身后人就拿了衣服給我披上。

    “平舒，你這時不時咳兩聲的病，真該去好好看看了，衣服還總也不穿穿好，又該著涼了。”張毓敏忙于照顧宋伯韜，魏巖就代她照顧我，他啰嗦起來也是個沒完的。

    “好了好了，我沒什么大事，咳咳?！笔?jǐn)n了攏肩上的衣服，我出門去看信箱。

    報紙果然如趙媽所說，報道的都是中日止戰(zhàn)和談，可這停戰(zhàn)的代價也是不小的，國軍將要撤到蘇州、昆山等地，而日軍一些部隊則直接進駐上海。我深知未來的發(fā)展，日軍只是暫時蟄伏，再過幾年，他們必將卷土重來，到時候上海甚至是南京，將會面臨更大的考驗。

    聽到消息，宋伯韜被張毓敏攙扶著下樓，他清減了不少，精神卻還不錯。

    “這還是今年以來，第一次聽到好消息，總算是撥云見日了。”宋伯韜掃了一眼我拿回去的報紙，欣慰地笑了。

    “是啊，是啊，可算不打了，伯韜，你身子也好了不少，都會好起來的?！睆堌姑襞牧伺乃尾w的手，期待著未來。

    我不想掃大家的興，于是也附和道：“是啊，我也能復(fù)學(xué)了呢?！?/br>
    “說到這個，平舒，你們學(xué)校怎么樣了？我聽說好些大學(xué)都給日軍炸得不成樣子了?！彼尾w還在看報，大約是瀏覽到了上海損毀的建筑。

    “圣約翰沒什么大事，我之前出去看了，都好好的，江灣那邊的校舍就比較慘，幾幢樓都不成樣子了?！蔽簬r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我還擔(dān)心平舒沒法讀完大學(xué)了?！彼尾w點點頭，合上了報紙。

    其實就算校舍損毀，課也還是能上的，在這樣的年代，培養(yǎng)人才靠的從來不是舒適的環(huán)境。

    “要照我說，平舒合該不念大學(xué)的，眼下家里這么多事，總得找時間學(xué)起來了?！睆堌姑舸蠹s是擔(dān)心我無力撐起宋家。

    宋伯韜卻搖搖頭，“怕什么？我還沒死呢！平舒還年輕，就該去做她想做的事，再不濟，還有魏巖幫襯著，仗都打完了，哪用得著擔(dān)心？”

    “還是爸爸最好了?！币宦犨@話，我立馬靠到宋伯韜肩上，有親爹撐腰就是好。

    宋伯韜慈祥地揉了揉我的臉，心滿意足地笑了。

    “對了，魏巖，我叫你辦的事怎么樣了？”宋伯韜沒有忘記正事，信托公司仍然是個燙手山芋。

    信托公司的事太過棘手，魏巖不敢馬虎大意，一五一十地交待道：“還是不大好，我估計戰(zhàn)事終了，地價也回不到原來的水平，若還要保信托公司，只能將紗廠、面粉廠轉(zhuǎn)手了?！?/br>
    “信托公司我一定要保的，上海紡織業(yè)早不景氣了，紗廠賣了就賣了吧。不過，面粉廠是我起家的地方，魏巖，你再想想辦法，能不能不賣轉(zhuǎn)租，或者將紗廠的價格賣高一點，總要給我留一點念想的。”宋伯韜全然不顧忌其他人在場，決定說下就下。

    魏巖點點頭，“好吧，我再去找找愿意接手的買家?！?/br>
    “小事就不用向我匯報了，談到報價再與我商量?！贝蟛≈蟮乃尾w，似乎看淡了許多，也更加依賴魏巖。

    “好?！蔽簬r應(yīng)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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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會好起來嗎？或許不是的。

    誰也不會料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上海市面上遭遇了金融風(fēng)潮，存戶大量提取現(xiàn)金，金融機構(gòu)存款陡然縮減，信托公司也無法置身事外。

    此時，宋伯韜的信托公司就像是一個無底洞，扔再多的錢下去，也看不到盈利的希望。轉(zhuǎn)賣紗廠的錢填進來，很快就打了水漂，魏巖無法，只好和宋伯韜商量四處借貸一事。

    張毓敏面上雖叫我只管自己念書，不用cao心家里，可我無意中卻撞見了她在當(dāng)首飾，那些平日里她珍愛的項鏈胸針，說當(dāng)就當(dāng)了，難道宋家真的要撐不下去了嗎？

    “平舒，你不要誤會，這些首飾都過時了，我想著自己不戴，放那也是堆灰?！睆堌姑羰掌鹨?dāng)?shù)氖罪?，轉(zhuǎn)移話題道：“你不是要回學(xué)校嗎？讓魏巖送送你?！?/br>
    我沒有再問什么，只是想起了自己那個紅寶石胸針，“媽，我的那些首飾也堆灰，你送我的紅寶石胸針都好久沒戴了，我看一起賣了吧。”

    “說什么傻話呢！那個胸針對你來說明明很重要。再說了，你還沒嫁人，首飾不嫌多的。”張毓敏一口回絕。

    她說的沒錯，那個胸針確實很有意義，將我和魏巖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可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家人總歸要齊心才能渡過難關(guān)的，我不想置身事外。

    “好了好了，平舒快走吧，魏巖該等著急了，別愣著了?！睆堌姑粢话汛騺y我的思緒，生怕自己漏出了馬腳。

    我是被張毓敏推上汽車的，望著她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一種苦澀的情緒也不自覺漫上心頭。

    昔年，宋太太張毓敏總是容光煥發(fā)，一身的珠光寶氣；而今，她卻無精打采，一派的清減素凈。

    真是世事無常。

    魏巖看出了我心里有事，“怎么了，平舒，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

    “魏巖，我們家真的撐不下去了嗎？”我緩緩垂下扒著車窗的手。

    魏巖大概沒想到我知道了家中的困窘，不自然地說：“沒有沒有，你怎么會這么想呢？宋家目前是有些困難，但還沒有到撐不下去的地步，你不要這么擔(dān)心，都會好起來的...”

    “你跟我講老實話?！蔽乙荒槆?yán)肅道。

    魏巖握緊方向盤，側(cè)頭看了我一眼，避重就輕道：“是，以信托公司目前的狀況，可能要抵押面粉廠去借貸，這個事還沒定，但也是八九不離十了?！?/br>
    我實在不理解宋伯韜為何非要保住信托公司，于是又問：“那就是個填不上的窟窿，怎么還要為了它去借錢？銀行根本不會借的吧！”

    “義父堅持要保，總有他的道理，銀行不借錢，我還可以找別的門路?！蔽簬r也有幾分無奈。

    “可不能去借什么高利貸...”不管什么時代，高利貸都不是什么好詞。

    魏巖一臉“受教”，連連點頭道：“嗯嗯嗯，平舒說的都對，我一定擦亮眼睛去分辨?！?/br>
    “圣約翰到了，平舒?！蔽疫€想再多說幾句，車子卻已經(jīng)開進了校舍，魏巖放開方向盤，指著窗外道。

    “你是嫌棄我啰嗦了嗎？我知道自己在你面前說這些話，確實是班門弄斧了，但是有時候當(dāng)局者迷，確實需要旁人來點醒的?！蔽疫€是放心不下，沒有要起身下車的意思。

    魏巖撐著臉看我，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我沒有那個意思，你愿意說我就聽著，聽多久都行?！?/br>
    “你又來了，沒個正形！”我輕哼一聲，只道這人又來這一套。

    “平舒，你放心，我都記下了?！蔽簬r沒有一點生氣，反而篤定地答應(yīng)我，還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頂。

    同魏巖關(guān)系的緩和，是在宋伯韜病倒之后，或許欠他的人情債已經(jīng)多到讓我選擇忘記前事，大概顧鳴章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成為縱容魏巖的“幫兇”。

    當(dāng)然，我并不是完全相信魏巖的，畢竟有前車之鑒，很多事情都回不了原點了。

    “魏巖，事關(guān)宋家，你一定要慎之又慎…還有，不許再瞞我，騙我，否則，我不會再原諒你?！背笤捳f在了前頭，我也就放心了。

    魏巖若有所思，不發(fā)一言，遲遲也沒有答應(yīng)我。

    “不說話當(dāng)你答應(yīng)了。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蔽蚁胨蟾胚€有別的考量，便只當(dāng)他默認(rèn)了。

    告別了魏巖，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學(xué)校，圣約翰還是一如既往的模樣，郁郁蔥蔥的樹木，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似乎與之前沒什么不同。

    好久沒見沉意映了，上次匆匆別過，還是在醫(yī)院還她《圣經(jīng)》，如今戰(zhàn)事終了，我們又可以再續(xù)同窗之誼。

    說到同窗，好久沒收到孔文卉的信件了，這些日子，我曾寫信寄去金陵女大，可自上海陷入戰(zhàn)亂后，就再沒收到回信，也不知她在南京是否安好。

    近來，我好像變得多愁善感了，或許親身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事，才終于懂得了和平的珍貴。在這樣的年代，矛盾可以解開，誤會可以澄清，分離可以重聚，唯獨死生，是無解的。當(dāng)災(zāi)難襲來，人命變得那樣脆弱不堪，希望是那樣虛無縹緲的東西，有的人甚至?xí)岩?，美好的明天真的存在嗎？我想，大概只有“多難興邦”這四個字，在支撐著人們進行那陰陽兩隔的遠望。

    陽光透過玻璃灑在書案上，沉意映沒有如往常一樣地看書，她趴在桌上睡著了。

    我不想吵醒她，躡手躡腳地踩著地上的光點進來。

    “欸？平舒，你回來了！”沉意映突然睜開了眼睛。

    “不好意思，意映，我打擾你休息了吧？”明明已經(jīng)很小心了，卻還是“唐突”了美人  。

    沉意映睡眼惺忪，搖頭道：“沒有沒有，我這是偷懶，太陽照得太舒服了，忍不住打了個盹?！?/br>
    “那就好?！蔽页⑿?，心里暖暖的。

    “快過來，讓我抱一下，真是想死你了?！背烈庥硳炱鹋诩缟系拈_衫，一個箭步向我走來。

    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抱住了我的腰，一點也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意映？”我輕拍她的背，喚著她的名字。

    “以后無論遇到什么，我都不會再將你丟下了，平舒。”沉意映說地很認(rèn)真。

    我怎么感覺怪怪的，“突然這么rou麻？”

    “討厭，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沉意映放開我，又撓了撓我的咯吱窩。

    “你做什么？哈哈哈，不要...”我最是敏感，忍不住大笑，忙捉住她作亂的手。

    打鬧了一會，沉意映束手就擒，想起了正事，“對了，平舒，你有復(fù)習(xí)功課嗎？外教說過陣子要隨堂考呢！”

    “什么？你不早說，我都好久沒打開課本了，有說重點是哪邊嗎？”這個時代的大學(xué)，遠比高中來得更辛苦，我著急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來來來，我?guī)湍銣貢??！背烈庥骋桓毙∠壬臉幼?，拉著我走到書桌邊?/br>
    “好?！蔽腋屑さ攸c了點頭。

    重新拾起課業(yè)，我也開始考慮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事了，總不能一輩子靠別人養(yǎng)著的。

    在我下決心要好好學(xué)習(xí)的時候，身處上海的共產(chǎn)黨人又遭到了大規(guī)模圍捕，場面一度相當(dāng)慘烈。各大學(xué)社紛紛在報紙上發(fā)文哀悼，字字哀婉，句句情真，只是后續(xù)迫于政府壓力，又敢怒不敢言。

    看到這些，我雖然心里有些不安，但還是料想顧鳴章不會有事，畢竟他頂著主角光環(huán)，身陷絕境也能殺出一條血路。

    直到這一天，我收到了一張沒有落款的明信片，圖片是上?；疖囌?，而背面則是簡潔的四個小字——“我要走了”。

    這是顧鳴章的字跡，他為什么給我寄來一張沒頭沒尾的明信片，他要走去哪，離開上海嗎？

    不對，這張明信片肯定沒有那么簡單，顧鳴章一定還想告訴我什么，既然背面的文字沒有線索，那圖片里一定藏著些什么。

    我認(rèn)真端詳起火車站的圖片，發(fā)現(xiàn)右下角有一個奇怪的時間，是手寫的“民國二十二年五月十日”。今天是五月七日，顧鳴章為什么要寫一個未來的時間，怕我不能及時收到嗎？再看圖片的主體，一列火車在時刻表指向9點的時候，準(zhǔn)時進站了。結(jié)合右下角的日期，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顧鳴章要在五月十日的9點搭火車離開上海。

    這人走就走了，還低調(diào)暗示我離開的時間地點，擺明了想要我去送他。

    見還是不見？這是一個問題。

    見吧，顧鳴章于我，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他送的懷表，時時刻刻提醒著我，身邊的魏巖不是好人；不見吧，我又想知道這個世界未來的走向，因為原書里顧鳴章一走，上海的劇情就結(jié)束了，他和魏巖的斗爭也戛然而止，作為故事的軸心，他還想要改變什么嗎？

    要是沒收到這張明信片就好了，真是令人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