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槐語在傍晚醒了過來。覃與到時，先后前來探望過的覃父覃母已經(jīng)離開了，他呆坐在藥味仍未散盡的房間床頭，盯著窗外逐漸暗下去的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聽到來人腳步聲，他遲緩地扭過頭來，還掛著兩團病態(tài)潮紅的臉上，空洞洞的一雙眼在映出覃與身影的瞬間重新綻放出往日的光亮。

    “我活下來了?！彼麊÷曊f出第一句話，微微笑起來，“您的允諾算數(shù)嗎？”

    覃與重新邁開腳步，走到床邊坐下，手指撫上他還燙著的面頰，動作間滿是溫情，說出口的話卻十分直接難聽：“死過一回的滋味如何？”

    商槐語如往日般安靜地注視著她，眸光幽靜如深潭靜流：“說實話，不太好?！?/br>
    看來確實是把她早間來時說過的話一句沒漏地都聽進去了。

    覃與眼底浮起一星笑意：“若我再叫你去死，還敢嗎？”

    “會有點怕。”商槐語捂住她停在臉上的手，垂眸輕輕蹭了蹭，“您還在這里的每一天，我恐怕都不太樂意去死了?！?/br>
    覃與笑了一聲，探上前吻住他，用舌尖水液一點點撫平他因為高燒干燥起皮的地方：“我不會食言。”

    只要你像如今這般，坦率地、真誠地、乖巧地留在我身邊，做一個懂事聽話的好玩具。

    商槐語向后稍稍避開她意圖深入的吻，因為得到她的允諾而泛紅的雙眼在徹底暗下去的床幃內(nèi)閃著淚光：“您會被我感染風(fēng)寒的。”

    覃與將人放開：“往后可別再做這種傻事。”

    商槐語沒應(yīng)，只道：“待我好一些，我會去向老爺夫人請罪?！?/br>
    他的避而不談已經(jīng)十分明顯地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他能保證她在時舍不得死，卻沒答應(yīng)她從今往后都不再尋死。

    意思是他很可能在她離開后會追隨她而去嗎？

    覃與想通關(guān)節(jié)，嘆了口氣：“槐語，你當(dāng)真是我見過最死腦筋的一個?！?/br>
    “能在您心里擔(dān)一個‘最’字，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他輕輕笑起來，眼中光亮緩緩流淌起來，“這樣一來，無論您去到哪里，我都能在您心中占據(jù)那一個角落。聽起來就好像，我和您從未有過分離?！?/br>
    覃與心弦一動，情不自禁將人抱?。骸澳阒绬?，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br>
    商槐語乖順靠在她肩頭，輕問道：“那他也像我這么傻嗎？”

    傻？記憶中的那道身影似乎又隔著一層水霧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唯獨那雙眼，在她看過去時永遠都看向她。那種專注，就仿佛她是他的全世界。

    “他和你一樣出身悲慘，前面的十幾年都過著雜草一樣的人生。他也和你一樣聰明好學(xué)，懂得借用身邊一切有利條件去爭取他想要的生活?！瘪c頓了頓，“他也和你一樣傻，無論我說什么他都會義無反顧地去做。”

    即便是，被她拋棄。

    商槐語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被人輕柔握住又放開，反反復(fù)復(fù)揉捏出叫他想要流淚的酸。他閉上眼，克制住流淚的沖動，聲音卻泄露他的情緒：“如果我生在您所在的那個世界，我能長成您喜歡的模樣嗎？”

    作為奴隸降生于世，僅僅是想要活著就已經(jīng)需要他拼盡全力去爭取、去謀劃。偏生低賤如他，卻還妄想著有尊嚴(yán)地活下去……如果不是這么苦的話，如果命運再優(yōu)待他一分，給他一口喘息的余地，他是不是就不至于長成如今這副假面和原貌混雜著撕也撕不開的丑陋模樣呢？

    如果他出生在她所在的那個世界，他能在遇到喜歡的姑娘時真誠地、毫無算計地、給她一顆最完整的心嗎？那樣的話，他和她之間，是不是就不用落到現(xiàn)在這樣，反復(fù)拉扯、試探，最后彼此都不愉快的境地呢？

    卸掉偽裝的少年柔軟得不像話。

    覃與感受著他滴落在她頸側(cè)的淚水，那是一種卑微的乞求，可她的話語仍舊沒有給他任何僥幸的余地：“如果是這世上最無能的兩個字，我從不做假設(shè)?！?/br>
    商槐語得到他預(yù)想的回答，只覺得心頭某處搖搖欲墜終于陷落，那種塵埃落定的難過卻輕松得讓他笑了：“您永遠懂得如何用最真實的話戳破我的幻想?！?/br>
    如此理智、如此清醒、如此殘酷。

    “你也從不是一個沉溺于幻想的人?！瘪c放開他，捧起他淚流滿面的臉，“槐語，繼續(xù)朝著高處走吧?！?/br>
    商槐語顫抖著垂下頭，抓住她手臂，眼淚大顆大顆落在身下的被面上。

    他知道這場單方面的深愛于他而言毫無益處，他背棄前面十九年養(yǎng)成的本能去追逐天邊的皎月，拿性命做賭也仍舊只贏回她這點憐惜?？伤拖袷且呀?jīng)義無反顧跳下懸崖的人，只能毫無辦法地等待著在盡頭落地，摔得粉身碎骨的一天。

    “求您……一直看著我吧……”至少在您還留在這個并不眷念的世界里的有限的時間內(nèi)，請您的目光，哪怕只得一縷也好，一直看著我吧。

    血rou模糊的假面被撕下，層層豎起的心防也向她敞開了大門，他的盔甲與利刺盡數(shù)被他主動卸下，從今往后，他在這段感情里徹底淪為手無寸鐵的普通人，而她，可以毫不費力地傷害他，乃至、殺死他。

    覃與緩緩揚起嘴角，將人重新抱回懷里：“好?！?/br>
    一件真正意義上合格的玩具，終于經(jīng)由她的馴化，完成了。